看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人应该都记得书中这样一个细节:男主人公托马斯第一次见到女主人公特蕾莎时,女主的怀中抱着一本《安娜·卡列妮娜》。自此以后,每当托马斯回想起关于特蕾莎的种种,脑中总是浮现出她抱着一本《安娜·卡列妮娜》时安静、腼腆的模样。
我对这个细节的印象是:读书使人优雅。
我一直觉得,一个缺少对文学热爱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小而言之,文学能够唤起人的情感共鸣,丰富你内心的褶皱;大而化之,严肃的文学反映的更是时代的遭遇和人类的共同命运。我一直相信,一个被生活逼得焦头烂额却仍旧怀有对阅读的热情的人,心中一定有深深的睿智和温柔。
既然要读,就要慢阅读,深阅读。
我是一个读书相当之慢的人。然而,所谓的慢不是刻意强求的。我以为,一旦你抛开功利心,避免对情节本身的过度关注,阅读自然而然就会变得舒缓而享受。我记得我看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时,最后的100多页足足看了三个小时——因为我实在是个心脏脆弱却又抑制不住好奇心的读者。我每读到一个悲惨的结局,就要合上书缓一会,片刻后受好奇心的驱动又不忍释手。欲读还休。我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好像身处作者所构建的时代大背景之下,与书中的一个个人物同呼吸、共命运。我会为他们的痛苦和不幸而扼腕叹息,也会对其中的不公和黑暗义愤填膺,也会仔细琢磨他们的一个个言语、动作。据说巴尔扎克在写作时时常会和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多半是反面人物)吵起架来,我的情况大抵类似,不过是作为读者。
因此,我觉得在慢阅读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读者必须要有一颗敏感的心,真正融入文字的世界中,尤其要关注细节 。拿小说举例,有的时候,我们可能会过度关注情节的发展,抑或有时只关注人物的善恶好坏,忽略了很多重要的人物关系和心理描写。比如,我曾经有个同学说,他看小说时看到大段的环境描写多半会直接跳过。我觉得这实在太过可惜。笔力过人的作家,往往能在三言两语的环境描写中,勾勒出一个时代的轮廓,渲染出契合整个故事基调的氛围,有时是极动人的。大段的环境描写,还能撑起一片巨著宏大的叙事结构 。比如我在看《日瓦戈医生》时做了这样一段摘抄:
车站掩映在白桦树丛中。到站时,车厢里已经发暗。轻轻摇曳的树冠洒下阴影,爬动在人们手上、脸上、月台洁净潮湿的黄沙地上。树顶禽鸟的鸣声,同绿树丛一样的清新。圆润清脆的啼啭,响遍整个林子。白桦丛中,有两条道路横切而过,一是铁路,一是乡间大道。低垂的白桦枝条,如同拂地的宽大衣袖,把两条路都遮蔽起来。
冬尼娅突然如梦初醒,一下子意识到了周围的一切: 清脆的禽鸣、林中的静谧清新、充溢四周的恬静安宁。她脑海里本已准备好一句话:“我不相信我们能平安到达。你知道吗?你的那个斯特列尔尼科夫当着你的面可能宽宏大度,放了你走;但可以发来个电令,趁我们下车时一网打尽。亲爱的,我不相信他们的善,这全是幌子。”
不过她没说出这句话,见了周围迷人的景色,反倒脱口而出:“真美啊!”此外再也说不出什么。泪水涌上来,她放声大哭。
在这里,环境起到一种烘托的作用。在战火纷飞、时局动荡的俄罗斯,逃难中的主人公在车站所见的安宁静谧的景象,触动了她心底深深的悲凉和如履薄冰的胆怯与怀疑。优美的景色让她坚强的最后一道防线崩溃。我抄下了这个细节,是因为觉得它非常动人。
一旦你将自己的情感倾注在书中,共鸣就会产生,你便不可能忽略一个个如此动人的细节,你的阅读也不可能走马观花,浮光掠影。那些精彩的段落和章节,你会反复地揣摩和品读,你会忍不住想要将它们摘抄在纸上。一言以蔽之,无非设身处地,将心比心而已。
第二,想说说想象力的重要性,也可以视为对前文的补充。我觉得读书很需要一点想象。比如我读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中“月光如流水一般”那段博喻时,我的脑中会立刻浮现出作者构想的画面,想到如牛乳一样的花叶,想到漫天的星星,想到婷婷的舞女的裙。另外,不止是视觉,还有听觉、嗅觉,触觉。如果你能在脑中构想出热热闹闹的集市,荒无人烟的村庄,寂寞冷清的狗吠,漫天雪花贴在人的背脊上的冰凉(如此种种),你的阅读体验会得到极大的丰富。就拿我最近刚看完的《望春风》举例:
腊月二十九,是个晴天,刮着北风。我跟父亲去半塘走差。
半塘是个位于长江边的小渔村,不久前的一场火灾,使它一时间远近闻名。父亲挎着一个褪了色的蓝布包袱,沿着风渠岸河道边的大路走得很快。我渐渐就有些跟不上他。我看见他的身影升到了一个大坡的顶端,然后又一点点地矮下去,矮下去,乃至完全消失。过不多久,父亲又在另一个大坡上一寸一寸地变大,变高。
最后,他停在了那个坡顶的大杨树下,抽烟,等我。
道路两侧的沟渠中结着冰碴。在起伏丘陵背阴一面的草窠中,星星点点的积雪尚未融化。四下里看不到什么人。灰灰的鹞鹰一路跟着我,时而扶摇直上,时而停翅在云端。当它急速俯冲向下,掠过我头顶的时候,我能够清晰地看见它那纺锤般漂亮的腹部以及翅膀上的白斑。一眨眼的工夫,它又借着呼啸的北风,翻转急升,在朵朵新棉似的白云之间,变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铁屑般小灰点。
这是整个小说的开头,如果你足够敏感的话,你会觉得这是一个以乡村为背景的悲剧故事(事实正是如此,啊不小心剧透了一下)。这是一段画面感相当强的段落:开阔空旷的坡地,星星点点的积雪,父亲时高时低的背影,飞掠而过的鹞鹰……寥寥几笔勾勒出上世纪五十年代时的乡村背景。
除了倾心体会和动用想象之外,摘抄也是十分重要的环节。我记得高三的时候,我们做的摘抄大多是“针对性”很强的材料,也就是按话题分类的“素材卡片”。“专业主义”固然可贵,倒也不妨把一日之效用与一生之收获统一起来,“随便翻翻”,给自己足够的自由,同时也是给自己足够的热情,去发现自己真正感兴趣和擅长的话题,去探索各类的文学和史料。因此,平时不妨多动动笔,摘抄、短评、或是创作(其实可以视作阅读的反馈),都可以拓宽个人阅读的维度。为此,不妨先从自己最喜欢的领域开始,渐渐拓展到不太熟悉甚至有些难读的书。
至于问我摘抄些什么,是不是一定是要所谓“富含人生哲理”的名句或是“适合引用在作文里”的佳句(虽然我也对此乐此不疲,并微有附会和显耀之嫌)?我的回答是:那些“击中”你的段落、片段,甚至词句,都可以成为摘抄的资源。或优美,或精致,或新奇,或深邃,但凡让你产生了共鸣的语句,不妨录之。事实上,当你习惯了慢阅读和摘抄,这几乎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你无法不对其中的妙句啧啧赞叹,你无法不反复品读,你无法忍受自己不把它摘录下来任其散落在记忆深处。
还是举个例子。下面这段文字摘自邸玉超《气象志》中写马致远的段落:
晚年的马致远如他的名字,淡泊明智,宁静致远,视功名富贵为粪土,充满对官场蝇营狗苟的厌恶。“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离亭宴煞》)。他追慕陶渊明,取号东篱,以隐士高人自居,平日里,和露摘黄花,煮酒烧红叶,也时常和五柳先生一样,醉倒东篱下。其实,这只是一个文人的自我掩饰罢了,他内心的孤独寂寞,他的凄凉晚景,有谁知晓?也许只有栓在柴门旁的那匹瘦马才真正能读懂这位同姓异类。
风走过,总会留下印痕。今人有称马致远是河北东光县于桥乡马祠堂村人,也有人说他是北京门头沟人,各有依据,因此争得面红耳赤,其实对于远去我们六百余年的马致远,他的出生地在哪已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给我们留下了一百余首脍炙人口的散曲和杂剧。有枯藤老树的地方是他的家,有小桥流水的地方也是他的家。根植深深的血脉,哪方黄土不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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