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刚到家,就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说她淘米了,正蒸豆包呢,一再嘱咐我别做饭了,回家吃豆包。
离母亲家不远,前后街,骑电动车拐两个小弯儿几分钟就到。一进院,嚯!外屋门敞开着,腾腾的热气可着门口呼呼地往外冒,云朵般的升腾到屋檐上空,随风飘得好远好远,直到后院的树梢上才化了。我把车停在院墙根,母亲见我进来,接过我手里的包,“烧开锅住火了,等落落气儿,一会儿就揭锅。”
在我们辽西农村,农人们春种夏锄秋收,忙了大半年,一直到粮食归仓,关了场院门子。再把山上的玉米秸秆,高粱秸秆都拉回来,四四方方的码垛在院子里的时候,才会坐下来,轻松的呼上几口气。男人们想着这个漫长的冬季该是怎样度过,女人们则想着,终于可喘口气了,消消闲儿,蒸几锅“干粮”吃。
母亲所说的“干粮”就是豆包年糕之类的。蒸豆包需要黄米,就是黍子,去皮加工了就成黄米。母亲有一块地,是早些年生产队丢弃的一块沟坡地,全是石头。母亲不嫌弃,她一点点的挑拣了石头,垒成坝沿,平整出一块开荒地,有一亩多,因为靠着西沟,母亲就管那块地叫“西沟沿”。种黍子,种一年,吃两年。
黍子打下来,加工是父亲的事,母亲扶着手推车,父亲搬车上两袋黍子,推到村东头老刘家的加工坊碾成黄米。加工回来,就没父亲的事了。母亲把黄米倒进大簸箕里,簸糠皮,挑石子,挑拣的干干净净的。接下来就做淘米的准备了。把一粒粒金色的黄米做成香喷喷的粘豆包,是一个麻烦的过程,得需要好几个环节。先淘米,淘米之前要兑米,这是个细致活,这些年母亲总结了经验。一锅豆包十斤米的话,3斤大米,7斤黄米,这么掺兑叫三七兑,蒸出来的豆包筋道,有黏性,又有豆包味。也有的人家是四六兑,这得依据个人口味喜好来定。母亲挑干净了黄米,想好了蒸几锅,进厢房拿来秤,喊父亲秤黄米,告诉父亲蒸几锅豆包,秤多少斤黄米,秤多少斤大米。自己到厨房刷锅添水,准备淘米。父亲不敢怠慢,认真的一秤盘一秤盘的秤好米,倒进大铝盆,端进厨房,放在锅台上。母亲往大铝盆里舀水泡黄米,水要没过黄米,用铲子搅拌几个来回,撇去浮沫。母亲干活仔细,为了防止黄米里残留的石子,蒸出来的豆包牙碜,挑过还不算,还得把黄米用水瓢挨排的淘洗一遍。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是一个累人的过程,我见过母亲把手叉在后腰上,慢慢的挺直身子,使劲的摁几下腰身,又弯下腰去接着淘米。淘米的过程,也是泡米的过程,米淘完了,也就泡好了。母亲淘米,父亲也没闲着,找小板凳靠墙根垫劳实了沥米的米篓子,下面放好滴水的脸盆。做完这些,就去厢房找红芸豆。蒸豆包,得有豆包馅,红芸豆是最好的豆馅品种了。父亲把袋子里的红芸豆倒进大簸箕里,坐在台阶上挑豆子。母亲淘完黄米,用大笊篱一笊篱一笊篱捞出来,使劲控几下,倒进米篓子里,就等着沥干水分加工了。这个时候,父亲的一大簸箕豆子也挑完了,泡在盆子里。忙乎完这些活计,已是做晚饭的时间了。满篓子的黄米得安安稳稳的睡上一宿,粉透了粉好了才去加工。第二天早晨,母亲起来的很早,下地做饭,用手捏几粒黄米,手指肚来回一捻,有一层白面,细腻松软,放到嘴边,用舌头舔舔,吧嗒吧嗒嘴,点着头说,嗯,到时候了。
吃过早饭,父亲母亲拾掇着去加工黄米,还是去村东头的老刘家。还是母亲扶住手推车,父亲往车上搬米篓子,上面还得扣上大簸箕,箩筛,盛面的袋子也得掖到车子一角。父亲一边装车一边磨叨,电碾子就是不如石头碾子碾的面香,差好几个成色呢。母亲把一包姜黄塞进父亲衣兜,别忘了加上姜黄。又摆弄摆弄簸箕,谁说不是呢,可全营子还有几头毛驴啊,都换成三轮车了。
去,在家刷锅烧水,等父亲加工回来,就开始和面了。发面可是个巧细活。头天晚上,母亲就和好了预留的面引子,把盆子放在炕头旮旯里,用棉垫子盖严实,等着发面用。母亲烧开了一大锅水,进厢房拿出一个大号的黑瓦盆,用来发面。打我记事的时候起,家里就用这个大瓦盆发面,这大盆才能盛呢,一盆面蒸两锅豆包还得剩下一个底儿。母亲用温水洗刷干净了大瓦盆,父亲也推车进院了。
母亲上了炕,脱了外衣,把线衣撸到胳膊肘子上,两手把住大瓦盆用力往跟前儿一拽,开始和面了。发面用的水最好是硬木烧开锅的翻花开水,趁着热乎烫面和面,母亲边倒水边用筷子来回搅拌,一舀子水使净,父亲麻溜地去厨房又舀来一舀子开水。水用的差不多了,倒上发好的面引子,母亲就双手上下来回捣腾,热气熏蒸加上双手用力,和完一盆面满脸是汗。父亲也和过面,母亲说父亲手劲太大,和的面硬,蒸出来的豆包死性,不喧透,就不用父亲动手了。母亲和好面,把面盆拖到炕头上,盖好盖帘,用一个大棉被捂严实。父亲就去厨房烧火煮豆包馅,泡了一宿的红芸豆,胖乎乎圆溜溜的,开锅一会儿就烂乎。
厨房有两个灶台,一个连着火炕,一个是冷灶子。平常不用冷灶子。但是蒸豆包就用得着了。因为蒸豆包费柴火,火多炕太热,爆皮撩肉的睡不了人,就得使用冷灶子了。母亲洗干净笼布,白菜叶,等豆包馅煮熟出锅了,就开始铺锅包豆包了。
炕热发面快,那也得两三个时辰。母亲爬上炕,撩开被子,手指头进面盆一摁,点着头,嗯,发了,挺好,再发一个开儿就包。接近中午了,父亲把发好的面盆搬到锅台上,豆馅盆挨着面盆,这样包起豆包来方便省劲。母亲揪起一块面团,两手倒个拍成圆形的薄饼,舀一勺豆包馅放在里面,合上面饼裹紧豆馅团成圆圆的形状,摆放在笼布上,再包下一个。母亲包好了一锅豆包,盖上锅盖,顺锅盖围一圈旧笼布,摁严实,示意一旁的父亲开始烧火。母亲去包另一锅。父亲烧了半个多小时,锅底的水咕嘟咕嘟的翻开了,热气顺着锅边可劲往外冒,厨房里瞬间变成了仙境。
蒸了好几锅粘豆包,一天两天是吃不完的,得放在厢房后面杏树底下的大缸里,即背阴又挡风,美美的吃上一个冬天一个正月。
我在屋里撒目一圈,不见父亲,母亲说,他在房后挪大缸呢。你去喊他,吃豆包了。
母亲走进厨房,嗯,行了,该掀锅了。随着一股热气渐渐消退,一锅金灿灿闪着光亮的豆包出现在眼前,晃人的眼,一股诱人的豆包香气沁入心脾。我接连吸了几下鼻子,整个人身心都陶醉在了满屋的豆包的香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