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即将驶进站台时，在那么多的人里面，他一眼就看见了她，因为别人都是撑着伞，唯有她，狼狈的头顶着包。
车停了下来，前门正好在她面前打开了，本来她都已经抬起脚步上车了，却被旁边的一中年妇女用挎在肩膀的包包不着痕迹地给推到了一旁，而后面的人又越过她全都冲着前车门一拥而上。他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别人慢慢挤到了两米开外的地方。
果不其然，没有上车的又只有她一个。
他本想和往常一样直接开车走人的，可看了一眼车外的倾盆大雨后，他还是无奈地又朝着车里的乘客喊了一遍：“车厢后面还可以站好几个人，麻烦站在车中间的同志往后面挤一挤，只要能再挪出一个人的地方就可以了，外面雨下的太大了，还请大家互相体谅一下。”
车里的人们就像之前那样依旧无动于衷，只有站在门口的两三个乘客稍微挪了挪脚步，这下车门倒是可以关上了，可在大雨中淋着的她还是无法挤上车。
他看了看右边车窗旁的那一大块空隙，稍微犹豫了几秒钟之后便一把拉开司机座旁边的车门冲进了大雨中。
从外面把右边的那扇车窗开到了最大后他对坐在车窗旁边的乘客说道：“麻烦您先站一会儿好吗？”
就在那位乘客稀里糊涂地照他所说那样站了起来之后，他又转身对头顶着包包的她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失礼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被他抱起来从车窗里面塞了进去。
看到脸红的如同涂了染料一般的她在车厢站稳后，他才重新回到了车上。
公交车离开站台已经很远了，但车里因刚才司机的意外之举而引发的各种声音还在继续着，相比于大多数乘客的窃窃私语，车厢中间两个上了年纪的大妈喋喋不休地高谈阔论一字不差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坐了几十年的公交车了，竟然还能碰上这种司机，真是世风日下呀！”
“就是说嘛，以前坐这13路车看司机小伙长得俊俏，本来还挺顺眼的，真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就和年轻姑娘抱上了，天哪，我刚才都没好意思看。”
“你说这姑娘也是，还真愿意让他抱，这要是换成我家闺女，我非让她好好长长记性不可。”
听他们说到这儿，他心想这要换成是你家的闺女，即便是天仙下凡，我也不会去抱她的，若不是因为今天下班高峰期赶上了这场几年不遇的瓢盆大雨，若不是因为她……
算了，只要自己的心里舒坦了，别人怎么想是别人家的事。他从镜子里看了一眼紧抓扶手看着窗外的她，突然想起了半年前第一次注意到她的那天。
13路公交车一直是车次少乘客多，尤其是赶上上下班高峰期，他总是能碰到一些让他闹心的乘客。初见她的第一眼，他便将她和没素质画上了等号，可在那之后紧接着发生的一幕，却让他为自己当时十分不当的言行愧疚至今。
那是一个细雨如烟的上午，满满一车全是赶着去上班的和去上学的，就在他刚要关门发车时，迎面走来一年轻姑娘，她不停地朝他招手，很明显她是想赶上这趟车。
他看前车门那儿还能站两三个人，于是便想等一等她，可她好像不知道一车的人都在等她似的，正常的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跑两步，但她却只是稍微加快了脚下的步子朝着公交车的方向走了过来。
因为公交车久久不出发，车内此起彼伏的抱怨声让他有些烦躁，他本想干脆一走了之算了，可一想她或许也是要急着去上班的，更何况因为她都已经耽搁这么长时间了，半途而废从来都不是他的做事风格，于是他便把头伸到车窗外大喊了一声：“想坐车的话麻烦你跑两步行不行？没看到一车子的人都在等你一个吗？”
听见他的斥责声，她确实开始跑起来了，但看到她红着脸跑过来的样子，他真恨不得当场抽自己两巴掌。
刚才车里的抱怨声在看到她跑过来的那一刻全都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多数乘客的沉默，在司机座后面站着一个长相粗糙的中年男子，他幽幽地说了句：“这司机真心没素质。”
他的脸顿时青一阵白一阵，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自那天以后，他便开始有意无意地注意起了她。
按她平时坐13路车的习惯来看，她家应该住百合花园小区，上班地点在市特教学校附近，从家到上班的地方车程接近一个小时；她是一个文静的女孩，一头乌黑闪亮的秀发自然地披落在肩膀上，喜欢听歌，喜欢看窗外，喜欢给老人让座。
其实好几次他都想对她说你可以坐在车后面的，因为后面可以不用让座，但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给咽下去了。
想到这儿，他又看了一眼前面的镜子，她依旧在那儿站着，看样子今天又要站回去了。
尽管两次都让她上车了，但他两次似乎都让她格外难堪。
快到百合花园那一站时，她突然走过来红着脸跟他说道：“刚才谢谢你让我上车。”
那是她半年多来第一次与他对视，也是第一次开口跟他说话，声音真的很好听。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她已到站转身要下车了。
晚上下班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刚进门换了鞋，就被冲上来的外甥女抱住了双腿，他抱起外甥女坐到了看电视的他姐旁边说道：“今天雨下的这么大，是直接把小苹果从学校送到爸妈这儿的吗？”
“嗯，本来想明天早上再把她送过来，可是我又担心会赶不上中午的飞机。”
“姐夫他下星期一真赶不回来吗？不是我不愿意去，只是我觉得老师既然要面谈孩子的事，还是你们做父母的亲自去比较好。”
“今天才周五，他要回来至少还要四五天，你放心吧，我今天给老师打过电话了，她把孩子在学校的基本情况都跟我说了，所以你只要周一上午把她送到学校就成了。”
他点了点头，然后捏着侄女圆圆的脸蛋大声问：“小苹果愿意让舅舅去送你上学吗？”
侄女学着他的样子用她的小肉手捏住了他的脸，高兴地回答道：“当然愿意啦，小苹果还想带舅舅去看乌龟小姐呢！”
真不知道侄女口中经常提到的这位乌龟小姐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把他家的这个混世小魔王在短短一个月时间里调教的服服帖帖的。不过现在的孩子想象也真是丰富，仅仅因为老师走路慢而叫人家乌龟小姐。
等等，走路慢？年轻女老师？市特教学校？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这个乌龟小姐该不会是今天跟他说谢谢的那个她吧？
唉，应该不会吧，他轻轻地暗自摇了摇头，天底下哪有那么凑巧的事呢？除非是活见鬼了。
事实证明，天底下确实就有这么凑巧的事。当他拉着侄女的手在特教学校门口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确实是活见鬼了。
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他，她似乎也是异常惊讶，慢慢朝他们走过来后，她一边拉过侄女的另一只手，一边提高音量大声问道：“小苹果，今天不是爸爸妈妈送你过来的呀？”
侄女好像显摆礼物似的把他推到她面前后一脸傲娇地回答：“老师，这是我舅舅，是不是长得很帅呀？”
听到侄女的问话后，她先是一愣，然后又红着脸点了点头。
他怎么也没想到四岁的侄女会来一句这么让人尴尬的介绍，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后赶紧转移了话题：“你好，我是她的舅舅，她爸妈因为有事来不了，所以今天是由我送过来的。”
“嗯，我知道，上周五小苹果的妈妈给我打过电话了，只是我没想到她的舅舅会是你。”
他笑着答道：“我还在想小苹果口中的乌龟小姐是不是你，只是没想到还真是你！”
“啊？”她对他刚说的话好像没有反应过来。
“没事，呃，我只是想说，我家小苹果以后就麻烦你了，这孩子在家总会把大人搞得人仰马翻，所以我估计在学校她也不会消停的。”
她温柔地摸了摸侄女的头发后低声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小苹果，一般来说患了听力障碍的孩子性格都比较内向，也不会轻易跟外界交流，可小苹果却正好相反，而且她的调皮捣蛋从没有给学校同学和老师造成任何不便，你们完全不用因为这个而担心。”
听她这么一说，他心里倒也舒了一口气，随后自言自语般地说：“如果真这样的话，那她爸妈可真要省心不少了。”
两人面对面地沉默了几秒钟之后，他刚要跟侄女和她说再见，她先开口了。
“那个，时间不早了，我得带她进去了。”她把侄女拉到自己面前后朝他做了一个要进去了的手势。
他赶紧跟她们招了招手大声说：“小苹果，赶快跟老师进去吧，记得要听老师的话哦！”
看她们进去后他才转身往13路车经过的那个公交站台走去，刚上公交车就听坐在车窗旁边的小男孩问道：“妈妈，那个朝我们跑过来的大姐姐怎么是跛的呀？”
听到跛这个字，他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还真的是她。
原来是他刚才忘了从侄女那儿拿回自己的手机了。
她是为了给自己送手机而跑过来的吗？想当初哪怕是急着赶公交上班，她也不会主动去跑，以至于他曾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了她难堪和屈辱，可今天她却为了给他送手机而追着他跑了一路，完全没有顾忌到路人的异样眼光。
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在他心底突然升起。
……
很久很久以后，他问她：“你以前坐13路车时为什么宁可在前面站着也不去后面找个座呢？”
她狡黠一笑：“因为我想离你近一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