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姐姐属兔,小名叫蹦蹦,妈取的,意思是希望她活泼开朗,蹦蹦跳跳。这名没白取,姐姐不仅在地上跳,还上房跳,管都管不住,成天野淘。
妈站在院里,对着房上的姐姐喊,小蹦,你赶紧给我下来,咱们有话好说,你别动不动就上房!
姐姐不理不睬,妈气得顺梯子往上爬,要缉拿她归案,我也急,我也想上去看看,可我不敢。眼看妈就上去了,姐姐走投无路,退后几步,直冲向邻居家的房子,一跃,到别人家了。妈吓得目瞪口呆,脸色苍白,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两间房子距离1.5米,姐姐成了名副其实的兔子。
我在地上大声叫好,鼓掌喝彩,觉得姐姐确实有两下子,想让她训练训练我。
妈唬着脸,让我闭嘴,让我把梯子扶稳了,她有点头晕。
从此,姐姐在几间房子上空跳来跳去,从没失足过,我羡慕死了。有一次,跟着她爬上房,她在前头一跳,就到了邻居的房上,一边摘枣一边喊我过去。我蹭到房檐边上,往下一探,心突突跳,差点栽下去。这回是真服了。我觉得她能当上警察,就凭这胆量,这个梦能圆上。
她从小就让妈头疼,挑食、睡懒觉、写不完作业,是个天塌了都有处藏的主,用奶奶的话说就是:心早拉到肚子外边去了。
姐姐是个早产儿,月份不足,据说刚出生时浑身透明,我觉得这句有点扯,人怎么可能看见骨头呢?但妈坚决认为她的大女儿就这么神奇。姐姐当小婴儿时,被怀疑长了两个大脑,因为她可以日夜不停地哭,觉可以不睡,但必须哭够了。
爸爸妈妈一个白班,一个夜班,轮流哄着怀里痛哭的婴儿,困得前仰后合,生不如死。有人出了鬼主意,让妈吃点安眠药,化成奶,姐姐喝了就能睡下,妈很恼那人,说他是坏心眼。
妈出了月子,瘦二十斤,一阵风都能吹倒,而且姐姐越长越丑,这让她的心情很不好。
三年后,我出生了。
妈说我出生时不如姐姐漂亮,姐姐雪白通透,而我满脸通红,猛一看,都看不清眼睛鼻子长在哪。亲戚朋友安慰她说,婴儿难看点好养活。
果然,我很好养活,几乎不哭,除了吃就是睡,这个生活习惯,至今我还一直保留。
妈生了两个女儿,却体验到为娘的不同感受,于是总结下来认为:姐姐是讨债的,而我是报恩的。既然是报恩的,就随便一点了,反正出不了什么幺蛾子,对于讨债的姐姐,可得仔细一些,照顾好了,千万不能出差错。
我红着大脸,一天天长大,妈的玲珑细腰早已不见,腰肢粗壮好似个水缸,都是因为我太乖了,她省心,心宽体胖,说的有道理。
我吃的多,睡的多,却比姐姐笨,一周岁了,除了爸爸妈妈,别的都不会说,天天像个小葫芦一样,坐在炕上左摇右晃,等吃等喝。
我对那一段的记忆是混沌的,妈说她常把我放在小毯子上,她和爸爸一人抻一边,慢慢悠我。我最喜欢这么玩,天旋地转的,不用大人逗,自己就咯咯笑。
有时爸爸不在家,妈就让姐姐搭把手,可惜姐姐劲小,我又重,悠不了几下,就把我摔到炕上。后来,谁来家里做客,妈就让谁帮着悠我,我在毯子里表演《婴幼儿的傻笑》,很受欢迎。
除此之外,我还喜欢被小毯子紧紧包住,妈抱着我去串门,妈说一边走一边颠我,我在毛毯里使劲往外瞧,妈怕风吹着我,把我脑袋蒙上,我就在里面吭哧吭哧地“说”,当然了,“说”的话谁也听不懂,正宗的胡说。
我在哪都乖,只要有好吃的,从来不哭,在炕上伸腿一坐,看着啥都想品尝,困了就睡觉,在谁家都不见外。妈说那是我一生中最讨人喜欢的时候,跟个小憨包似的。
其实我是个小气包,不是小憨包。
小时候,经常梦见妈和姐姐好,不和我好,姐姐还特意跳着脚气我,说妈不要我了。一梦到这些,我就哭醒,吭叽吭叽的,气都喘不匀,一摸枕头精湿。
醒了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捶姐姐一顿,姐姐在睡觉,莫名其妙被我打醒了,开始打我。这时,妈本来也是要打我的,但看我哭的可怜,就舍不得动手了。于是半夜三更,我们姐俩因为我的一场噩梦哭得惊天动地。
妈眯着眼睛,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等我自己平息,我听见她嘴里滴里嘟噜,说要把我和姐姐都扔进河里。
我泪眼朦胧,愣了神,妈看我的样子滑稽,就笑。气得我又打她,小拳头照着她肚子就捶,妈急了,你还红毛了呢!边说边把我推倒,姐姐趁机给我一顿咯吱,她们母女俩合起伙来欺负我,我却痒痒得哈哈大笑,停不下来,像个王八一样,四脚朝天,任人戏弄。
最后一肚子气都变成了求饶,又累又困,一个饱觉睡到天亮,什么都忘了。
妈也是闲的,没事以逗孩子为乐。我看电视时,张着嘴,妈经常趁我不注意,往我嘴里扔卫生纸团,脏得我呸呸呸,吐个不停。我问妈为啥这样烦人,妈说她在治我的傻病,说我一看电视,就张个大嘴,浑身冒傻气,她这当妈的,得给我去病根。
我说我不傻。
妈说你先把你嘴角的口水擦擦吧。
妈在给我缝裤裆,我成天飞檐走壁,研习武学,裤裆经常挣开。妈说我将来不会是个老实女人,多半得挨婆家的打,不像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能给孩子缝裤裆,谁挑都没毛病。我见她沾沾自喜地夸自己,就上去抢她的针,也想缝。
妈捏着小针,恶狠狠地说,躲远点,攮着你可别怨我!
她还对姐姐挤眉弄眼,说姐姐嘴角的大包,就是她攮的,是因为姐姐也想玩针。
姐姐永远不会向着我,她说妈说的都是真的。
我怯怯地看着妈,觉得这娘们可真是心狠手辣。
妈还说,小针扎进身体里,会自己走,顺着血管走,最后扎在心脏上,你就死了。
我从此离针远远的,再也不敢碰,却发现姐姐还是经常玩针,学妈的样子,对着空气假装穿针引线,玩完了,随手往炕上一丢,我恨得牙痒痒,万一我没留神,一坐,扎我屁股里,后果不堪设想。我小心翼翼地把针捏走,放进针线盒,才敢松口气,觉得自己又捡了一条命。
姐姐敢做的事太多了,她敢考倒数第一,敢离家出走,敢上录像厅,敢偷烟抽。这些我都不敢,我受不了皮肉之苦,我特别容易屈服,在革命年代,我这么怕疼,一定当不了烈士。
姐姐经常揶揄我,说我留个大中分,长个汉奸样,一看就坏。
我说头发是妈给剪的,你这话啥意思!
姐姐说,我才不让妈剪,她给我剪完像个狐狸。
姐姐头发长了,都问妈要两块钱,去理发店剪,我就免了,我也不是有身份的人,就是想去也要不出钱,不会跟妈耍大驴,妈要剪就让她剪吧。
妈的手没轻没重,在我脑袋上随意发挥,不,应该是随意宣泄。大小我也是个学生,争取争取还能当上少先队员,就这样被丑化成汉奸、狗腿子等负面形象,我有点不乐意。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都咽不下去饭,确实太丑了,头发参差不齐,狗啃的一样,全校都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来。 唉,我都不如小狗旺财,起码人家的毛是齐的。
我越来越邋遢,穿姐姐的旧衣服,踩着姐姐不要的鞋子,就连冬天帽子都是姐姐戴小的。姐姐穿过后,都变得很脏,我不喜欢,不穿又没别的。因为妈认为,我长得很快,一件衣服根本穿不了多久,买新的是浪费,所以得无条件接班。
我一反驳,姐姐就说,该,谁让你是小不点了。
长大后,姐姐经常给我买衣服,我穿的比她像样。回忆起来,才知道很多不快只是一时的,总会过去,也许日后还会得到加倍的补偿。
第二章
我属于混不吝系列,一脑袋又硬又直的短发,成天飞着。天天板着小脸,不想笑绝对不笑,想哭张嘴就哭。
外号就有十多个,都是类似“二球”,“二刁”这种说我性情坏的。
我家住在集市的胡同里面,父亲常年出差,家里只有我妈带着姐姐和我。母女三人的夜生活很快活,在黯淡的灯光下,我妈拿出新置办的录音机,放些外国儿歌,给我们姐妹陶冶情操,听了三百来遍后,我觉得听姥姥那些佛教故事都比这有意思,但我妈不让,她说大晚上的,不听故事,害怕!我奇怪地看着她,不知她怕什么,我都不怕。她好几次为了修手表,半夜带着我去表匠家敲门,我一边走夜路,一边学狼嚎鬼叫,或者电视剧里坏人出场时的背景音乐,把姐姐吓得不敢走,哭哭唧唧。我妈使劲拧我后脖颈,疼得我也哭哭唧唧。后来再要走夜路,我妈就只能把姐姐锁在家里,让她写作业,其实我知道,妈和我一走,她一定会偷着看电视。
我喜欢走夜路,一点都不害怕,天上的星星那么多,那么近,那么灿烂,真是美丽。有时是大月亮地,满地月光,走进胡同,前院的枣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牵着妈的手,学这个说话,学那个咳嗽,妈也跟我聊天,走着走着就到家了。没有手电也不怕。
说到手电筒,姐姐这个人真是欠揍。本来物质条件就不好,妈买回个手电筒,还没等走夜路,就被她悄悄拆了,她不敢明目张胆地放在那,而是重新组装回去,可是怎么都不亮了,被她毁坏的手电筒至少有五个。此外,还有我的小手表,也被她拆了,珍贵的、好端端的一块手表,童年最可以出去装人的利器就这样没了。不知道她是哪根弦搭错了,真是莫名其妙,真是讨厌极了。
我再也不能带着小手表人模狗样地上学了,也不能假惺惺地告诉根本没问我时间的同学几点了。向妈伸冤,妈也没把姐姐怎么样,说了几句而已。依着我,要把姐姐的压岁钱都给我才对,赔偿我的损失。妈只是回身把集上买的小兔挂在门框上,捏着刀片,一点一点扒皮。
不知道为什么,妈喜欢炖小兔肉给我们吃。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当时家里没钱,买不起猪牛羊肉,又不想孩子缺营养,妈才上集买带毛的小兔回来,自己收拾。
妈捏着刀片,紧贴着肉揦,小兔悬在半空,我搬来小板凳,踩在上面不错眼珠地看,苦苦哀求妈让我也试一下。妈笨手笨脚收拾到半夜,还没收拾完,我急得跳脚,妈就是不把刀片给我。我又困又气,抓起兔子腿就是一口,咬了一嘴小绒毛,妈给了我一脚,放下刀片,推推搡搡把我拥到炕上,铺被窝,掖被角,把梨放在枕头边,训斥我闭眼睛,我不敢犯浑,心里不服,喘气一鼓一鼓的,妈说我像个大蛤蟆,我噗嗤就乐了。乐着乐着就睡着了。
妈还要就着灯光,疲倦地收拾两个小时,才能让我和姐姐第二天吃上兔肉。
夜里睡觉,我在妈和姐姐中间,娘仨枕头挨得紧紧的,我的被窝最不舒服,因为我睡觉不老实,又蹬又踹,被子总是滚成一个蛋,伸不开胳膊腿。
睡着睡着,我就钻姐姐被窝啦,姐姐说我是烦人精,心情好就收留一会,心情不好就踢我,让我快滚。我才不滚,就赖着不动,肩膀露在外面也不走。
妈说,你个倔毛驴子,人家嫌你,你还偏放赖。
我说,谁让她的被子又轻又暖和了。
妈说,你先上你大姐被窝,我给你抻抻。
这回我可就光明正大钻姐姐被窝了,姐姐来气也没办法,这是“上边”的安排。
妈一个女人,个子又不高,抻起来吃力,就数落起我,什么不好好睡觉天天在炕上练武功打把式,什么不像个小姑娘——像条蛆,什么我是她见过最邋遢的人,没出息。把我骂得小脸红扑扑的,咯咯笑。
妈说,都上小学了,一点不知道害臊。
我说,您慢点,别把我的梨骨碌到地上去!
梨是预备晚上压咳嗽的,我有气管炎,有时一咳咳半宿,药不能多吃,妈怕我咳坏了,每天睡觉前,在枕头边放个梨,让我搂着睡,咳了就啃一口。我常常做神奇的梦,梦见自己是神仙座下的小童,在神仙连绵的衣袖里偷梨吃,吃一口就从天上掉一段,又吃又掉,快摔到地上了,吓得我猛一惊醒,才发现自己正咳嗽不止。摸出梨子,迟迟不敢咬,咳嗽声把妈吵醒了,妈让我快咬一口,我才慢慢回过神来。
这招有时管用,有时没用。没用时,不断茬地咳,我很想忍住,让妈接着睡,但我怎么使劲也忍不住,脸憋得通红,脑袋嗡嗡响,最后还是一咳冲天。妈拉开灯,眯着眼睛,下地给我找甘草片,倒热水,想吹凉却吹不凉,还得用两个杯子来回倒,像拉茶一样,然后给我灌下,把杯子放好,再上炕关灯。这一套动作下来,她也咳嗽了几声,是我给折腾的。 这事赖我,我自己都说,但妈说我只是嘴好,好好盖被睡觉啥都有了。
我说,好的,明白。
妈温柔地说,你想咳就咳,别犯潮憋着难受。
我在黑暗中点点头,接着咬梨。
妈睡觉时有轻轻的鼾声,鼾声一起,我就安心。我咳完了,也不困了,有时能听见毛驴“尔啊尔啊”的嚎叫,我喜欢听,它们可能是山沟里来赶集的,赶大车的心急,半夜就在家走,路上还紧催,没想到,到集市了才三点,毛驴脾气大,气得使劲嚎。这些都是我闭着眼睛听出来的,半夜三更里,我觉得我就是这些毛驴的知音。
我还想,等早上上学,一定先到集市上看看这些毛驴,让它们知道我听懂了驴话。
早上妈把我从被窝拖出来,我刚想哼唧,忽然想起昨夜的驴叫,便问妈听到了没有。妈说没,又说可能是起早磨豆子的驴。
我家前院就是个豆腐坊。
妈还说,别说是驴了,就是让你早起来一会儿,你不也一顿叫唤吗?你跟驴一个样。
我刚想说,我和毛驴还是知音呢。忽然觉得,妈说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眉头一皱,就把脚伸进冰凉的棉裤里了。
妈是严厉的,见我穿衣服太慢,二话不说,毫不留情,把一双大凉手放我屁股蛋上,我电打了一样站起来,衣服一下就穿好了。
妈的手没热过,天刚亮就要起来,掏炉灰,抱柴火,天气冷,做饭又离不开凉水,这些苦,妈一个字都没提过。长大后,很少握她的手,没有握手的时机,即使有,也觉得矫情,不好意思,最多蹭蹭她的手背,提醒她该涂护手霜了。正儿八经的握住这双手,总是家中发生大变之际,我想陪着她,也想她陪着我,想给予她力量,收到力量的又总是我。她手指发凉,不柔软,但很温厚,处变不惊。我呢,紧紧抓住她的手,慌张,惊乱。我向来没什么用,家门众人总用“废物点心”四个大字描述我。这些先按下不表,接着说我母亲的手。
妈用她的手又做饭洗衣,又半宿半夜地写教案。
在那些贫寒的日子里,妈非常勤奋,非常敬业,经常在家加班写教案,其认真之程度,连我夜里想去后院厕所拉屎都是一种打扰。因为我胆小,不敢自己去后院,后院真是要多可怕有多可怕,白天还好,一到了晚上,墙后的一排大白杨就像拿着叉子的大鬼,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根本拉不出来屎。
妈在就不一样啦,大白杨就是很普通的树,墙上偶尔蹿过的黄鼠狼也挺有意思,乌云把月亮遮住,看起来就像天宫拉窗帘一样。我一边没话找话,一边蹲得轻松痛快。
妈则急头酸脸,没好气地说,天天太阳没落山前,问你拉不拉屎,你说你不拉,一到晚上就憋不住了!你故意的是不是?是不是故意给我找事!
我连忙说,不是不是!真的不是,好妈妈了,你别回屋,再等我会,马上拉完,马上拉完!
气氛一度变得很尴尬,妈要是会抽烟,估计早点上了。我轻声说,拉完了,对不起,谢谢妈。恨不得提起裤子,就给妈鞠个九十度大躬。我不是忘恩负义、卸磨杀驴的人,我真诚地道歉,真诚地致谢。因为不知怎么,总隐隐感觉,明天夜里还得拉。
妈在前面走,我拽住她的腰,想走她前面,让她在后边护着我。身后一片漆黑,妖怪正盯着我看,可能还要伸出长长的手抓我。前面呢,灯光从窗台透出,我们娘俩正一步步走进光明和安宁。妈把我放在身体前面,按着我肩膀,一路顺风地走完六米长的暗地。妖怪都怕大人,妈在后面走,从来没被抓去。
正月二十五,我们娘仨早早起来,妈收一锉子灶灰,在晨光熹微中,开始一场庄重的祭祀。我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看妈拎着锉子转圈撒灰,最后的图案是一个圆形,中间画个十字,分成四份。
妈叫我跳进圆圈,把提前准备好的小米、大米、高粱、玉米,分别放进去。妈叮嘱我注意脚下,别踩坏了“粮仓”,我踮着脚,表现出异于平常的小心和稳重,我知道这不是儿戏,容不得我胡闹,妈说我偶尔还有点人样,能分轻重。妈刚才画的就是“粮囤”,这场祭祀叫“老天仓”。等北风一起,草木灰随风扬散,意味着祭祀的结束。
妈在娘家当小孩的时候,姥姥就是这么做的,意在祈求老天爷别忘了我家,赐给我家多多的粮食,让全家老少口腹无忧。
我记得妈当时口中念念有词,但后来问,她说没有,没有什么咒语,即使真的有,她也不会,她只会表面上的功夫。
一起度过的岁月多了,我反倒觉得妈是那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如果没成家,她很可能是不食人间烟火,不理爱恨情仇的修行人。但是有了我和姐姐,她就飘不起来了,她得天天踩在尘土里给孩子洗衣做饭,检查作业,祛病除灾。做最平凡的人,过最平淡而波涛汹涌的日子。所以她才要好好祈福,求神明给个面子,保佑自己的家,保佑自己的孩子平安健康,至于她自己呢,还是置身事外,轻易不向神明开口求这求那。
我们家有棵山楂树,枝叶层层,巨伞一样铺开,像个守护院落的老者。春天,开白色的小花团,一簇一簇,甚是清新,远近的蜜蜂都来上班,热闹的很。一到这时,我就来了一个大项目——挑鸭粪。
不知妈在哪学了这很不上道的一招,鸭粪埋在土里,给菜上肥。苦了我才刚上小学,就要出苦大力,还是这样的脏活。可是妈要我做啥,我就做啥,再不乐意也淡然处之,因为我求她办的事太多,有几件还没办下来。所以轻易不敢恼火。
春天的太阳好烦,妈还不让脱毛衣,黏腻的汗水荡漾在肚皮上,让人非常不快。妈说老话说了,春捂秋冻,得防春寒。我热得发懵,撩着毛衣边擦汗,边问妈这是哪个傻大姐说的老话,真是要把人活活热死。妈抄起小火铲就朝我来,我一冒烟就蹿后院去了。
鸭子怎么那么能拉呀,厚厚的粪像台阶一样,天天踩在上面,有时还趴在自己的粪上生蛋,真脏!我不喜欢鸭子。
这六只鸭子,没一只好好下蛋,隔三差五才下一个,吃上却一点不含糊,一顿造一盆麸子。吃完扭着大屁股在后院转来转去,扭高兴了,还“嘎嘎嘎”叫个没完,估计给它们拿牙签,都是会剔牙的主儿。
又懒又蠢,还不爱岗下蛋,年少的我暗暗立志,长大了绝不做鸭子这种人。
后院到前院至少有三十米,我一土篮子接一土篮子把鸭粪倒在菜地上。全世界的春天都是美好的,只有我的春天,充斥着又臭又酸的鸭粪味。
累了倚着山楂树,看天上的云,云一动不动,白白净净,在纯蓝的天空中睡,让我很是羡慕。
果不其然,挑鸭粪种菜这招疗效还真不咋地,青菜苗虽然见长,但不幸的是,鸭粪招来了满地拉拉蛄,那是种皮糙肉厚的虫,平时天不怕地不怕,钻到洞里谁也奈何不了人家,很有点地痞流氓的气派,但再牛闪闪也有狼狈的时候,那就是放水浇园子,水流一柱柱地灌,把拉拉蛄的老窝都漂了。
我站在台阶上,看拉拉蛄火烧屁股一样蹿,莫名有点不安,明明恨这些坏庄稼的虫,看着被水冲,又有点看不下去,我没趁机踩死它们,也没拿小棍顺势搭救,自生自灭吧。
妈开始泡糯米了,粽子叶和马莲绳也泡在水里。樱桃红了,果子结的很厚,摘了还有,能吃半个月。
端午节要来了。
妈用水一遍一遍冲洗小方桌,抹一层清水,铺上三张粽子叶,挖一勺糯米放在上面,卷起来,再淋一些清水,最后捆扎。妈手法娴熟,包的也好看,我边给她嘴里塞樱桃,边夸奖她。看得出,妈虽不动声色,但还是有点得意的,毕竟身边堆得小山一样的粽子,个个周正。于是妈就有点停不下来,有点说胖就喘,于是年年包的多,吃不完,送人之后还剩许多,就晾在西墙上,我望着夕阳中的粽子发呆,心想,谁会吃这些粽子干呢?
忽然,一只粽子自己走了,我吓得不轻,赶紧报告上级,妈闻声赶来,恰逢屎壳郎从粽子中爬出,再一翻,一墙的粽子里藏了一墙的屎壳郎,方圆几里的屎壳郎都在我家西墙偷粽子吃。我还担心这些剩下的粽子会让我吃,原来是想多了。妈翻来翻去,粽子都空了,吃屎的屎壳郎吃了我家的粽子后,不讲一点人情,都打着旋风飞走了,有一只还差点扎着我眼睛,妈不住地叹息,扭头往屋走,我跟着她,夕阳把我俩的影子抻得细长懦弱,我感觉有点窝囊。
后院的鸭子又在嘎嘎嘎地叫,不知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爸回来了,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除了一身脏衣服,什么都没有带回来。不光在记忆里,小时候我也看不清他的脸,对于我来说,他很陌生,浓密的短发,稍一长长就是自然卷,目光炯炯,甚至有一点凶相,我不愿对他说话,反正他又不常在家。
他喜欢买西瓜,喜欢在晚饭后吃。他管切西瓜叫杀西瓜,我听着不舒服,切好了只是默默拿一块,自己去院子里吃。
他一回来,整个秩序都乱了。我晚上不能挨着妈,妈去了炕头,最热的地方,妈这个人一辈子都不把自己当女人,凡事让着爸。爸这个人,在我看来,对这个家、对妻子未必是够格的。我求姐姐,要和她换位置,要在墙边睡,姐姐不同意,我就装病,装发烧,说一定要靠着墙才行。
娘仨的夜生活一下安静下来,只是坐在炕上看电视,遥控器在爸爸手里。我想去姥姥家住几天,等爸爸走了再回家,于是悄悄跟妈妈说了。妈妈吃惊地说,那可不行,为什么这样。
我说不为什么,那就算了吧。
有一天傍晚,饭后爸爸又杀了一个西瓜,绿皮的,皮很厚,瓜瓤也不甜,是他亲自买的,我吃了一块,肚子很撑。家里没冰箱,他要大家都吃掉,免得浪费。
我问为什么一定要在晚饭后切西瓜,没人回答我。于是大家都吃多了,坐卧难耐。
妈说,去散步吧,给你俩做纸风车。
找来秸秆,折硬纸,又剪,做成风车模样,用一颗图钉按在秸秆上。
我和姐姐每人一只。
傍晚的风徐徐吹来,一家四口走在河边的荒原上,再没有别人,好像走在时间的荒原上,一切都不出声,这种状态是否就是很难体会的四大皆空?但当时我没有空,我很快乐,举着纸风车,快快地走,慢慢地跑,不管脚下,只看着美丽的风车在风里转呀转,被这个神奇的玩具和难得的夜晚迷住了。
我和姐姐远远地跑在前头,爸爸妈妈在后面散步。我偶尔会回头看一眼他们,喊一喊他们,不记得他们是否牵手,或者根本就看不清,但我知道,原来妈是有爱情的,不管这份爱情恰不恰当,给过她多少失望。她还是在丈夫画的圆圈里,一直都在。
关于父母之间的感情,他们自有只属于他们的爱憎和恩怨,我不能过多评价。只能说说那天晚上,在夜色朦胧中,看到父母一步步走远,心中蔓延的刹那的无明感受。
他们不再想和我们一起往前走,他们喊,累了,要回家咯。然后不等我们回答,便转身进入更深的夜晚。
我在夜色中,跌跌撞撞地追,却好似一出戏,一场梦,明明距离并不遥远,却总是再也捉不到妈的手。
那晚分明是回家,却莫名有一股离别的酸楚。
会不会有一天,这样的事情还是要发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