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伯是个“半路哑巴”。
听奶奶说,三伯出生时哭声很响,像是耗子被夹住尾巴似的叫声。他不到两岁便学会说话,吐字清楚,说完上句能接上下句。奶奶说,三伯说话比我爸和二伯都早,脑瓜子好使,见啥人说啥话,上学后学习也好,家里人都希罕他,说他长大后能出一盘子好菜。
我们住的这个大队叫“烧锅营子”,所在的生产队叫“平房子”,大队的院子就在我们生产队,从我们家到大队也就尿一泼尿的工夫,近得从我们家的房顶把石头能使劲扔到大队的房顶。在三伯十二岁上三年级那年春天的一个头晌,他上房顶转悠,不知道是咋回事儿,突然从上面掉了下来,身上哪儿也没摔坏,连一滴嗒血都没出,却不会说话了,张嘴只能“哇啦”,成了“半路哑巴”。爷爷奶奶急得直挠屁股,赶紧领他上医院去治,三伯挺着脖子就是不走;爷爷硬拖他,三伯抱着屋里的柱子死活不去。奶奶气得用手指头点着他的脑门子狠狠地骂道:“你个死王八犊子,不上医院去治,这辈子你就成了哑吧,下辈子也说不上媳妇,到老了看谁养活你!”后来,爷爷听人说,人要是哑吧了,这病没法治,没听说谁家孩子哑吧被大夫治好了。爷爷想想也是,加上家里孩子多,那年月穷得吃上顿没下顿,也就把三伯的哑吧毛病丢到脖子后去了。
到我上学时,三伯已二十岁了。这时,我二伯已经成家,两个姑也已出嫁,三伯和爷爷奶奶在一起过。农闲时,他每天早走晚回,给生产队放那几头瘦牛和瘦驴,挣六个工分,比一等劳动力少挣四个工分;在农忙时,生产队里的牛和驴都干活去了,他便被生产队长安排到地里出工,有时拉滚子,有时打簸搓,有时镑地,每天挣八个工分,比一等劳动力少挣两个工分。这样一来,爷爷家三口人两个劳动力,一年挣的工分除去顶替口粮钱,到年底还能分几十元,在村里是挂在人们嘴上的 “好户”。
这天吃过晚饭,我在爷爷家做作业,奶奶看着整天不出声的三伯,指着他的脊梁骨小声对我说:“你三伯这样也说不上媳妇,成不了家,立不了业,等你爷爷我们都不在了谁养活他呀!这上不上下不下的,可把我愁死了!”
我笑呵呵地说:“我养活他!三伯啥活儿都能干,不吃闲饭!”
奶奶用冷淡的眼神看着我,什么也没说。
学校在我家房后,隔一条道,一圈儿土院墙外面栽一圈儿杨树,每棵树有炉筒子那么粗。家离学校近,等听到敲上课钟时,我背着书包现往学校跑都赶趟。我的同坐是郑光明,和我同年同月出生,个子一般高,长的有些像。有一次,老师看我俩都回答上了提问,高兴地说:“我看你俩像双胞胎,都挺聪明的。”说来也巧,郑光明的爸和我爸也是同年同月生,但只是听说,从来没有见过。说是郑光明出生的第二年他爸就死了,妈改了嫁,现在跟奶奶在一起过。他爸和我爸论着是堂叔伯哥儿们,我们俩属于平辈儿,他大我几天,我叫他哥。到三年级的时候,我们班换班长,老师让我当班长。当时我感到有点别扭,心想:“老师都是让班里学习好的学生当班长,郑光明学习比我好,在班里他排第一,我排第二,咋让我当了呢……”我心里憋不住事儿,回家问爸,爸不耐烦地说:“让你当别乐,不让你当也别恼,问这个有啥用,当班长又不顶饭吃!”我肚子里存不住事儿,又去问妈。妈白了我一眼,生气地说:“老师让你当班长还不好吗,还问为啥干嘛!你要不乐意当就去告诉老师,想当班长的学生在你后面有一排呢!”
在爸和妈的嘴里都没有得到好话,我心里总觉得疙疙瘩瘩的不是滋味儿。我有个特性,啥事儿不问拉倒,问就想问个明白,不问明白睡不好觉。在到奶奶家做作业时,见奶奶挺高兴的样子,便趁机问她,老师为啥让我当班长,而不让在班里学习最好的郑光明当?奶奶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模样立时钻进那一堆皱纹里不见了,叹了口长气,从柜子上拿过针线笸箩,坐在炕头,一边给爷爷缝补袜子,一边给我讲。奶奶说,在八年前,我们村发生一件把天捅出窟窿的事情,一下子要了三条人命……
那年春天,奶奶家房后的大梨树开了满树的花,白花花的很炸眼,有一股清香在鼻子边飘动。奶奶说,这棵树比我爸的岁数还大。树长在房后,有些窝风,憋得树头像一把大伞举过了房顶,一些枝子搭在房上,一些枝子伸到院外,被淘气的学生折了拿去玩,院外的墙根下掉了些碎花,一些蚂蚁在地上拖来拖去,看样子很忙。
这天早晨,学校四年级的几个学生抬着水桶到院子东南角的水井打水,几个人一起用辘轳摇上一桶水后,一个男孩子蹲下来正想喝,被走过来去墙角拿铁锨的老师喊住了:“水里那么些沫子,多脏呀,你们还喝!”
听了老师的话,几个学生往桶里一看,见果然有一些白沫漂在上面,还有一股农药味儿穿进鼻子,立刻惊呆了,随后喊着“有人投毒了——有人往井里投毒了——”,几个学生跟头把式向教室跑去。
听说有人往井里投毒,校长慌慌张张地跑来了;老师们慌慌张张地跑来了;学生们慌慌张张地跑来了,大家围着井台边水面上漂着白沫的水桶瞪着眼睛发愣……
当时正是文化大革命初期,阶级斗争那根弦儿绷得比猪毛绳还紧,听说有人投毒便会想到有阶级敌人搞破坏,都紧张得脖子上像架着一把刀。学校和大队只隔了一道墙,校长没有多想,慌得出了满脑门子汗,连蹦带跳从墙头上翻过去,跑进大队书记办公室报案。大队书记是个转业军人,当了三年兵,有些虎吵吵的。听了校长的话还不信,和校长从墙头跳到那边一看,吓得把眼睛瞪得溜圆,像牛卵子,狗叫似的大喊一声:“这是阶级敌人在搞破坏!坚决不让阶级敌人的阴谋得惩!”然后又从墙上跳回去,到办公室手忙脚乱拨通了公社派出所的电话。
很快,派出所的三个公安人员坐着破三轮摩托车“突突”地跑来了。下了摩托车,长着酒糟鼻子的所长便指使校长用绳子把现场圈起来,说是要先保护好现场,然后进行调查,一定要把这个案子破了,保卫无产阶级专政成果。
公社派出所三个公安人员只有酒糟鼻子所长是正式干部,另两个人是招的临时工。那年月日子苦,肠子薄,他们盼着哪个村出点事儿,出事儿就出现场,出现场村里一天得供着三顿饭,三顿饭有两顿吃猪肉炖粉条子,还有酒喝。在所里没事儿时总瞅着电话,盼着它响起来,时间长了成了习惯。这回烧锅营子发生了投毒案件,是酒糟鼻子在这个公社当所长六年来办的最大的案件,他的精神也紧张起来,酒糟鼻子显得又红了一些。
派出所三个公安人员围着学校东南角的井沿子转了不知道几圈儿,也没有看出什么头绪,只好回到大队准备开始调查。他们让大队书记找个闲屋,搬来一张桌子和几把板櫈便开始办案;叫大队主任安排民兵连长组织十个民兵拿着棍棒在院里院外站岗,让治保主任站在门口,随时传唤村里人到这里问话。这么一整,大队院子在人们的眼里一时成了监狱,哪个被叫进来的村民迈进院子腿就哆嗦,一会儿脚凉,一会儿手凉,觉得脑瓜皮冒凉风,话也说不成句了。
酒糟鼻子所长领着两个临时工吃着猪肉炖粉条子小米干饭,喝着六十度白酒审了四天三夜,对全村上中农以上成份的人家过了一遍筛,把我们生产队十五岁以上的男人都问了一遍话,学校的校长与老师不分男女都了解一遍,最后三个人一商量,对纸单子上的五个人名划了圈儿。之后,把大队书记、主任和治保主任叫进来,几个人把案子一碰,对其中的三个人在圈儿外打了个“X”, 在另两个人在圈儿外画了个勾儿。他们决定拿这几个人开刀,快些把案子破了。
这天过晌,烧锅营子西沟生产队的吴长水、东梁生产队的冯玉申、我们生产队的郑保强、郑保忠和梁志广被治保主任叫到大队,一起关在仓库里。这个仓库三间房,有两个窗户在里面反锁着,一个门在外面锁着,里边啥也没有。给大队食堂做饭兼看院子的老阎头以前在仓库里养过鸡,现在满屋是呛鼻子的鸡屎味儿。这五个人都认识,谁家祖坟埋在哪儿都知道,可是关进仓库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看谁都像投毒的,心里各打自己的算盘,都闭紧嘴不说话。
老阎头杀了三只鸡,都炖上了。这顿晚饭派出所三个人和大队干部连吃鸡带喝酒,都整了个鼓肚子,脸上流汗,身上冒汗,撑得上边打隔儿,下边放屁。然后,让老阎头烧了半锅开水,泡了两壶浓茶,倒在茶碗里像药汤子。几个人喝了会儿茶水,酒糟鼻子所长使劲打了个饱隔儿后,对治保主任下了令:“带人!先带画X的,后带画勾的,今天夜里一定要审出来,明天早晨向毛主席献礼!把胶皮管子准备好,谁不说就往死抽,看他们的嘴硬还是我们无产阶级的枪杆子硬!”
这天晚上是月末,天上就几个星星,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被关进来的五个人没给饭吃,也没给水喝,连饿带吓,被带进来时脸色像鬼一样。东梁生产队的冯玉申出身上中农,胆子又小,第一个被带进来,刚迈进门槛子便尿了裤子,一股尿水顺着裤腿流进鞋里,地上湿了一块。酒糟鼻子所长把眼睛一瞪,上前就给冯玉申一个耳光子,骂道:“你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吗?连个娘儿们都不如,还尿裤兜子!我看这个毒就是你投的!这叫做贼心虚!快说,是不是你干的,不说就整死你!”
酒糟鼻子所长这一巴掌可够狠的,把冯玉申打倒在地,嘴角流出了血,趴在地上不动了。酒糟鼻子所长上前又踢了一脚,喝道:“别他妈的装死,快说!我问你,你们家窗台上那瓶子农药为啥剩半下了,是不是倒井里了?”
冯玉申趴在地上头也不抬哆哆嗦嗦地说:“井里的农药可不是我投的呀!那半瓶子农药我借给郑保忠了,他说他家的韭菜地里着虫子,要拌在粪里撒上,说是能把虫子药死。”
酒糟鼻子所长朝那两个临时工喊道:“把这家伙拖一边去,把郑保忠给我带上来!”酒糟鼻子很长时间没这么审人了,他觉得只有审人的时候底气最足,声音也响亮,心里痛快。等郑保忠被带进来后,他上去就给了两耳光子,骂道:“你郑保忠什么他妈的借农药拌粪呀,就是想往学校的井里投毒,妄想药死革命下一代!我们调查了,你姥姥家是地主成分,投毒是你对无产阶级有仇恨,是典型的阶级敌人兴风作浪!快说,不说就把你的腿打断了!”
郑保忠被打蒙了,脑袋里“嗡嗡”响,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还没等他醒过神来,被治保主任从后面一脚踹在腿肚子上,他往前一晃跪倒在地。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郑保忠招供说,他从冯玉申家借的半瓶子农药只用了一半,那半下郑保强拿去说是拌种子。接着,那两个临时工又把郑保强带进来,先是打了一顿给个下马威,一问,郑保强果然是用那半下农药拌种子了。
酒糟鼻子心想:“你们他妈的胡弄二大爷呢,看来不狠狠收拾没人说真话!”他一声令下,几个人一齐上前对三人拳打脚踢,屋子里顿时乱成一团,有两个茶碗掉到地上摔碎,玻璃片子把郑保忠的手扎出了血。去年大队书记看中了郑保强的姑娘,托人去说,想给他儿子作媳妇,郑保强没答应,一直怀恨在心。现在郑保强摊上这事儿,大队书记心里暗自高兴,在打人时对郑保强下手最狠,边打边骂,说不承认就整死他,承认了还能保住命。
一顿痛打后,酒糟鼻子让治保主任把冯玉申拖回仓房,让派出所的两个临时工把郑保忠和郑保强背对背捆在屋里的柱子上。他说,这次投毒案件就是郑保忠和郑保强两人干的。他俩是叔伯兄弟,两人穿一条裤子,给韭菜下药和给种子拌药都是一种借口,而是把药投到井里了,其主要目的是想毒死大队干部,因为大队食堂用水要到学校去挑。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决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他这么一分析,三个大队干部觉得很有道理,吓得倒吸了口凉气。治保主任抄起胶皮管子,岔开腿站在两人中间,抡起来发疯似的猛抽起来,郑保忠和郑保强的嘴里发出撕心裂肝的叫声……
在天亮前,发生在烧锅营子小学的这起投毒案被公社派出所破了。这份审讯笔录上写着,郑保忠和郑保强对几个大队干部早就怀恨在心,一直没有机会下手。在那天夜里,他俩把从冯玉申家里借来的半瓶农药都倒进井里,就是想毒死大队干部,向无产阶级发动进攻。在笔录的下面签上了两人的名字,都按了手印。
酒糟鼻子所长笑呵呵地把这份笔录折起来放进衣兜里,对三个大队干部说:“案件破获,大功告成。你们三个福大命大捡了条命。可要记住了,阶级斗争时时刻刻都会出现新的动向!”
“那是!那是!”三个大队干部冲着酒糟鼻子连连点头。
很快,县公安局来了辆吉普车,把捆起来的郑保忠和郑保强塞进去拉走了。几天后,冯玉申经不住折腾疯了,掉进井里淹死;郑保忠和郑保强被关进公安局,两个月后和三个强奸犯一起拉到县城北边的大河套枪毙了;酒糟鼻子破案有功,调回县公安局提升为副局长。这小子平时就好吹,有了这个光点儿,走到哪儿吹到哪儿,说全县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我奶奶说,郑保忠是郑光明的父亲,他家的成分一下子由中农变成了反革命,他学习最好老师也不会让他当班长的。说到这里奶奶叹了口长气,接着说:“别看我一天书没念,斗大的字也不识两个,但心里有数,看不错人。就这事儿来看,我怎么也看不出小光明他爸那么好的人能往井里投毒……唉,小光明这孩子,从懂事儿起就没爸没妈,命可够苦的。”
听了这些奶奶说的这些事,我心里像被塞进一块石头,又凉又堵的慌,眼前老晃动着郑光明小心做事的影子。
太阳从东山顶上懒洋洋地爬出来,从烧锅营子的树梢上慢慢腾腾地走过去,最后像睡着了似的一下子从西梁坡上出溜掉了,天渐渐黑了下来。日子就这么一天天不紧不慢地过着,我和郑光明也随着大人们脸上皱纹的增多而长大了。在这段日子里,我们生产队的人和事都有很大的变化。我高中毕业后被保送上了大学,郑光明因为是反革命家庭出身,尽管学习成绩比我好,大队连高中都没让他上,说共产党不能培养反革命后代,只好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养活他奶奶。当我大学毕业时,社会上没有成分论了,而郑光明也失去了高考的机会,注定一辈子在乡下顺垄沟找豆包。
再说说我那个哑巴三伯,到我大学毕业时还光杆子一个。我爷爷去世后,他跟我奶奶一起过,种着分到手的六亩半地,养着两头牛和几头猪,比在生产队时还自在,吃的也好。家里人要给他说个媳妇,哪怕也找个哑吧,等我奶奶没了时有个伴。三伯说啥也不干,把脑袋摇得像个扑愣鼓儿,嘴里说不出话,憋得脸红脖子粗,大家一看心就凉了,这事儿只好拉倒。
在村子的西头,三伯和我奶奶一起过;在村子的东头,郑光明和他奶奶一起过,除了种各家那几亩地就是养牲口,两家的日子过得差不多。在郑光明二十八岁那年春天,他结婚了,媳妇是外村的,据说和我们家还有点偏亲。郑光明我俩从小就好,他始终被我装在心上,总想帮助他把日子过得更好一些。在我毕业后进入政府机关工作的第五年,一个偶然的机会,一家大商场招保安,而这家商场的总经理是我一个同学的父亲,于是我便把郑光明介绍去了。没想到他适应能力特别强,从农村到城市很快就适应了,干了不到三年就当上了商场安全部的部长,五年后被提拔为副总经理,在市区买上了楼房,把奶奶和媳妇都接来了。他把媳妇安排到商场搞保洁,奶奶在家看孩子,日子过得很好。在一个周末的晚上,他在市区一家最大的酒店请客,把在城里工作的十多个老乡召集到一起,大伙喝得很尽兴。在酒桌上,郑光明衣着打扮得体,言谈话语风趣,不知道的人根本不会想到他是从农村走出来的。看他的工作干得这么好,家庭生活美满,我挂念他的心总算是平稳地放下了。
日出日落,各家的日子都这么没精打采地过着。在三伯五十二岁那年冬天,八十四岁的奶奶在吃饭时一口气儿没上来咽了气,一点罪也没遭,家里人说这是喜丧,奶奶这辈子是有福的人。那天我赶回来了,随后郑光明听说了这事也赶了回来,火化后送葬时有几百人。父亲说,我们村谁家死了人,送葬都没来这么多人,看来老郑家的人缘还行。在奶奶下葬时,他的几个儿女属哑吧三伯哭得厉害,从他嘴里哭出来的声音发闷,像牛的叫声。人们说,老太太没了,这哑吧往后得自己过了,出来进去一个人,过日子没意思,他是太想他妈了……
自懂事以来,从乡下到城市,我经历了许多没有想到的事情,但是有两个没想到让我感到特别震惊,让我死去在另个世界心里也不会安宁。
二零一六年五月十八日下午三时,我突然收到哑吧三伯用手机发过来的一条短信:“海涛侄子,我告诉你两件事情。一件是我已到肝癌晚期,最多活不过三个月,这事儿咱家人都不知道。为了让你们省心我走了,都不要找我,找也不会找到,我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另一件是我写了一封信压在柜上的电视机下面,你看过后啥都明白了,怎么办自己拿章程。门钥匙放在窗台下面的猪槽子底下。要记住,这事不要告诉别人,你要管住自己的嘴和腿,一切都要等看到那封信后再说。”
我看完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瞪着眼睛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震惊得脑袋嗡嗡响,涨得不知有多大。我冷静一下,立刻给三伯回电,可是那边已经关机。我刚要给父亲打电话,想到三伯在短信里最后的叮嘱又放下了。我赶紧向单位领导打个招呼,开车一路向老家跑去,一路上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三伯在短信里说的那些话……
按照三伯在短信里的指点,我从他家柜上的电视机下面拿出一封信。上面这样写道:
海涛侄子,我首先要告诉你的是,我没有哑吧,几十年来我装了哑吧,这事和我在一起过的你奶奶都不知道。白天,在人眼前我嘴里瞎哇啦,手乱比划,是个哑吧;晚上你奶奶睡着的时候,我起来到外面的牛棚里和牛说话,到猪圈里和猪说话,看见树就和树说话,看见啥和啥说,把白天没说的话都说出来,我怕不这样以后会真成了哑吧。
还记得咱们村小学那次投毒案件吗?那是我投的。在那前几天的晌午,我趴在井沿上往里看,发现水里有很多鱼,有的挺大,下去抓还不敢,不下去又到不了手,心里很刺痒。于是便想到用农药先把鱼药死,再用土篮子捞上来,别的啥也没想。真的,我啥也没想。那天晚上,我把家里的农药倒了一钢笔水瓶,偷偷从学校的墙上跳过去,倒进井里后先是害怕了,接着后悔了,吓得夜里蒙在被子里哆嗦成一团。第二天事情就发生了。在那个时候我没有去承认的勇气,但心里老是晃动着那口井,控制不住总想看一眼,又不敢到跟前去,只好上房顶隔着两道墙看那口井。没想到,一次不留神从房上掉了下来,摔得我确实说不出话来,以为自己真的哑吧了。当时我就想,哑吧了也好,这也是对我的报应。可是后来我又能说话了,只是当时跟前没有人听见。于是,我下了狠心,就坡下驴,从此装了哑吧。可喜的是谁也没有看出来,可悲的是我不但害死了三个人,也把自己这一生给毁了。你说,我活在世上能安心吗……
每当我看到冯玉申、郑保忠、郑保强家里人的时候,心里像针扎刀砍一样难受。特别是看到小光明和他奶奶过的那种日子,好好的一家人让我给弄成那样,想死的心思都有。但是我又不能死,我要活下去,要用装哑吧来折磨自己,往死地折磨,这样也算是对死去的人赎罪吧。
现在你奶奶也走了,你们的日子过的都很好,晚辈人都有出息,我也就省心了,在这个世上没有了挂念。还有,前些日子我听说原来那个派出所长在酒桌上喝死了,这种人该死。咱们烧锅营子那三个打人的村干部也都完了,一个得癌症死了,一个脑血痊了,一个出车祸瘫痪了,都没有好下场。这辈子我算是记住了,日子过得穷与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做个好人,因为好人一生平安。
我走了,到一个谁也不知道,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在那个世界里我就不装哑吧了,可以说话了,还要好好学习考上最好的大学,找个好工作,娶妻生子,过上好日子。
你苦命的三伯写于二O一六年五月十八日早五点十五分。
看到这里,我发现自己的脸上已挂满了泪水,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浑身都是凉的。
此时,我多么希望眼前的一切是一场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