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保存着一张照片,时间很久了,算来足有五十年了吧。那时我哥哥两岁,我姐姐刚出满月。但这张照片并不是妈妈自己的,也不是她的亲姐热妹的。是谁的呢?曾是一个好久的谜。它被妈妈赫然地镶在相片镜子的正上方,显得举足轻重。而照片的左右两侧分别是哥哥和姐姐的照片。哥哥光着腚坐在那里,傻呵呵地看着远方;姐姐在襁褓里露出一张胖嘟嘟的圆脸。
这张照片和妈妈一起衰老着,变得暗黄枯旧,色彩苍茫,像岁月丢弃的一个锈迹斑斑的音符。但不同的是,妈妈老的是本人,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再也看不见年轻时的影。而照片上的人却依旧年轻,脸似银盆,眉清目秀,依稀可见的还有脉脉含情的神态。再加上左右两侧童子相伴,又使她带有几分母爱的慈祥。乍一看,会以为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细一看,就变味了,你会确定她是一位地道的大姑娘。为什么说是大姑娘呢?因为她既没有小姑娘那么单纯的眼神,又没有少妇那份成熟的姿态。是对洞房花烛怀有充分心理准备的那种。所以,只好说是大姑娘了。
在我的印象中,妈妈对那张照片是百般呵护的。照片也像人一样,有的来去匆匆,有的盘亘很久。但只有那张照片与哥哥姐姐的照片一起,始终镇守那里,岿然不动,任它春华秋实、岁月流逝。并且,在妈妈的生活中,几乎每个早晨,都要把相片镜子从墙上摘下来,用一块洁白的棉布仔细地擦拭一遍,然后再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但每当这时,我都能从妈妈的眼神里看到复杂而微妙的情愫。是爱是恨,是恼是怒,是嫉是妒?是,又不是,很难说清。
而可以肯定的是,现实中的妈妈和镜子里的人相互对视着,携手并肩地走着人生的路。
当我咿呀学语、蹒跚学步之时,爬上柜子,用手指着那张照片问:妈妈,这是谁的照片呀?这时,妈妈或坐在炕上做针线,稳如菩萨;或在灶间做饭,忙得走来走去,但她都要瞄一眼那张照片,面无表情地说:那是你大姑。我便说:噢,是我大姑哇,真好看。
这样的话,被我不厌其烦地问了很久,而妈妈总是做着同样面无表情、不厌其烦的回答。这得是爸爸不在身边的时候,如果爸爸在身边,妈妈便轻意不开口。问得急了,妈妈便狠狠说:问你爸爸。每当这时,要赶上爸爸顺心的话,便默不作声地走开了。如果赶上爸爸不顺心的话,便要骂人了,张口便骂妈妈是个败家老娘们儿是个吃屎的货。如果正赶上爸爸进一步不顺心的话,说不定又要打人了,每每是在骂过之后,顺便抡过一巴掌,或者踹过一脚。打骂完了,便悻悻地走开了,嘴里还咕哝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脏话。但有一句我总能听得很清楚,就是:我早晚要把你那个破相片镜子扔到猪圈里!但话虽这么说,他从来都没有扔过,哪怕试一试呢。
而妈妈便坐在那里独自垂泪,那伤心的样子让我难以忘怀,使我过早地明白了人世间什么才是真正的悲伤。就是那样,妈妈也从不肯放下手里的活计,大人小人需要穿衣,大嘴小嘴需要吃饭。既便是哭,妈妈也要把泪水撒在为我们缝补的衣服上,或者是咕咕作响的粥锅里。
那年月生活困难,尽管我在家里排行老小,能吃些偏食,但也丝毫不耽误我被饿得骨瘦如柴,冻得青皮紫脸。值得庆辛的是,我的思维发育却没有因此而受到影响。
这张照片在爸爸和妈妈之间,是个解不开的扣子,拆不散的结子。我想,难道是大姑指使爸爸这样对待妈妈的吗?看看照片,大姑不像那么坏。难道是大姑不在身边,爸爸才敢这样对待妈妈的吗?看看妈妈的表情,并不希望大姑真的出现。
我难得其解,便偷偷地问哥哥。哥哥玩得正酣,没好气地说:去去去,没工夫搭理你,流你的鼻涕得了。再偷偷地问姐姐,姐姐正和女娃们跳皮筋,一蹦一跳地完成一句话:别烦我,没看我们玩呢嘛。
怎么办,爸爸依旧不断地打骂妈妈,而且愈来愈不需要什么理由,仅凭自己的心情而定。于是,再看那张照片,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恨又恨不起来,看着她实在不像坏人。爱又爱不起来,可能因为她的存在,妈妈总被打骂。而这时,我已经对照片上的人是不是我大姑产生了十分坚定的怀疑了。
按理说,妈妈不应该受到如此虐待,妈妈出身名门大户。姥爷是满清最后一个秀才,据说,如果满清再挺几年,姥爷中个进士没啥问题。后来共和了,没能做上官的姥爷办起了私塾,而且红红火火,可以说桃李满天下。他教出的学生有在国民党那里当师长的,有在共产党那里做地委书记的。姥爷的家境也因此而殷实,有房子有地,有车有马,大洋钱哗啦啦地响。
我爷爷和我姥爷是磕头弟兄,但后来腰系麻绳的我爷爷成了土地革命的干将,而革命的对象第一个就是我姥爷。我爷爷带着一群人,咬着牙把我姥爷家的财产都分了。对于我爷爷的大义灭亲,我姥爷表示非常理解。他说历史车轮本来就滚动着血和泪,不是你我弟兄能够左右得了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只是你我兄弟情谊不可因此阻断。
不但如此,后来我姥爷还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我爷爷的儿子,就是我爸爸。只是在婚庆的酒宴上,他老人家一口气没上来,被一块肥肉疙瘩给噎住了喉咙,死了。可惜了,那满肚子的之乎者也。因此,我爷爷愧疚一生。
我觉得比这更可惜的是,我妈妈作为秀才的女儿竟一个大字不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正因为这样,上过几天夜校的爸爸动辄骂妈妈是个臭文盲、睁眼瞎。还捎带着骂我姥爷是反动派,竟给国民党培养出一个师长,真是混蛋。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转眼我已长成了半大小子,再也不用爬上柜子去看那张照片了。但仍要问:妈妈,照片上的人究竟是谁呀?这时妈妈的表情有些窘迫,仍瞄一眼那张照片,却改了口,说:那是你大姑夫的妹妹。
妈妈为什么改口了呢?因为远嫁天津的大姑终于有一天回来了,在给我们带来好吃的和好玩的同时,也带来了自己鲜活的面容,她根本就不是照片上的人。
那么,照片的人究竟是谁呢,妈妈为什么不说实话呢?在这个年龄段,令我难得其解的还有妈妈的表现。就是无论爸爸如何打骂妈妈,妈妈哭过以后对待爸爸始终如初。夏天及时地让他穿上单衣,冬天及时地让他穿上棉衣。粮食再缺,也要把干的留给爸爸,稀的留给自己和孩子。每次吃饭,如果爸爸不动筷子,她和孩子是绝不能吃第一口的。尤其在爸爸生病长灾的时候,妈妈就会慌忙不迭地请医问药,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好象有人要夺自己的命。不但炕上炕下端屎端尿地伺候着,还要烧香磕头地求菩萨保佑。而爸爸呢,却丝毫不买这个账,不领这个情。不是嫌饭凉了就嫌水烫了,还要不失时机地骂两句,甚至还要努力蹬蹬腿,想要踹妈妈两脚。每当这时,妈妈都有一个奇怪的举动,就是把相片镜子扣过去,直到爸爸的病彻底痊愈了,再翻转过来。
那么,妈妈为什么这么贱骨头呢?在当时,我找不出比这更合适的答案:就是爸爸用自己的劳动养活妈妈与我们,没有他的劳动我们都活不成。至于妈妈为什么要在爸爸病中扣过镜子,我就难得其解了。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转眼我已到了会写情书的年龄。那张照片究竟是谁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照片背后的故事。从妈妈那紧闭多年的嘴里,我们断断续续地找到了答案,那张照片是爸爸到抚顺煤矿当工人时带回来的。当时姐姐刚出生,爷爷捎信让爸爸赶紧回来。爸爸很快回来了,还带回满脸幸福的笑容,对刚生下小孩儿的妈妈关心倍至,也是炕上炕下端屎端尿地伺候着。妈妈觉得非常知足,觉得自己嫁了一个体贴的好丈夫。
一个月过去了,妈妈能下地了,爸爸的脸色也变了,尽说些着头不着尾的话,旁敲侧击地点化妈妈。妈妈综合起来一分析,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就是:我要走了,不回来了,你拉扯着两个孩子过吧。但这还仅仅是一个判断。一次,妈妈给爸爸清洗衣服时,从口袋里翻出一张漂亮女人的照片,便惊呆了,这张照片足以证实她的判断是正确的,便声厉辞严地质问爸爸:这是谁?她与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她的照片带在身上?在当时,妈妈还是很有大家闺秀的气魄的,很有不依不饶的气势。
终于,爸爸被逼问得急了,说:我喜欢这个女人,我不跟你过了,我这就走!话音刚落,爸爸抬起脚就往外走。妈妈见爸爸动真格的了,而且显得那么绝情,带有一去不复返的肃杀之气,便软下来了,怀抱着刚出满月的姐姐,手领着两岁的哥哥往外追。可哪里追得上啊,便留下一路的哭嚎,惊动了整个山乡。
就在爸爸刚出村口的时候,爷爷骑着一头大叫驴手握一根梢棍风弛赶到,拦在爸爸面前便甩蹬离鞍下了驴,把梢棍往手中一横,大喝道:羔操地!你往哪里走,你敢再往前走一步,我打断你的腿!这时,妈妈也赶到了,跪在那里就抱住了爸爸的双腿,苦苦央求:你别走,别丢下我们。
就这样,爷爷的棍子留住了爸爸,不至于再愧对死去的秀才。而妈妈的举动却断送了自己一生的尊严,注定了她一生挨打受骂的命运。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我已身为人父。工作在外地,过年过节的总要回家看看。这时,才从婶子大娘那里得知照片后面更加精彩的故事。
原来爸爸刚到煤矿不久,就被矿长的女儿看上了。原因很简单,爸爸不仅有力气能干活,而且人长得英武。除此以外,还能唱一手动人的东北小调。那时没有什么娱乐,如果有谁能唱一手好歌,就会有人来围着听。偶尔有一天,爸爸发现围观的人群中有一张漂亮的脸庞,便唱得更动情了。慢慢的,那张漂亮的脸庞便离爸爸越来越近,表情也越来越充满着诗情画意,可围观的人却越来越少了。终于有一天,在听众少得不能再少的时候,爸爸和那张脸庞口对着口地唱起来。唱出的歌声令鸟惊飞、令花解语。
如果说爱情是醉人而美妙的,那么爸爸的爱情却被谎言支撑着。他说自己无父无母,无儿无女,独身一人。姑娘信以为真,以为天赐良缘。
于是,从农村来的爸爸才能穿上城市青年才能穿上的毛衣,围上城市青年才能围上的围脖。与此同时,还有一只精致的饭盒,装着城市青年才能吃到的美食,不时地递到爸爸的手里。
谎言终究是谎言,如果谎言能存在长久的话,那日月就将无光。爸爸的谎言终于被同村来的一个小伙子揭穿了。原因是他向爸爸借钱喝酒,爸爸没有给。于是,爱情化为伤心的泪水,在一顿铺天盖地的指责以后,姑娘含泪跑出了矿区,翻过矸子山,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了一条小河旁。她要向小河倾诉衷肠。爸爸也随后赶到,用千言万语来表达自己的感情,最终又把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诺言抛给了姑娘。姑娘破涕为笑,说:那好,我等你,直到永远!
可惜的是,这个诺言却在爷爷的梢棍面前,在妈妈的双膝下,死了,真的让等待变成永远。
如今,当我看到实质上已经不再用爸爸养活的妈妈仍然不忘初心地对待爸爸。便想,爸爸一生中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妈妈,一个是照片。一个是坚守,一个是等待。坚守的,泪眼一生;等待的,望穿双眼。这究竟是谁的错。照片永远年轻,而人却会老去,只是年轻的虚无,老的实在。
值得思索的是,妈妈为什么要把自己情敌的照片挂在墙上呢,是以此留住爸爸的肉体吗,还是想让爸爸良心发现从而做着永远的忏悔,还是在折磨自己的同时更加折磨负心的爸爸?但我更愿意这样想:坚守的要把等待的永远钉在墙上,让她看着她所等待的如何在人世间上演,尽管有泪水,有哭声。半个世纪啊,时间可真不算短。
据乡亲们说,爸爸在抚顺还有私生子,我想这不太可能。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假如真有的话,我倒很想去认亲。如果是哥哥,我陪他喝酒;如果是姐姐,我陪她观花。我想,妈妈一定会理解的,因为我们体内流淌的是同血一脉,也正是她所珍爱的。
今年母亲节回家,我意外地看到那张照片被换了,换成了爸爸妈妈的合影,是外地的侄女女婿用数码相机拍下来的。看着两位老人乐呵呵地依偎在一起,我真心的希望抚顺的那位老人如果还活着,也有同样的结果。
五十年了,爸爸和妈妈风风雨雨的终于在照片上走到一起,还是值得庆幸的,也可以说是金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