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我是不断地往老家跑,对于老家的印象反倒比年轻的时候来得更加清晰。家乡里都有哪些风俗习惯,一向努力的山山岭岭都长着什么样的树?大地亘古,除了生长玉米、高粱、大豆还盛产哪些谷物?少时出外忙于生计,现今都一点一点补上了课。对于老家的养育,这是早就应该交上的作业,却成了五十开外的事。闭目闪过几十年,仔细想想,恐怕这也是个规律,人也许只有到了这个年岁才算得上真正的成熟。
生活在村庄,古朴一辈子,享受着慢节奏,老家的人长寿的多,活过八九十岁仍然心明眼亮的不在少数。他们像村子的哨兵,盘坐在大门口,两颊绯红,长着长寿眉,过来过去和你热情地打着招呼,他们知道你是哪家的子孙,有没有出息。论辈分,他们中有的早已晋升为曾祖父母,尽享着五世同堂的天伦之乐。在我们这个国度,这应该也是家庭幸福的一个标志吧。时间上溯到一九四几年,文学大家老舍正在伏案著述《四世同堂》,他笔下的主人公祁老爷子拄着拐杖,满心焦灼地凝望着胡同的尽头,只要他的曾孙子能够平安地回家,他就可以享受到别人所没有的四世同堂之乐。贫弱的四十年代,作为一个封建家族的大家长,他几乎把这个目标作为自己一生的追求。而今,再无需刻意,已是寻常百姓家的寻常事,比如我的父辈们,活得像一棵棵胡杨树。
我以为他们都不会老,就这样风平浪静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然而“神龟虽寿,犹有竟时”,任谁也阻止不了时间的行进,于是这个叫“岁月”的东西,在人们忙忙碌碌中悄无声息地长大,直到突然有一天拽来了死神,我的父辈们终于驻足,一个个相继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不舍,哭得两眼通红。在世时,或许他们生活的并不那么体面,但儿女情长、柴米油盐却是他们世界的全部。他们走了,在外的孩子就再也没有了家,老家就变成了家乡,到村口迎候你的就剩下了两棵大柳树。柳树不能开口说话,她讲不了你小时候的糙事,逗得你咯咯笑个不停。此后,岁月的日记就再也没有这样甜美地记录。
家族门户大,八九十岁的老人多,都是庄稼地里熟透的瓜。三年两载亦或是一年半载,总会有哪家老人过世的消息。我就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呀,好像前些日子还看见过,硬棒着呢,怎么一转眼就没了呢!再细算算,真的又过去好几年了,我就唏嘘着赶着回去奔丧。按时参加每个老人的葬礼和重要祭日,我不记得这已是一年中第几次回老家,可谓是车轮滚滚,一身风尘。
本家大爷刚刚从医院接回来。为了能回老家看上一眼,他始终不咽最后一口气,那是怎样的坚持才到达的门口,还没被抬下车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在村庄转悠了一辈子却从未走出过村庄,活过了九十八个年头却不曾达到百岁的目标。他可以把控自己不越界,却把控不了生命之火的燃烧和熄灭。他是村子里有过文字记载在世最久的人,高寿离世通常被称作喜丧。因为是喜丧,连经幡都是红色的。为了沾一点老人长寿的光,丧礼上的红布条,吃饭用度的碗碟杯筷都被乡亲们毫不客气地夹带走了。吃饭的碗是丢了一茬又一茬,负责厨房的二嫂子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打发人去县城采买。这期间,我也“偷”了一只青花碗掖在宽大的上衣兜里,我的小孙子还不满一周岁,这只碗猛然让我看到了时间的跨度,看到了岁月的深处。
来日并不方长。回老家,顺便去隔壁老宅走走,很早以前我就有这个打算。上了点年纪,常常回想起一些陈年旧事,我也是想家。然而,每次又是匆匆忙忙,即使时间充裕又怕别人误会有私心。这次我是下了决心的。
老宅已是断壁残垣,仅仅剩下的那间房也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塌掉。枯朽的门板上着锁,门只剩下个形式。没有人的管制,房前屋后成了树的天下。我扒开乱草,试图从岁月中拾拣一些东西,比如常常出现在我梦里的那几棵桑仁树,还有几丛山枣树。母亲捧着熟透的桑仁,亮晶晶的,一颗一颗送进我的嘴里,看我着急她就吃吃地笑;那青色的酸枣,紧张地我从早看到晚,结果还是让邻家的两个坏小子偷了个溜光。如今,那些人和树的欢乐都去了哪里?我惊讶地发现,人在与不在,岁月从没从这里走开过,满院子的荒芜就是她的收成。她站在那里窥探者,伺机给你添上几根白发,印上几条皱纹,她在你的生命里贴满了警示标语。
走出院子正遇见坎上的邻居,她推着瘫痪的男人,已是苍苍白发。我有些不敢确认,是否应该叫她大婶。早在四十年前,她刚刚被娶到家。我们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叽叽喳喳向她讨过喜糖。那时候的她,脸红鼓鼓的,大辫子黑粗粗的,上山下地干活,山泉水一样新鲜鲜的。她的男人也是个帅小伙,上门说媒的很多,她就私底下和小伙子定下了终身。那时,自由恋爱还不太时兴,好长一段时间,她俩的事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她推着轮椅慢悠悠地走到墙根,她把自己打扮的利利靓靓,也把男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和煦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她的头顶。和他们一起出来的土狗,并没有管闲事的意思,它就顺着轮椅趴到那儿,眯缝着眼睛感受着下午的阳光。我并不觉得他们的日子有多沧桑,反倒更愿意沉迷于这种画面。人行走于世,难免生病和倦怠,只要岁月静好,夫复何求?
细看时,已是深秋。园子里只剩下红透的朝天椒,应该是最后一茬采摘。我突然问起大姐,你家的果园还有没有果子可摘?大姐疑惑地看着我,以为我真的糊涂了。果园被丢弃了七八年,赖草突突地长,人都没有办法进去。那长尾巴鸟,吃饱喝足,站在枝丫上骄傲地唱着歌,那声音远远地飘,姐听了煞是难受。不提还好,说起来姐已是眼泪汪汪。我劝她别哭了,搬到城里享福也是你啊,世上的好事不可能都是你的。我并没有批评她的意思,只希望她明白,人这一生曲曲折折,但终期目标都不会改变,那就是要更好地生活。
岁月深处,只剩下记忆。而能让你回忆起来的,一定是那些在心里流过泪、滴过血的东西。
原载《芒种》201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