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想在一场细雨中,与一坡妩媚的桃花劈面相逢。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与土地对话,与一条河流对视,就像今天与一朵桃花对视。
这朵桃花就长在西山坡上,它无疑是五千亩桃花园中的一员,就如我淹没在万千文字匠人中一样。我忽然想到了母亲,母亲年轻时脸上有一朵桃花,不!是两朵,比这满坡的桃花都美,因为母亲脸上的桃花会笑,且有着阳光的色泽,有着春风的影子,有着槐树洞千年灵泉的妩媚,有着夕阳斜照兔子山下苹果树的恬静,有着西大柏山百年不移地专注与沉静,那是我一辈子看不够的风景。
在看花的路上,有那么多人,也包括我。可是母亲呢,没有我的母亲。母亲此时一定站在老家的屋檐下,看着细雨燕儿飞,在数着两个儿子的归期。母亲是没有时间欣赏不远十里的千亩桃花的,母亲眼里的桃花就是我,就是远在千里外的弟弟。母亲面对桃花从来不正眼瞅,因为桃花已经印在了母亲的血液里,母亲从来不会摘一朵桃花放在鬓角,因为母亲没有那个时间,浪漫是属于别人的,母亲没有。母亲的时间交给了山坡的枣树,交给了地里的十亩薄田,交给了满院的鸡鸭,也交给了至今不变的土灶风箱,交给了炊烟,交给了院里的老井,交给瞪大眼睛企盼青草的黄牛,唯独没有交给一朵花。
我不该为一朵花,一朵细雨中的花而伤怀。但我就是做不到,赏花的人惊诧于花的美,而我决定看完花,带朋友们去看看母亲,去看看母亲的鸡鸭,母亲摊的煎饼,母亲的一切……
凝视一朵桃花的美,一坡桃花的美,十几坡五千亩桃花的美,无疑是一种奢侈。作为农民的儿子,我不只一次地近距离欣赏过桃花,但如此漫山遍里地行走,飘在桃花海之中,把自己融合成一朵蜜蜂或小鱼,还是第一次。在细雨柔情的抚慰下,朵朵桃花娇媚无比,一如九天临凡的仙子,一朵就是一个吧。它们在春风的逗弄下,轻歌曼舞而来,满山的鸟叫都是桃花的,满山的春绿都桃花的,满山的氤氲水汽都是桃花的。如果桃花有眼泪,那也是喜悦的泪水,他们万千伙伴聚满山,一沟又一沟,一坡又一坡,还有梨花胜雪的陪衬,梨花明显是不愿意,使劲往高窜,但没办法,人单势孤就是受欺负,他们就像桃花海里的外来户,进入不了舞台中央,只能是看家护院的角色。那山坡的毛毛道,在绿得鲜亮的柳树和醉得迷人的桃树的包围下,格外清晰而蜿蜒,像一条白色的小蛇,在雨雾之中扶摇不已。
最热闹的是花海之中的那些女人们,她们或桃花掩面,或携枝弄姿,或坐或卧,尽展妖娆,她们一定是妒忌桃花的美,过来与孔雀比美般的吧。你看,把摄影的胖师傅欺负得跪在地下照相,一不小心,站起来退后一步,摔下了缓坡,跌落了一地桃花雨,桃花的疼痛呻吟和女人的笑声把地都砸了个坑儿。
我发现,山坡上所有的桃花都笑了。青虚的枝条笑了,白色的花瓣笑了,粉色的花瓣笑了,疏朗的桃叶也笑了。旁逸斜出的桃花笑了,端庄秀丽的桃花笑了,婀娜依人的桃花笑了,丰满怡人的桃花也笑了。桃花与桃树,我分不清谁笑。杨树与柳树,我也测不出远近。我就站在山坡上,对望另一座山上沉着脸的青松,少女手臂般嫩绿的小叶杨,似有若无星星点点的草儿,一切都淹没在桃花海之中,满山的嫣红,一定是彩霞迷了路,落在了我们家乡的十里山坡上。
畅游了五千亩桃花海的妖娆美丽,我带着朋友回到老家去看母亲,母亲腰椎不好,手臂也有病,摊煎饼很吃力,但她却乐在其中。我仿佛看见母亲的眼神里有一朵桃花,一点一点像波纹般盈盈绽放。
我觉得,母亲眼里的桃花最美。
路上朋友说了一句:每个人的心中都藏有一朵花,只在最佳的时机开放。
原载《劳动时报》2019年8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