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西沟山峦间有一条砂土道,边上沟沟叉叉,瘦小的刺槐高大的山榆树和松树长在突兀的坡上,把道路挤得逼仄。这里的丘陵多产铁石,多年后被人开采利用,也算靠山吃山了。
当年,这条路能走开三轮车。骑自行车更不成问题。有山路就有山梁。走这条路去县城,或者去收回山地的庄稼,要爬很长的陡坡,要下很长的陡坡。那时刚刚分责任田,家里没有毛驴,也很少有农具。收秋时,我和兰儿还有父亲就靠着一个木头推车,装上谷个子往回推,必须经过大西沟的坡路。
尤其是秋收回来的谷子,都要垛在院中央,院中央有圆圆的空场,是父亲刚刚赶制的场院。那会儿,我和兰儿认识不久,兰儿来我家,就和我一齐一人一根绳拉拉碌碡。干嘛?就碾压这些暄土,压实了泼上水,待渗得半干,再压。第二天早起,用筛子筛上草木灰的细粉,再压。场院就被压得油光锃亮。母亲也顶着秋阳的炙烤,在谷堆旁掐谷子,谷穗子摊满场院,像一地金光灿灿的夕阳。夕照日头更刺人脸颊,我俩一会就汗流浃背,农村即使是卖五分的冰棍,也只有买给兰儿吃。可是,只有想想了,大山里没有卖冰棍的。我便想起了屋内的三号缸。三号缸到我大腿肚子一般高,黑黑的,嘴小。像个装酒的瓮,又不像,比较细瘦,又像瓷胆瓶。母亲说,这可是老辈的东西,是祖父逃荒挑着过来的。
三号缸盛水,冬暖夏凉,不管多冷的冬天,三号缸盛水放在茅草屋里就是不冻。盛夏不管怎么热的天盛上水,都沁凉沁凉。祖母说,她也不知道这是咋回事,以为山东老家冬夏长青温差不大。带到东北,这三号缸依然如是。老辈人识它宝贝,也没具体研究过,只是盛水而己,无人考证。这样一来,有点稀罕物,夏天怕放坏的东西,就可以放里面过宿了。母亲会把从架上摘下的仅有的棒槌黄瓜放在三号缸里,为了孩子渴了应急。有三号缸,就有一号缸,二号缸。一号缸摆放在里屋,黄橙橙的,大出三号缸两倍。每年收拾完的谷子或高梁,父亲都扛着口袋下场,往一号缸里倒粮食,倒进后,父亲要找来三根干秫秸棍插进粮食里,父亲说要是粮食湿呢,就顺着秫秸出潮气,粮食不会捂坏。这农家场院里说道多,不许乱说话。打多少粮食,都得往多了说,比如,老哥下场呢?嗯。今年庄稼长好,真出息!打几万斤?噢!是挺好!大丰收!
下场时,父亲手扶口袋,猫猫腰,用几次力觉得扛不到肩上,喊我们抓着口袋底的一角,助一下力才能上肩。父亲从来不让我扛。你小,压坏了。父亲说。我不小了,扛动了。二十多岁时,我试着扛,父亲还是不让。
二号缸放在灶房,灶房就是厨房。我们的土平房,一进屋,左右是灶台,各安一口十印或八印铁锅,靠屋门两边,连着灶台是两个鸡窝洞,家里养的母鸡,找不到下蛋的窝,母亲就在听到鸡吱!吱!吱一一拉长声叫后,知道鸡要下蛋了。添活人的鸡,吃糠咽菜的长到小老鸹大就叫着找窝下蛋了。不添活人的鸡,长成骆驼墩也不下蛋,又能抢食。我看母亲悄喵地来在大母鸡身后,手一扬,鸡立刻规规矩矩,吓得蹲那里了。母亲抓到鸡,就用手抠鸡屁股,这是摸蛋。摸完顺手一扔。这鸡死沉死沉的,没蛋。
有次闹天,灶火不好烧。烟顺着灶台的坯缝到处钻,把母亲呛得眼流泪,咳嗽不止。中午吃过饭,母亲没听到下蛋的鸡叫,去外屋看,鸡被烟熏死在鸡窝洞里。打那以后,鸡要下蛋,就另外给它找窝。院门外有猪圈,猪圈边上是鸡窝,母亲用一个没梁的破筐絮点草,里面放个鸡蛋壳,当引蛋。引领鸡们去那里下蛋。猪要喝泔水就糠,鸡要吃糠拌泔水。锅灶里的刷锅水没地方放,就放二号缸里。同在灶房,成了近邻。
二
兰儿来我家就抢着和我拉碌碡。母亲心疼地说,歇会,一来就干活。让你爸干。我爸都快七十了。嘴上没说,心里说。这样一来,我想到三号缸。这年干旱,严重缺雨,沁凉的水来之不易。我不想沁凉的水,主要想三号缸水里的黄瓜。于是,我呼哧带喘地扔下绳子,喊兰儿歇歇,我俩一屁股坐在碌碡上。报怨地说,家里有条毛驴就好了,省得这么受累。我起身对兰儿说,你等下,我去喝口水。一边进屋一边对掐谷穗的妈喊,妈,这根黄瓜给兰兰解渴!
哎呀!母亲吃惊道。你不说我倒忘了。快!快捞出来!
我三下五除二,抄起舀水的干瓢。连水带黄瓜舀了上来,举到嘴边,黄瓜还在瓢里横着,一扬脖,沁凉凉的水咕咚咕咚下肚。我把黄瓜把掐在手,拎着走出屋,脊梁被烈日刺得火烧火燎,尤其是两个膀子,酸疼酸疼。不是兰儿在那边指着我说,说我膀子勒通红,我还不知道。说声没事,把黄瓜递给兰儿。
兰儿没接黄瓜。瞅瞅父亲。我明白,父亲毕竟老了,我去让父亲吃。父亲说,渴了喝口水就行,给兰兰吃。
我杵在那,问母亲,母亲示意我,让我给兰儿吃。
我看着年迈的父母推让着黄瓜,一股热泪合着汗水潸然而下。
父亲每天早晨,都要到七八里地外挑水,因为水缺,排队要排一小时。
三号缸一小缸水,省吃俭用的要用三天。一点不敢瞎。父亲七十岁的人,打水是何等艰难!
我抢扁担去挑,他总是护着我,说我小我小的。
我拉起兰儿的手,把黄瓜把塞进兰儿手里。兰儿没有吃,说,我不渴就起身,去了灶屋,舀了点水,我看她舀水是省着的,淋淋黄瓜,又小心翼翼地把黄瓜放进三号缸里。
干活吧。兰儿说。
碾谷子时,也是我俩一齐拉碌碡。圆圆的一场院谷穗子,像金色的太阳,在小院里熠熠闪光。
每次,都是父亲拉了几圈碌碡,把谷穗压扁了,用木锨翻翻,又压几圈,我们才接过来拉。父亲说,压压,翻翻,干的快,好掉谷子。父亲是干不动了。若兰儿没来我家,经过父亲拉了几圈,扁扁的谷穗子,肯定减少了拉碌碡的蛮力。我就自己用尽洪荒之力拉碌碡压谷子,父亲就用木锨在那里翻场,母亲进场院就用扫帚往上扫谷穗,再一看我的脚下,除了谷穗子一根棍或扁片子外,全是黄橙橙的谷子。大家只要进场院,都是忙忙碌碌,有句俗话:进了场院门,没有闲着的人儿。
起场,就是把谷挠子(谷穗压完的)用叉子挑起来,再聚到场边。这时,我把拉碌碡的活计放下,把碌碡放到场边,也用三股叉或五股叉往外挑谷挠子。三股叉起大的,五股叉起小的。一般压完一次谷穗,谷挠子里还有谷子掉不尽,起到一堆,攒着,还要烙穰(再压一次,方言)。若是有牲口,烙穰完没谷子的就喂牲口当料。没牲口就烧火了。父亲爱讲些旧事,比如年景不好,打不了多少粮食,不够吃的苦日子,还要重新翻翻谷草,去那里再挑一遍谷穗子。
场院来年种玉米或高梁,春天挖起来种了,秋天再赶制场院。年复一年。碌碡是必须拉到一边的,顺着躺着,规规矩矩,绝对不许立放!立放,属于这年景极差,颗粒无收。
起完场就聚场。聚谷子。用赶场鬼(一种长条木钉个把柄)往起推,有时着急也用簸箕推着堆。一般父亲不许,说,把簸箕舌头推坏了。
聚场也有说道,宁聚个长巴堆,不聚个王八堆。王八堆就是堆起的谷堆像王八形状。王八堆又粗又大,不好过筛。下一步就过筛了。再怎么用五股叉挑小的谷挠子也挑不干净,就得用大筛筛筛。我和兰儿结婚后,这活没少干过。死热死热的天,也得围上纱巾或戴口罩,还呛得生咳嗽,干完过筛的活,鼻孔,脸上全是糠皮、尘土,黑黑的,衣服脏得不能要。简直让人扒一层皮。
更苦的是母亲,这一堆筛完的谷子,没有扇车,就全靠母亲用簸箕往外簸糠。这一秋下来,把人累得上不去炕,身体稍差就累得病倒了。父亲发恨又发恨的,在那年年景好,卖了高粱谷子,花了二百三十元钱,终于买了一头毛驴。
三
扇车也算主要农具,用来扇谷子分离谷糠用的。生产队就一台扇车分给别人家,有那么两年都丰收,父亲打完谷子和小山似的一堆,母亲簸不过来,兰儿学会了簸簸箕,面对小山堆也望而怯步。父亲去借,结果扇车人家正用不说,还有人等着排队。父亲一时急火攻心,大步小量(大步流星)摸糊(摸黑)赶回家。一般说来,每次打完谷子太阳就压山了。通过起场,聚场,筛谷子一古捣,天就蚂蚱眼子(擦黑)了。到母亲簸谷子时,就已经掌灯。有月光的日子,还得等着月亮绕过青黛色山峦,挂上巴掌大的中天,母亲才能顶着月辉在那簸簸箕,糠土飞扬,染得母亲满头清霜。为了这个家,母亲再怎么努力都挺不直腰身,何况簸箕里有那些沉甸甸的谷子!没有月色,父亲就把15度灯泡拉到窗外照着场院。
今天谷子打得多,又借不到扇车,赶上雨水多,秋雨连绵,满场的谷子不下场,会发霉生芽,吃什么?零花钱哪里来?怎么生活呀!
父亲迈进屋,抄起干瓢,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就喝,然后就瘫坐在门槛上。当父亲咽完水才幡然醒悟,喝下去的不是水,是一瓢泔水!父亲错把二号缸当成三号缸。父亲的胃翻江倒海,一阵作呕,哇哇吐了几口。
黑灯瞎火的,闹啥?母亲说着,从屋里迎出来。让孩子去把他姐夫叫来,想想法,看谁家还有扇车?
父亲一拍秃头顶,扇车倒是有地方有,人家能不能给用?
哪有?母亲一时想不起来。
加工房里有。得去小西沟老任家问问,连把门钥匙拿来!
那人家给使吗?母亲叹息。
我去找他问问。父亲顶着漫天星斗又去了五里外的小西沟。
我们没吃晚饭,分头行动,去喊四姐夫五姐夫过来帮忙,也走了几里路,回来时,父亲高兴得蹦高,借来了!借来了!
父亲是说加工房钥匙借来了!扇车让咱们用!
加工房里又蠢又大的木制扇车特别沉,没法抬出来!再说,又隔着河套,大道,有一里地远。没办法,父亲就找来三条家织布口袋,扔在谷堆旁。大家开始装袋,我和四姐夫就用木头推车往加工房推,五姐夫就往加工房一袋袋扛,那天扇完谷子,带暴糠一齐弄到家整整鸡叫三四遍了!
父亲过后就盘算,一定买台扇车。冬天,卖了谷子,就花三十元钱,在县城买了台扇车。
大西沟的梁被夏季雨水冲得东一道坎西一道坎,推空木头车上梁都累一身汗。
推扇车回来的路上,下坡时,我俩没拽住翻车了,把扇车腿摔断一条,人并无大碍。回到家,用钉子钉了块木头,有时放场院不稳,用石头支垫着。那次走完艰难的大西沟坡路,就一直想,等我有钱了,一定修修那条路。回来大汗淋漓,母亲第一个迎出来,从三号缸里拿出两根黄瓜,给我们拌个凉菜,吃着玉米面干粮,又手握大葱蘸着大酱,真是又解饿又解渴。
庄稼人实在太累。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子真难熬。
为了能摆脱困境,我异想天开地搞起了写作。投了无数的稿子都石沉大海。指望写文赚钱犹如梦幻。父母不反对,倒是很支持。谁家老人不盼着小的有出息,光宗耀祖,都有一颗望子成龙的心。母亲就给我十元钱,订了一套《鸭绿江》函授教材。其间共花去了四十多元钱,终不成气候。妻子也喜欢我的喜欢,在农闲的晌午,不管怎么热,都在一旁看着我,我在那里用钢笔写了一遍又一遍。她给我擦汗,给我拿黄瓜吃。家里有一畦子黄瓜,夏季把黄瓜放三号缸水里,沁凉凉,三两天特别鲜嫩,冬天就没什么蔬菜和水果。基本上,冬天就是大白菜,大萝卜。所以,冬天就是大萝卜是水果。每年冬天一过,立春一到都要吃大萝卜,把萝卜片放在三号缸里,整个小屋熏蒸着萝卜的芳香。这是北方习俗:咬春。
第二年,觉得搞文字无望,便找了个活干,去采石场打工。那的活更累,本来我就弱小身材,干了一月有余,更累得干干巴巴。看人们都在下海经商,一咬牙借了一千元钱,找到城里的表姐家的闲屋,开了个小卖店。那年,是一九八六年。
四
开商店时,兰儿正怀着孕。她一馋水果了,我就从家用自行车往县城带黄瓜。小卖店开在县城郊外,离家二十里之遥。每次摘的黄瓜,为了有新鲜感不至于萎蔫,都要用三号缸里沁凉的水洗洗,再放进军用书包,绑在自行车后衣架上。想在县城的集市买点西瓜香瓜是不可能的,没有那份余钱。整个初夏,白天都是兰儿挺着大肚子,经营着商店,卖这卖那。我要回来帮助父亲侍弄田地。晚上还要骑自行车回商店,兰儿一个人害怕。
那天,散白酒卖净了。兰儿说,白酒不能用塑料桶装了,客人都说不好喝。大夏天的一捂,一股塑料味。那用啥盛酒?我问兰儿。兰儿说,人家都说用酒缸,去哪弄呢?
我说有了。把咱家三号缸倒出来!
盛水使啥?兰儿眨巴着大眼晴。我说,咱们主要做生意,为了挣点钱,也让顾客满意,能喝上好喝的酒,不如把塑料桶带回去一调换,我想爸妈也能同意。
接下来,事故就发生了。
下午时分,雷电交加。下了一场雨。六点钟左右,天放晴了。夕阳照射着雨后的大地热气腾腾,玉米、高粱、谷子像刚刚洗过澡的少妇,甩动丰硕的身子,披着光亮浴巾,婀娜多姿。我等了约半小时,母亲催我说,快去吧,别贪黑。我出屋解自行车衣架上的绳子。我等这半天,就是等地干一干,一会过大西沟的梁上路,泥土不沾车子。我解完绳子,立好自行车,回屋,一下子把三号缸捧在怀里,三号缸虽小,还挺沉。我蹒跚到自行车后,把三号缸放在后衣架上,又左右晃晃,平均沉了,才把绳子拿过来绑三号缸。母亲过来帮忙,千叮咛万嘱咐。
骑上自行车,走平路时有点跩,适应一会就好了。砂土路地皮干了,上大西沟的坡路,骑车是上不去的。我两手架自行车把,用胸脯顶着往上爬。日头在西山发出刺眼的光,瞬间就隐没下去。一股凉风吹起,涌起一堆堆积雨云,我的心咯噔一下,不好!要下雨。我竭尽全力,快速地往梁上推,一旦上了梁就好办了,即使来了雨,下坡路我骑上车很快就冲过去,现在,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惊人感觉。一道闪电划破苍穹,雷雨下不久,我赶到雨来之前翻过梁,梁那边有人家,满可以到人家大门洞避避雨。打定主意,走得更急。很快,风夹着豆大雨点,啪啪砸在身上,砸在三号缸上,砸在自行车上。我打了个冷颤,继续往梁顶冲。冲到梁顶时,我已经被风雨吹得窒息,喘不上气来成了落汤鸡。自行车不给力,瓦盖子下,车胎上辐条里裹满沙泥,推也推不动。此时,天黑了。山边的松树黑黝黝似一片鬼影,和风雨声一起飘摆,发出渗人的怪叫,呜呜作响。
待我缓过气来,想把自行车支起来,找根木条,捅捅自行车上裹着的泥土,可怎么也立不住自行车,车梯子不是往左陷就是往右陷。一个又一个惊雷,咔咔作响!我此时在想,说什么我也去小卖店,兰儿平时就害怕打雷,尤其是黑天!
走不了啊!我咋着也不愿卡死在梁上!干脆,把自行车放倒了捅古泥吧。我用胸顶稳车子,腾出一只手晃晃三号缸,三号缸在自行车上绑得很紧。就慢慢地把自行车放倒,三号缸支在泥里,把自行车支得半高。抱有必胜的决心,我的身心轻松很多。沉着地迎着风雨,走到山边的松树下,找到半米长的干松枝,回来挖自行车身上的泥。挖完泥巴,我吃力地把自行车扶起来,雨更大了。借着一道道闪电看清前边的路,全是一道道水沟。我用力推车,专门噼里啪啦地走水沟,那里自行车不会沾满泥巴。雨疯狂了肆虐了,冲刷着我和自行车,就不可能沾泥巴了。
上了高坡,准备骑上自行车下梁是不可能。忽然,听到一阵呼呼响动,从山的左侧冲下一股山洪,我顿时惊呆了!
洪水很快冲撞着路基旁的沟坎,像一头怪兽黑古隆咚地冲杀过来。我急跑几步,还是没跑利索,自行车被塌陷的泥沙卷起,我掉进洪水里。接着,耳边就是山石,树木被冲下的呜呜声。
自行车车把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头脑被淋成一团酱糊,死命的拽着自行车,简直忘了自己。一个利剑一样的闪电,一个劈雷,劈得上方的岩石冒火星,恍惚间,看见一股浓烟腾地而起,又一个闪电,我看见岩石上有棵树,分不清是榆树是松树,死死地嵌在那,下边凸现着几根小碗粗的根须。此时,我无力拽自行车。一种求生的本能在这几秒钟闪念,我扔下自行车,抠住山石,够到树的根须上,爬了几爬,终过爬到树边,紧紧地抱住大树。
洪水一次次冲撞着路基,雷电仍然继续,而大树却岿然不动。我用尽全力挪到大树背面,也就是路基上。伸开双腿,卡坐在大树根部。约莫一刻钟时间,雨不是那么急了,洪水还是呜呜怪叫。雷声过后,在远天炸开的闪电间,黑云滚滚朝东方而去。我心呼啦一下轻松了。有句农谚我记得清:云往东刮大风。我想雨该停了。我打个寒颤。一切都在呼猎猎风中,黑乎乎茫然一片。雨停不久,雷电遁去,洪水的呜呜声变成哗哗啦啦。我卡在树根上呆了很久很久,甚至屁股下的裤子都被树根浸干,或者说整个身体都麻木得不成样子,抬头望望天,天上的繁星贬着狡黠的光,才放心地动动身体,吃力地往起挪,慢慢地舒缓地站起来,知道自己还活着。
此时此刻,真想大喊,活着真好!远望去一片黑黝黝,想找到自行车是不可能,我爬上路基,想着该往哪里去,只要翻过梁,走几里路回家,这样黑灯瞎火的回去,一定会惊吓到父母。不,去县城,想到兰儿一定害怕,激起了我的勇气和信念。那夜,到小卖店已经两点,兰儿还没睡,还在焦急地等我。
那时候,有部电话或有部手机就好了。想起来真有点后怕。
第二天一早,我步行十几里路,去大西沟山梁边,找我的自行车和三号缸,一看真是千疮百孔,满地狼藉,根本找不到自行车的影子,看一下西沟梁一下坡路基旁,高大的山榆树和松树傲然挺立,根本分辨不出昨夜爬的是哪棵树。
回到家,我和父亲拿了镐头铁锨去河沟挖,挖遍了沙泥,一直没找到自行车的踪迹,可能被洪水冲走了。
五
千禧年盖新房,我和兰儿申请了三万元贷款养鸡。就是那年,父亲永远的离开我们。享年81岁。
我和兰儿养鸡赚了很多钱,雇钩机铲车重修坡路。农人的日子都是比着过,人们说养鸡挣钱,就申请贷款养鸡。有人开始挖铁石,那铁石挺值钱,抠一吨就值二百多。那西沟坡上的铁石品味高。于是,人们疯了一般,抢钱一样,山粱上沟坡里,这儿挖一个坑,那挖一个洞,村没有干涉管理,挖铁石装三轮车卖给铁选矿,就地取柴,和拿自己家东西一样。后来,村统一规划管理。人们越干越大,有的一夜变富成了千万富翁。申办采矿证,爆破证。受累担风险挣钱是真的。下井钻洞挖矿石,脑袋掖裤腰带上,提心吊胆,挣钱不易。受伤死人的事时有发生。
我和兰儿挖得是露天矿,有天雨过之后,我就上了山,跳下矿坑,正往上掘料,突然,上边堆着的土毛塌方,我急忙往外爬,终因太高,又没急时续下绳索,没爬上来,把我埋在下面。
兰儿急了,哭喊着周边挖铁石的人,大家就开始你一锨我一锨急忙的救我,我们的工具也埋在下面,兰儿没工具,就用手扒拉,等我被救出来,兰儿的十指都磨烂,血水顺着手指肚流。她抱着我拍打,你可吓死我了!你没事吧!以后别干了!别干这破活了!
母亲听到这事,也说啥不让我干啦!
我说,受点累担点风险挣钱呀!我还要干!孩子要上学花钱,大家想有好生活,都要花钱!这年,村里乡里乃至县城都开始重视起矿山的事,开始整顿治理。人们越干越大,开始雇钩机铲车。后来,有人传言挖出古墓,还有什么宝贝,我的心咯噔一下,想起了三号缸。我对兰儿说,许是三号缸吧,算什么宝贝?
不知道,听说在西沟坡地。三号缸咋会冲那呢?兰儿一边用铁戳子吸铁石一边说。那次事故后,母亲哭着闹着不让我挖,我就和兰儿商量一下,买了两个带强磁铁的铁戳子,在人家用钩机或铲车推上的下料土毛里吸铁粉,一天一人吸一两吨不成问题.
时隔不久,整个大西沟沟叉坡地道路全部封锁,在小西沟村边开出一条大道,通往县城。几年来,山地没有人好好种,到处是挖铁石的坑坑洞洞。
在西沟坡上,挖出了古墓,和一些文物。省市文物专家前来考察,出土的遗址,女神头骨,陶器等等,把中华文明推进了两千年。一时间红山文化,红山女神轰动全国。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区域,再不允许上山采矿,周边都用刺鬼围了起来。有次,在村里看《辽宁日报》,突然看到了红山遗址的图片,那里摆放着墓穴场地,女神颅骨,陶器,陶盆陶碗。更醒目令我吃惊的是我家的三号缸,不知从哪挖出来的,竟然也成了古文化遗产,成了文物,摆放那里。我没敢声张,暗暗贬低怀疑起考古学家的鉴定能力。
为了利益,人们开始半夜三更偷矿石。把刺鬼铁线掐断,钻到里面起矿石。
因疯传挖出陶器,都在墓地安放着,我也看到报纸,还有图文介绍,我就想去看看三号缸,究竟咋回事。
出于好奇心理,我谁也没对谁讲,偷着借了个望眼镜,傍晚时,偷偷地来到刺鬼旁,想一探究竟。
因为这事,我和偷矿石的人一道,稀里糊涂地被民警抓进了班房。
六
冤枉死我了!我说我没进保护区挖铁石!民警说,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任我怎么解释,都百口莫辩,越描越黑。兰儿去看我,民警说我目的不纯,拿着望眼镜偷窥国宝,有盗取文物的嫌疑。
我说,你们一定弄错了,那里有个小缸是我家的,咋成了文物了?兰儿也对民警说三号缸的事。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三号缸被冲走的过程。
有这事?民警半信半疑。接下来,民警组织调查,一周后,我被释放。兰儿说,民警调查了咱家情况,又去村里调查,知道咱家是本份人家,从来没做过坏事,就没事了。
考古专家又重新辩认了三号缸,通知我说,三号缸的确和红山文物不是一个时期的产物,出土文物时,都以为是一齐出来的,对三号缸没做具体考察,实在抱歉。
那货归原主,三号缸归还了?
我一边往家走一边问兰儿。
哪有啊?还在调查。兰儿说,我家三号缸在那盛水,就和普通人家的缸差不多,谁看过呀?看过也忘了。没人给证明是我家的。
哎!那就白被冤枉了!
回到家,母亲早蹒跚着迎出来,儿啊,这多天干啥去了?
我说没事,出了趟远门,兰儿不是和你说了吗?
后来,兰儿和我说,三号缸是明朝时期的产物,虽不算特别珍贵的宝贝,听说也值点钱。捐给国家吧,不要啦
我要的不是钱!是名份!这样稀里糊涂地给出去,根本不承认是咱家东西!
你说能咋办?
我要找证据!兰兰,你想想,咱家三号缸哪里有记号?
兰儿想了想说,和普通缸差不多,就是缸底烧缸时,有那一个个小揪揪(凸起的小包)。算了,别找了。
要是和大缸似的,有个璺就好了。
有璺,就不是国宝了。
不行!我的决心,就像我家原来的犟驴,我说,说什么也不行!非找出证据,三号缸可以不要,钱可以不要,就要一个说道!
犟驴!犟驴!兰儿气得骂我。
孩子跑过来问,妈妈,谁是犟驴?
你爸。
驴长啥样?
你爸那样。
说起我家那条驴,干活确实有股犟劲,拽着不走,打着倒退,可能都是驴的属性。那条驴,后来老死的,一直养了十五年。现在,驴根本没人养,什么碌碡,扇车,簸箕都闲置一边,风剥雨蚀,再无人用,都是机械化。难怪孩子没见过!
后来,我就一次次地去村里找。每次走到加工房时,都想起父亲,和那段过去的时光。
我一直和兰儿说,三号缸挖出来了,那自行车呢?它们不是绑在一起吗?
十几年了,自行车烂了吧!兰儿安慰我。
那台自行车确实是个破旧自行车,它是表哥最早骑过的旧车,修了又修送给我骑的,不然,那个时期,我家去哪买自行车?哪有钱买呀?
我反驳说,自行车再烂,也有个魂吧!
让挖铁石的钩机钩碎了,随铁石拉走了!
呵!我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那个地方,原来是谁开采的!说完,兰儿拦都拦不住我,匆匆地去了小西沟。一打听,连曾经干活的工人都说没看见。
我悻悻而归。兰儿和我说话,我心不在焉。
我们这里的山,盛产铁矿石。祖辈没人开采,第一是不知道,第二是开采了也没地方卖,也没有炼铁的工艺。现在,一旦被人开采,就收敛不住。文物保护区通过保护与严惩,人们再不敢去采,而是在小西沟外沟沟叉叉里,一不用钩机铲车,二不放炮爆破,而是小打小闹,用镐头锨,钎子锤的抠,剜,砸,起。
又一个十年过去。我对三号缸找不到证据一直耿耿于怀。再也没有开采矿石,找个地方,安安份份上班去了。
忽然有一天,村长领着一帮人来到我家。兰儿给我打电话把我叫了回来。
我看见院内放着一个麻丝袋,村长打开从里面拽出自行车车把,我才大吃一惊。
村长说,你这自行车鹰把的,你骑过我也见过,当年发洪水,车子被冲,我也听说过。不然你能脱得了责任?能一周就从所里放回吗?这是挖铁石的人从小西沟沟叉挖出的,埋了两米多深!
村长介绍说,那些人都是文物保护局的鉴定专家,专为我家的三号缸来的。寒喧过后,他们说,三号缸确实算文物,年代久远。和红山文化没法比。作为私人用品,我们征求你的意愿,完碧归赵呢,就给你们抬回来。若捐献给国家,我们将会给你一笔钱。
要什么钱!不要!捐给国家了!我当即立断!
兰儿热泪盈眶,心结终于打开了,国宝也重见天日!我们不要钱,只要一个说法!是啊!我说。我还要一个请求,我们要去看看三号缸,真的完美无缺?
在把三号缸挪离红山文化遗址,安置到县博物馆时,村里通知我和家人去观看。我摸着三号缸,想起父母亲,想起祖父母挑着缸逃荒,想起九死一生在洪水中拚搏的情形,禁不住哭了。
兰儿给我擦下泪,算了,都过去了。
是啊。
我们都老了。母亲也早离开我们。唯有这三号缸不老,这陶器坚韧不拔,和红山文化一样,生生息息。
我时常就纳闷,洪水与砂石的冲撞,三号缸竟然躲过一次次劫难,又怎样的挣脱绳索游到大西沟沟叉,把自行车抛到小西沟去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