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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9-17 22:14:48 

理发师


付久江

理发师在公园的露天地摆摊理发,一晃儿已是五个春秋。

五年里,除了在公园里给人理发刮脸,隔三差五,理发师总会挎着装有理发工具的帆布兜,横穿马路,去路南边的医院住院部大楼转一转,给住院的患者理发刮脸。理完发刮完脸,理发师会推掉患者家属递过来的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扑克牌大小的名片,顺手插在床垫的缝隙里。名片正面印着“理发刮脸,一律免费”的字样,背面印着他的手机号码。这些名片大多被整理被褥的护士给收走了,然而天长日久,医院里越来越多的人也就知道了他。如果哪个患者在医院里住得久了,头发长了,想理发了,护士们就会翻出理发师留下来的名片,叫患者家属打电话过去。

这天一大早,理发师骑着摩托车刚刚来到公园,口袋里的手机便响了,是一个患者家属。于是理发师便挎上刚刚下肩的帆布兜,横穿马路去了医院。

按照患者家属电话里的指引,理发师乘电梯上到住院部十楼的肿瘤科,顺走廊找到12号病房,敲门进去,径直来到临门的23号病床前。顾客是个耄耋老人,须发苍苍,骨瘦如柴,已经卧床不起。在理发师在指挥下,患者的儿子把移动病床外拖,轻轻托起父亲的头,抽掉枕头。理发师为老人围上围布,半蹲半跪,一手持梳,一手擎着电推子,在有限的空间里,手法飞快地为老人修剪了凌乱的头发。洗净理好的头发,理发师将老人的头轻轻安放在枕头上,拿出剃刀为老人刮脸。理发师刮得很慢,很仔细。他知道,这也许是老人最后一次理发刮脸了。从老人微弱的呼吸中,他嗅到了近在咫尺的死亡气息。

修整完毕,理发师将散落满地的碎发打扫干净,装进随身携带的塑料袋,照例推掉患者家属递过来的钱,在一连串的道谢声中转身往外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当口儿,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绳子一样拴住了他的脚。

——发型师!

循声转身,说话的是个中年女人,身穿条形纹患者服,端坐在临窗的病床上,正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他。显然,她已经注意他好久了。

我好像认识你。女人抬手捋了捋头上的棕红色短发。

认识?理发师愣神的工夫,病房门开了,导诊护士探头冲里面大声喊:24床张喜兰,门诊三楼做CT!话音未落,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女人推着医用轮椅进了病房,搀扶女人下床上了轮椅。经常出入医院,理发师认识那个胖女人,她是长期在医院做护理的护工。

出了病房门,女人扭头又看了一眼理发师,说没错,你就是那个发型师,二十多年前我就认识你。

目送轮椅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电梯间,理发师一阵失神。的确没错,二十多年前,他就已经是个理发师了,在一家大型的美发店当美发大工。除了给男顾客剪发,还给女顾客做一些流行的新潮发型。所以当时很多女顾客都热络地叫他发型师。

理发师折身又进了病房,瞧了一眼挂在24号床尾的患者卡,张喜兰,47岁,燕城本市人,肺Ca。

张喜兰,张——喜——兰……理发师翻书一样在脑海里检索过往的记忆,恍惚间似乎有个影子依稀可见,瞬息间却又无迹可寻。想当年,作为一个技艺精湛的美发大工,他的心思更多是放在发型的设计上,发型下的一张张脸,在他眼里反而成了发型的配饰,无论胖瘦美丑,都已被时光淘洗得模糊不清了。

理发师摇摇头,决定不再去想,顺走廊另一边电梯下楼出门,横穿马路回到公园。

公园的东南角,临街一棵合抱粗的龙爪槐,树冠如伞,撑起好大一片树阴。树下一方石桌,四只圆石墩儿。理发师摘下帆布兜放在石桌上,从里面把理发工具逐一掏出来,在石桌上整整齐齐摆好。

磨得发白的帆布兜,还有帆布兜里的理发工具,是师父留给他的遗物。

理发师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还会重操旧业,而且是在公园的露天地摆摊理发,而且一干就是五年。在这之前,在公园里摆摊理发是他的师父老胡,用公园里那些老人的话说,他这是继承了师父的衣钵。

五年前那个夏日午后,得知师父病危的消息时,理发师正伏在自家客厅里的案台上,用锋利的裁皮刀切割一张质感柔韧的咖啡色小牛皮。

理发师最开始尝试手工皮具制作,完全是为了打发日子的无聊。妻子去世,女儿出嫁,和朋友合开的装修公司也全权转让给了朋友,曾经发条一样绷紧的神经陡然松懈下来。每天除了喝酒,余生似乎已别无所求。

理发师是从做钱包一类的小物件儿开始入手的。最开始,他的手总是抖个不停。二十多年酒精的浸泡,让他的双手终日震颤不止,除了端酒杯,已经拿不稳任何精巧的小物件。锥子扎伤、刀子划伤、小锤砸伤,那些带尖带刃的小工具仿佛在跟他赌气,让他的双手一次次变得鲜血淋漓。疼痛激发了理发师骨子的犟脾气,他不信自己对付不了这些小东西。一次次痛与血的教训让他的双手变得懂事了,学会了慢,学会了小心翼翼。渐渐的,随着手法也越来越娴熟,突然有一天,他发现手上的震颤奇异地消失了。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突然对酒失去了欲望,彻底丢掉了酒杯。

理发师对自己的突然戒酒很是惊讶,想一想也就释然了,人的一生,命运自有定数,他一辈子应该喝的酒,也许就那么多。就像他曾经拥有那么精湛的理发技艺,也不过昙花一现,成为那个行业的匆匆过客。

戒酒后的理发师一心沉湎于皮具制作。随着手艺的日渐精湛,做出的花样也越来越多:钱包、钥匙坠、皮铃铛,皮烟盒……多是费工省料的小玩意儿。这些精致的小东西都被女儿顺手牵羊拿去送了人情,理发师从不在意这些,他只享受制作皮具的过程。看着一张张完整的皮子,经由他的手,切割、定型、打孔、上线、打蜡,最后变成一件件精美的成品,无以言表的愉悦感就会油然而生。他又一次发现,自己所有的天赋都在这双手上。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皮匠了。

右手的裁皮刀突然一歪,跳出钢尺的约束,刀尖划过按尺的左手拇指尖,殷红的血从伤处缓缓渗出。理发师打开茶几上的小药箱,找出了一片创可贴裹住伤口,刚又拿起裁皮刀,摆在案台上的手机便响了。

电话是师父的儿子小龙打来的。小龙在电话里说,老爷子住院了,食道癌晚期,怕是日子不多了。问他都想见谁,说谁都是摇头。只有说到你,头才不摇了。

挂断电话,理发师急慌慌地往医院赶,一路洒下的,除了愧疚就是自责。他感觉对不起师父。这么多年,除了逢年过节拎点礼物,礼节性地去看看师父,平日里,他几乎忘记了师父的存在。

见到师父,理发师哭了。他不敢相信躺在病床上的人就是师父,浑身插满了管子,瘦成了一把骨头。想当年师父开店时,体壮如牛,声若洪钟,站在那里给顾客理发刮脸,一天可以不吃不喝,坐下来吃饭,一顿能造四个大馒头。

师父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听见理发师的呼唤,掀开眼皮,涣散的眼神火苗一样跳了跳,脑袋在枕头上动了动,艰难地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做了个夹剪的动作。理发师明白师父的意思,问小龙有没有理发工具。小龙似乎早有准备,打开储物柜,拿出一个磨得发白的帆布兜。理发师一眼就认出,那是师父用了半辈子的工具兜,里面装着师父理发用的全部家当。

在小龙的帮助下,理发师为师父理了发,又刮了脸。修整完毕,理发师从帆布兜里掏出一面锈渍斑斑的小圆镜,在师父眼前照了照。师父睁眼看了看,又闭上,有泪顺眼角渗出来。师父又睁开眼,抬手冲旁边的病床勾了勾手指。邻床躺着的是一个比师父年龄还大的老爷子,侧着脸,目光呆滞地看着他,稀疏的白发像严冬野地里的枯草。征得患者家属的同意,理发师为老爷子也理了发、刮了脸。打扫干净地上的碎发,理发师把工具擦干净,插进帆布兜的夹层里,恭恭敬敬站在师父面前。师父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帆布兜。理发师明白,师父是要把这套工具留给自己做念想儿。理发师把帆布兜抱在胸前,双膝跪地,泪水又一次流下来。那泪水里,除了生离死别的悲痛,还掺杂着难以言说的苦涩。

回到家,理发师打开沉甸甸的帆布兜,把理发工具一件件掏出来,摆放在制作皮具的案台上。大剪刀、小剪刀、牙剪、折叠剃刀、手推子、电推子、眉笔、梳子、毛刷、毛巾、围布……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随之漫漶,那是经年累月浸入到工具中的头油、发脂、染发水、洗发剂、肥皂水糅杂在一起的气息,仿佛从魔瓶里释放出的幽灵,散布到客厅里的每一个角落,驱散了原有的皮革气味。

嗅着这熟悉的气息,理发师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一个初中毕业便辍了学的少年,从城郊走进城市,一脸茫然地游荡在燕城的大街上,父亲的责骂声犹如一条狂舞的皮鞭,在背后追赶着抽打他:

美发,美发,美个狗屁!

什么顶上功夫,娘们儿才干的活儿!

木匠怎么了?木匠不好吗?

人只要住房子,就离不开木匠……

在城北一条小胡同的拐角处,他看到那个叫“胡记理发”的小门脸儿,看到店门玻璃上贴着的“招免费学徒工”的告示。那一刻他近乎清醒地看到,他正置身于人生的十字路口,命运第一次向他发出无声的兆示。

他记得自己在店门外徘徊许久,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忘记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师父身穿白大褂,翘着二郎腿坐在转椅上,发黄的指间燃着半支烟,透过缭绕的烟雾,一双眼睛锥子样盯着他,后来便有一只钳子般有力的大手,抓着他的手腕,把他拉到门口。那一刻,被驱逐的屈辱和恐惧让他几乎要哭出来。牵扯他的力量在门口停下来,对着玻璃门,师父把他的手紧紧并拢,高高举起。初秋午后的阳光打在他年轻的手上,掌心丰厚,五指修长,并拢的指缝儿间晕出几道橘红色的直线。

留下吧,管吃管住。师父的话像一枚钉子,牢固地确定了他们的关系。

他感激师父。如果没有师父的收留,他那做木匠的父亲,早就把他拉到建筑工地,让他变成一个耳朵整日夹着铅笔的木匠了。那是木匠吗,充其量是个整日为楼房支模板的工人罢了。他还记得,为了说服父亲,素昧平生的师父破天荒地请父亲喝了顿酒。师父就是师父,两杯酒就把父亲喝多了,几句话就把父亲说服了。

娘们儿干的活?你看我像娘们儿吗?

干一个!你看我是娘们儿吗?!

把你儿子交给我吧,这么好的一双手,不当理发师可惜了。

你的锤子和电锯,总有一天会被机器人代替,理发却不能,只要人的头发不停长出来,理发师就不会失业……

学徒的日子,是师父手把手教会他给顾客洗头吹发、卷杠烫发。是师父甘愿当他的活头模,让他颤抖地拿起剪刀,先剪分头,再剪毛寸,然后再用推子推成平头,最后剃成了一个秃子。师父那布满胡须的下巴,在他颤抖的剃刀下,一次次变得伤痕累累……

爱好往往既是天分所在。短短半年时间,他便学会了师父的全部手艺,也近乎痴迷地爱上了这个行业。想想看,在有限的时间内,一个发型改变了一张脸形象,随之改变了一个人的气质,所谓的化腐朽为神奇,也不过如此。也正是在这深深的痴迷和喜欢中,他发现自己手上的天赋。那双修长的手,一旦拿起理发工具,就像被施了魔法,机敏灵动,稳下来静如处子,动起来快如脱兔。

大分头、小平头、螺丝烫、刮全脸儿……找他理发刮脸的顾客越来越多。

我老了,该退休了,赶明儿这个店就留给你。说这话时,师父颠着二郎腿,看上去颇有成就感。而他总是支支吾吾的,顾左右而言他。直到一年后,他把师父请到胡同口的小酒馆,连敬师父三杯酒后,才向师父坦露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他要离开这里,去省城的理发学校继续学习深造。未来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不会忘记师父的启蒙和收留之恩。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是师父收留了他,发掘了他的潜能,为他打开了这扇门。正是通过这扇门,他看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那里有时髦的烫染技艺,那里有新颖的发艺造型,那是时代的潮流所向。

师父不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地闷着喝酒。干下最后一口酒,师父站起身抹了抹嘴巴,说走就走吧,好男儿志在四方。

理发师翻箱倒柜,从橱柜的底层翻出一个小巧的皮革工具包,在案台上小心翼翼打开。和师父留下的理发工具比起来,工具包里的电推子和剪刀在机油的浸润中,依然光亮如新。这套理发工具,是当初临别时,师父送给他的出师礼,他一直珍藏着舍不得用。他依然记得,在省城的美容美发学校打开这个工具包时,他在心里轻轻叫了声师父,泪水便模糊了双眼。工具包最里面的夹层里,藏着一个硬邦邦的纸包。那是师父送给他的一笔钱,足够他在省城一年的花销了。

三天后的凌晨,师父去世了。从医院到殡仪馆再到墓地,半天下来,曾经的师父变成了一盒骨灰,归于一抔黄土。

送葬归来,理发师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游荡,不觉来到了公园东南角的大槐树下,在石桌旁的圆石墩儿上坐下来,盯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发呆。斑驳的日影从枝叶间摇摇筛落,一条豆绿色的吊丝虫抻着一根细丝从树上滑下来,驾着若有若无的微风,在他眼前悠来荡去。

两年后的那个秋天,他学成归来,拎了两瓶好酒,第一时间去看师父。城北那条小胡同里,昔日的理发店已经门窗紧闭,人去屋空。隔壁开粮店的老陈告诉他,自从他走后,师父店里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顾客越来越少。勉强维持了一年,师父便退了房子,关门落锁,不知去向了。

理发师拎着酒又去了师父家,却没见到师父。师母告诉他,师父自打关了理发店后,便去公园的露天地摆摊了。师母唉声叹气地说,你师父眼神不济了,还一天天往公园里跑,风吹日晒的,理发刮脸赚的钱,还不够他抽烟喝酒的,也不知到底图个啥。

在公园里的这棵老槐树下,他找到了师父。师父正在给一个老头刮脸。旁边的石桌上,两个老头在下象棋。

两年没见,师父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嘴角下垂,法令纹深陷,眉间“川字纹”紧锁,让他看上去心事重重。

理发师心里很难过。在这个发型飞速变换新花样的时代,师父理发刮脸的手艺显然已经落伍了。小店除了给男顾客理发刮脸,再就是给一些老太太做简单的烫发,倒闭是早晚的事。这是他在省城深造学习时就意识到的。但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师父会甘心沦落街头。

理发师在离师父两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轻轻叫了声师父。师父回头瞥了他一眼,手中的剃刀一颤,说回来了。便又低下头,注意力又回到剃刀下的那张脸上。刮完脸,师父放下剃刀,冲下象棋的两个老头打了声招呼,说我徒弟回来了,今天早点收工。

在师父家,就着师母炒的菜,师徒俩坐下来边喝边聊。借着微醺的酒意,他跟师父说起了这两年的学习经历,在省城那家知名的理发学校,他开阔了自己的眼界,学会了精剪、精烫、焗染、盘发……回来的第二天,就被一家大型美发美容店雇佣了,在那里做美发大工,佣金加提成,赚的钱也足够多。兴之所至,他还对师父说了自己对未来的打算:不久的将来,他也要开一家大型的高级美容美发店。到那时,他要在店里专门给师父开辟出一个专区,让师父在店里给顾客理发刮脸。

大型,高级,好!有出息!一定能开起来!师父嘴里喷着浓浓的酒气,拍了拍理发师的肩膀,垂头沉思许久,又说,至于理发刮脸,就免了吧,我的回头客都在公园,去不起那种高级的地方。说完身子一歪,佯装醉倒在床上。

气氛陡然变得尴尬,入口的酒随之也变得索然无味。理发师起身向师母告辞,刚刚走出门口,便听到里屋传来一声脆裂的炸响,那是杯子摔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也许沦落街头的缘故吧,理发师感觉师父变得狭隘了。他在心里便暗暗憋了一口气:总有一天,他要开一家像模像样的美容美发店让师父看看。他要让师父明白,这不是背叛,更不是另立山头,而是理发业的与时俱进。

然而世事难料,曾经的豪言壮语最终变成了可笑的吹牛。后来的他,非但没有开一家像样的美容美发店,反而彻底离开了这个行业。相比之下,师父是幸福的,生前无论是开店还是露天地摆摊,一生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过往如一滴浓缩的试剂,让理发师混沌的内心渐渐变得清明澄澈。师父留下的理发工具,就像当年贴在店门口的那张收徒告示,再次向他发出无声的兆示。

一个雾蒙蒙的早晨,理发师的身影出现在公园的大槐树下。一辆摩托车带来了所有的理发家当,一把折叠椅,一个灌满开水的铁皮暖壶,一个破旧的帆布兜。一样样理发工具从帆布兜里掏出来,在石桌上一字排开。身后大槐树一个虎口状的树丫被磨得光溜溜的,不用问,那一定是师父挂荡刀布的地方。理发师把那条磨得发亮的牛皮荡刀布挂在树丫上,随手抄起剃刀,拉紧荡刀布,在上面推来荡去。师父留下的这把剃刀,窄窄的刀刃已经磨成凹陷的月牙弧,锋利却依然不减当年。

对着东方泼洒而来的晨光,理发师举起双手。当年师父收他为徒时,看中的就是他这双手,伸开来十指修长,合起来密不透风。而今骨节粗大,屈如鹰爪。曾经灵活无比的右手食指也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小骨节儿圆乎乎的肉棒,像一个可笑的侏儒。他不知道这样一双手,还能不能耍起师父留下的刀刀剪剪。

随着公园里的人渐渐多起来,理发师迎来了他的第一位顾客——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太。她甩动着双臂从公园小广场的健身人群里慢慢走过来,围着老槐树和石桌转了一圈,看了看理发师,又看了一眼石桌上的帆布兜,说小伙子,你是老胡的徒弟。

理发师点点头,说,我师父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那病耗不了多久。老太太拿手帕拭了拭潮红的眼窝,回身在折叠椅上坐下,说来吧,小伙子,给大姨修个柳叶眉。

阿姨看着面熟。理发师端详着剃刀下这张褶皱纵横的脸。

你不记得我了,可我记得你。老太太撩眼皮看了理发师一眼,你师父经常把你挂在嘴边,你是他最后一个徒弟,也是他最稀罕的一个。

您是……孙阿姨?!理发师终于认出来了,眼前这个老太太是师父的旧相识。当年他跟师父学徒时,孙阿姨就是师父店里的常客,有时来烫烫发,有时来修修眉。有时根本无事,只是到店里闲坐,和师父东扯西拉地闲聊,聊工作,聊家庭,聊日子里的鸡零狗碎。间或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把个沉寂的小店搅得热热闹闹。平素不苟言笑的师父,眉眼间也总会漾起隐隐的笑意。那是多会儿的事情了?那时的孙阿姨还风韵犹存,那时的师父也正当壮年,那时的他,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整天一门心思地琢磨着怎么学好师父的手艺。

孙阿姨天生一字眉,为原本一张慈祥的脸增添了几分刚硬。理发师屏息凝神,手中的剃刀轻刮慢走,刮出个眉头下压,修了个眉峰似弓,两条微曲上扬的柳叶眉如描似画,整张脸的气质神态便统一和谐起来。美中不足,眉梢有点儿短。理发师突然想起那支眉笔,心中若有所悟,顺手从帆布兜里掏出来,在眉尾处淡画轻描,两条细细尖尖的眉梢便轻逸地撇向鬓间。

眉修好了,孙阿姨接过理发师递过来的小镜子照了照,点点头说,好看!你师父个老鬼,就从来没修这么好看过。放下镜子又苦笑说,你师父要是活着,一定会骂我“要饭还嫌馊”,毕竟,老东西给我修了半辈子眉。

孙阿姨起身,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纸币放在石桌上。理发师忙拿起钱往孙阿姨手里塞,说阿姨您太外道了,这钱我咋能收?孙阿姨推开理发师的手,说,没有白干的道理,刚开张,讨个好彩头。再说了,你师父是你师父,你是你,两码事。

目送孙阿姨走远,理发师在圆石墩儿上坐下来,转动这手中的眉笔,不由得心游神驰:一个男人,一个理发师,竟会用半辈子的耐心,为一个女人修眉?而这个人,竟然是自己的师父……

胡乱的遐想让理发师莫名地兴奋起来。他随手拿起摆在石桌上的小剪刀。右手无名指套进剪柄圆环里的那一刻,他又一次确凿感觉到食指已经不在了。理发师用余下的手指拨弄着剪刀,手腕翻转,小剪刀在晨光中一闪一闪地旋转翻飞。那架势好像一个神枪手,在耍弄他心爱的手枪。耍到兴起,理发师骤然停下,大拇指伸进另一只剪柄的圆环里,三根手指擎住一侧剪柄不动,大拇指节奏频繁地一撑一合,一撑一合,燕尾形的刃口便在空气中飞快地一张一合,发出急促而细微的剪切声。

得感谢那段制作皮具的日子,让曾经震颤的双手渐渐安静下来。如今在剪刀的带动下,如梦初醒,渐渐灵动如初。

理发师的出现,很快引起了公园里人们的注意,他们纷纷聚拢到大槐树下。什么情况?这个人是谁?怎么可以在这里理发呢?这可是老胡的地盘,这么多年从没变过。对了,老胡呢,老胡干嘛去啦?好像有好几个月没看到老胡了。

有人认出了那个帆布兜,是老胡的。凑过来搭讪,才知道老胡已经去世了,眼前这个耍把式的人是老胡的徒弟。有更细心的人发现老胡的这个徒弟手上竟然有残疾,该不会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骗子手吧?

唏嘘声中,一个手里搓着山核桃的胖老头走到理发师近前,说爷们儿,你说你是老胡的徒弟,你那手……可有老胡的好手艺?

理发师摇摇头说,跟师父比差远了。

甭耍嘴,先给我刮个全脸儿。胖老头说着往折叠椅上一坐,先说好,我的皮肤可是吹弹即破,要是给我刮破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围观的几个老头一阵哄笑,说小伙子,他那张老脸比猪皮还厚,当心剃刀崩卷刃!

理发师为老爷子围上围布,拿起一条毛巾,折几折,打开暖壶倒开水浸透,双手掐着毛巾边缘拧了拧,展开抖了抖热气,再折起来,捂在胖老头毛扎扎的半张脸上。理发师在荡刀布上又磨了磨剃刀,转回身拿掉老爷子脸上的毛巾,圆头毛刷蘸了铝皮饭盒里化好的肥皂水,在老爷子的下巴、双唇和鬓角涂抹均匀。坚硬的胡须在热毛巾和肥皂水的浸润下,变得温软服帖了。理发师左手托起老爷子的下巴,食指和中指一分,把咽喉处松弛的皮肤撑开,绷紧,右手四指稳稳地捏住刀柄,刃口倾斜,剃刀自下而上,逆着胡茬儿均匀慢走。刮一刀,往搭在袖口的毛巾上抹一抹刃口上的胡茬儿和肥皂沫,再刮一刀,再抹抹。从咽喉到下巴,从下巴到两鬓,再回到上下唇,所到之处皮新肉净。

一遍刀下来,理发师连忙带紧张,出了一头一脸的汗。他拿起毛巾擦了把脸,又用开水烫了烫毛巾,拧干,抖了抖,敷在老爷子脸上,转身又去荡刀布上磨了一次刀,回身拿掉毛巾,开始净脸。这次走刀轻而快,先刮掉脸颊上的寒毛,转到上唇,顺便刮掉了露在外边的鼻毛,转到两鬓,顺便刮掉了耳廓和耳垂里的绒毛。剃刀转到T型区,从额头到眉间,从眼皮到鼻梁鼻翼,刮掉油脂和老化的角质皮。

休整完毕,理发师用还温着的湿毛巾为老爷子擦了擦脸,拍拍他的肩,说声好嘞!老爷子如梦方醒,摸摸下巴,起身笑骂,妈的,和老胡手法一样好,光溜儿得像小孩儿屁股。又意犹未尽地咂咂嘴,说,就是比老胡慢了点,我都睡一觉了。

来个精剪板寸!一个发型状如鸡冠的小伙子从围观的人群中走出来,双腿一岔,坐在折叠椅上。

围观的人突然不再作声,他们都感觉眼前这个小伙子有些过分了。精剪板寸,就是不上推子,用剪刀一剪一剪地剪出一个板寸。这是那些比较高级的理发店里才有的服务项目,耗时费力不说,更考验一个理发师手上的剪刀功夫。以往老胡在的时候,从不提供这样的服务,更何况老胡的徒弟还是个残疾人。

理发师低头垂目喘息片刻,回手为年轻人围了围布,左手抄起大排梳将年轻人聚在头顶的长发理顺,右手大剪刀贴梳子在额前顿住,咔嚓一剪,额前高耸的头发齐刷刷散落。大排梳推到哪里,大剪刀便跟到哪里,平稳推过头顶,调转角度立起来,又从两鬓走到后脑。一支烟的功夫,发型已呈现出方方正正的轮廓,不过看上去很粗糙,有斧劈刀削的感觉。大排梳换成小排梳,大剪刀换成小剪刀,理发师开始细部精剪。剪刀过处,发沫纷飞,毛糙的发型变得越来越精致光洁。给人的感觉,那剪刀已经不是剪刀,是一把锯,锯平了发片与发片之间的凹凸不平;是一把锉,锉光了发丝与发丝之间的参差不齐。

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理发师刮脸的手艺虽然和师父一脉相承,但是剪发的技艺却另辟蹊径,更胜老胡一筹。怎么说呢,手法夸张,落剪精准,动作上有标新立异的表演成分在里面,让整个过程呈现出不可言喻的美感。

剪刀细微的剪切声中,理发师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省城深造学习的日子。那时他和学员们经常去附近的劳务市场,为守在那里讨生计的农民工们免费理发。就地取材,原地找个凳子或者台阶,让农民工们坐下来,一把剪刀一把木梳一个围布,就开始操练起来。农民工们排着队等在那里,一天下来,手腕酸痛。正是那些散发着汗酸味儿的一头头乱发,练就了他一手过硬的剪刀功夫。

一个刮脸,一个精剪板寸,让理发师在出摊第一天便征服了公园里的人们,在大槐树下站稳了脚跟。人们呢,也就渐渐习惯了理发师的存在。远远看去,摆在空地上的依然是那把破旧的折叠椅,放在石桌上的依然是那个磨得发白的帆布兜,坐在圆石墩儿上依然是那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恍惚间,怎么说呢,给人的感觉,坐在那里的人依然是老胡。老胡并没有离去,只是时光陡然倒转二十年,又重新变得年轻了。

守在公园里的日子久了,理发师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理发师便来到公园,参与到晨练的大军中,跟在几个练拳的老人身后,照猫画虎地甩甩胳膊,踢踢腿,再撞撞树,一套动作下来,浑身便也热了。回到大槐树下的圆石墩儿上坐下来,擦擦脸上的汗,喝口保温杯里温热的茶水,静观公园里树影婆娑,人影儿晃动,鸟鸣人唱。日复一日,每天都是如此,每天又有所不同。

在理发师眼里,公园就是一个巨大的画框。形形色色的人走进来,又走出去。比如清晨,是公园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晨练的人们相互打着招呼,有的围着公园慢跑或暴走,有的在广场上打太极、踢毽子、跳舞、抖空竹,有的在树荫里站桩、打拳。一南一北两个大亭子里,两拨小乐队各据一方。那边锣鼓镲梆子京胡铿锵有力,奏一曲《打虎上山》;这边键盘手风琴单簧管激越悠扬,来一首《红星闪闪放光彩》。东南角离他最近的那个小亭子里,每天早晨都会出现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女人,一副李铁梅的扮相,身穿绣花红衣,花白的头发梳成的一条大辫子,紧紧攥在手中,丁字步站立,怒目圆睁,高唱《红灯记》:

提起敌寇,心肺炸

强忍怒恨咬碎牙

不低头,不后退

不许泪水腮边挂……

一旁石阶上坐着一个瘦老头,拉一把胡琴,双眼微眯,摇头晃脑地为老女人伴奏。曲终人散,二人一个向北,一个向南,消散于城市汹涌的人潮中。这样一对奇葩的组合,让理发师常常百思不得其解。日子久了,听公园里的人说起,理发师才知道,老女人年轻时是某个剧团里的台柱子,因为一次重要演出的角色之争受了刺激,从此疯掉了。而老头呢,却是一个从副处级岗位上退下来的老干部,年轻时是个戏迷。用现在的话说,他也许曾是这个女人的铁杆粉丝呢。如此说来,仔细想想,一切似乎也就了然了。

日头升起,公园里晨练的人渐渐散去,留下来的是那些终日盘桓在公园里的退休老人和闲散人。聚堆儿打扑克的,树荫下打麻将的,捉对儿下象棋的,拿着海绵做的大毛笔在广场的地砖上写大字的……偌大的公园,成了这些人消磨时光最好的去处。这些人也是理发师最长久稳定的顾客群。每天,理发师差不多都能知道哪些人的脸该刮了,哪些人的头发该理了。这些人呢,无论理发还是刮脸,总是结伴搭伙地过来凑热闹。一边理发刮脸,一边在大槐树下聊聊时事政治,或骂骂某个入狱的贪官,那口气,好像所有的国家大事,都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累得乏了,或是闲得厌了,理发师会调转身,背对公园面向马路瞭望。马路东边是一栋商业大楼,楼下是鳞次栉比的门店,其间有一家名叫“时尚码头”的大型美发店,门面装修豪华,下午的阳光打在高大的玻璃门上折射过来,刺得理发师眼睛生疼。伴随着玻璃门一闪一闪地开合,进进出出的,多是些靓男美女。

寒冷的日子里,他想象过里面的温暖如春;炎热的酷暑里,他想象过里面的凉爽清馨;无尽的喧嚣中,他想象过里面的安静怡人;贴墙而立的一面面整洁明亮的大镜子,照出的不单单是顾客靓丽的发型,还有理发师优雅的身姿和专注的眼神。这一切不是想象,而是他曾经的梦想。

在理发店做工的第三年,理发师结婚了。父母之言,媒妁之约,让他感觉人生本该如此。未婚妻温顺少语,端庄漂亮,也符合他对另一半的想象。作为一个技艺精湛的理发师,他感觉自己有必要为未婚妻亲手盘制一款漂亮的新娘晚妆,然后再风风光光地把她娶回家。这也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

结婚头天晚上,理发师带着理发工具来到未婚妻家中。望着未婚妻长发披肩,粉面含羞地坐在椅子上,理发师内心充满了庄重的仪式感。他耐心地理顺未婚妻一头如瀑长发,用鸭嘴夹分区固定好,尖尾梳理顺头顶的一缕长发,盘成一个涡旋状的花型,用发卡固定,随手拿起喷壶,喷发胶定型。

阿嚏!未婚妻陡然一个喷嚏,扯掉了他夹在指间的发片,紧接着又是一个喷嚏,抖落了固定发区的鸭嘴夹。俯身拾鸭嘴夹时,理发师发现未婚妻脸色潮红,双眼泪水涟涟。理发师抽动着鼻子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滋滋的味道。以他的经验推断,未婚妻这是发胶过敏了。曾经的顾客中,也有过类似的状况出现。一定是婚前连日的操劳,让她的身体免疫力有所下降,看来理想中的新娘晚妆只能作罢。他安慰着未婚妻,为她拆开发型,清洗了头发,又急匆匆跑到医院里为未婚妻买了抗过敏的药片,服侍她吃下,便急匆匆赶回自己的家。

第二天的婚礼现场,望着新娘一袭雪白婚纱,一头飘逸的长发,有那么一瞬间,理发师内心掠过一丝隐隐的遗憾,旋即便被随之而来的喜悦和幸福所淹没。

婚后第三天,理发师回到了做工的理发店。晚上回到家与妻子亲热时,他又一次发现妻子呼吸困难,颈窝间泛起红斑。他松开妻子,鬣狗一样嗅着自己的身体,便嗅到了那股染发水的味道。他将衣服和身体彻彻底底清洗了一番,才敢靠近妻子。看来妻子体能还没有彻底恢复。于是理发师暂时辞掉了理发店的工作,在家专门陪妻子。两个月后,妻子怀孕了。想想那刺鼻的化学药水,再想想妻子腹中的宝宝,他决定先放一放自己的理发工作。

宝宝出生了,是个漂亮可爱的女儿。一年后,女儿已经开始蹒跚学步。有一天,理发师途经一家理发店,看到门上张贴着招聘美发大工告示,感觉手痒得厉害,便信步走进去,精湛的理发技艺让他顺利地应聘成功。当晚回到家中,他再一次发现妻子的异常,喷嚏不断,流泪不止,并且伴有呼吸困难。嗅着残留在身上的染发水味道,看着妻子痛苦不堪的样子,他感觉脚下发虚,整个人仿佛坠入到了无底深渊。

从市里到省城,再从省城到北京,他带着妻子走遍了国内的各大医院,一遍遍地化验血项,一遍遍地筛查过敏源,所有的检查结果都指向一个他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妻子原本年轻健康的身体,不知为何竟然变成了过敏体质,顽固的过敏性哮喘将会伴随她的一生。用医生的话说,随着年龄的变大,患者的身体免疫力会越来越差,症状也会越来越严重。除了注意保养,远离过敏源,别无他法。

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和妻子的身体乃至一个家庭比起来,一个喜欢的工作算得了什么呢?短暂的纠结和痛苦后,他断然放弃了自己钟爱的理发事业。

回溯过往,坐在大槐树下的理发师感觉自己的人生仿佛走了一个圆,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他感谢师傅,这是毋庸置疑的。他也得感谢命运。它作弄了他,惩罚了他,最终又宽恕了他。

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将热闹的公园顷刻间扫荡得空空荡荡。理发师的身影又出现在医院住院部的走廊里。

理发刮脸。

有理发刮脸的吗?

乘着电梯一层一层走上去,再顺着环形走廊,挨个病房门“咚咚咚”敲过去。乍一眼看去,身穿白大褂的理发师,颇似一位查房的医生。

理发刮脸。

有理发刮脸的吗?

虽是一路之隔,但是和公园的闲适热闹不同,医院里的气氛总是显得凝重压抑,这让理发师的敲门声和询问声都变得小心翼翼。即便如此,也难免会遭遇怒目和白眼。理发师理解患者和家属们的心情,和急需康复身体比起来,头发乱点儿算什么呢?可是,躺在病床上的时日久了,无序疯长的须发会让他们本来憔悴的面容更加暗淡模糊。只要生命还在,每个人难道不都需要一个清新整洁的发型吗?

理发刮脸。

有理发刮脸的吗?

一开始,他把自己这种免费服务行为归结为患者需求。就是在这个住院部大楼,理发师为师父理了最后一次发,刮了最后一次脸。在师父的无声示意下,他还为邻床的老人理了发,刮了脸。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就发现病房里有太多的患者需要刮脸理发了。渐渐的,行为变成了习惯,每隔几天不来病房里转一转,他的心就没着没落地放不下。是的,从患者焕然一新的发型中,他感受到了一种存在的快乐;从患者感激的目光里,他感受到了一种被需要的幸福。

理发刮脸。

有理发刮脸的吗?

三年前的某一天,他接到了一个女人的电话,是医院里的患者家属。也是在这个住院部大楼,他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孙阿姨,人已经瘦脱了相。孙阿姨的女儿对他说,是老太太的意思,特意叫他来为她修修眉,老太太一辈子最喜欢的就是描眉画鬓。

那次,他不单单为孙阿姨修了眉毛,还为她修剪了头发。孙阿姨看他的目光时而明亮时而涣散,嘴里呢喃不清地喊 “老胡”。孙阿姨的女儿不明所以,只有他能明白,孙阿姨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两天后,孙阿姨去世了。事后,孙阿姨的女儿特意打来电话,向他表达谢意。电话里,他很想跟她说说孙阿姨,说说自己的师父,说说逝去的过往流年。然而能说些什么呢,一切细说开来,又不甚了了。

理发刮脸。

有理发刮脸的吗?

来到十楼的12号病房门前,理发师又想起几天前和他搭话的那个女人。她叫张喜兰,很土气的一个名字。

不知这个张喜兰还在不在。

敲开病房门,临门病床上的老人不在了。在临窗的24号病床上,他再次看到那个叫张喜兰的女人,端端地坐在床上,笑吟吟地望着他,仿佛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

您好!又见面了。他笑着和女人打招呼。

女人笑而不答,只是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他。

烂脑子,真是想不起来了。理发师手举成手枪状,夸张地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我这个样子,你当然想不起来了。女人嘴角牵出一丝苦笑,“红狐美容美发厅”还记得吧?你曾是我的“御用发型师”。

你是“小倪萍”?!理发师一脸错愕地僵在那儿,一时间,他很难把眼前这位形容憔悴的女人,和记忆中那个清纯少女联系起来。

好多年不做女发了,老主顾,我破例。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理发师拍了拍斜搭在腰间的帆布兜。

你的手?女人指了指理发师残缺的右手。

电刨子削掉的。理发师抬起右手看了看,好似看一件带有瑕疵的工艺品。

外面雨大了,雨点嘈杂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让病房里显得愈发寂静。

还记不记得,二十多年前,也是这个时节,也下过一场雨……女人幽幽一声轻叹。

理发师在邻床上坐下来。他怎么能不记得呢,只是和窗外的雨比起来,当年的那场雨下得淅淅沥沥,不急不缓。给人的感觉,未来还足够漫长,很多美好的事物就像一颗颗美丽的珍珠,镶嵌在时光的蚌壳里。

平日里顾客盈门的“红狐美容美发厅”在那场雨中变得门庭冷落。难得的雨休,店里人喝酒的喝酒,打牌的打牌,都各寻各的方便去了。偌大的美发店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临门的转椅上,隔着玻璃门呆呆地看雨。斜斜的雨丝,在天地间一针一线地编织着一张绵绵密密的大网。远远地,一顶淡粉色雨伞从雨中袅袅地撑过来,宛如盛开在雨中的一朵水莲。再近些,他便认出了她。

那时的她,在他眼中只是一个爱美的女孩儿,每次到店里来,都是指定他为她盘制时下流行的晚妆发型。每次做完发型,她都会对着镜子里扭来扭去,自我陶醉地左顾右盼。每次她都会对他说,走遍市里大大小小的美发店,只有你做的晚妆对我的心思。面对赞美,他总是笑着不置可否。其实在他看来,身为少女的她,并不适合做晚装发型。但是碍于彼此的身份,他不好意思说破。

那次,他并没有立即动手,而是委婉地建议她尝试做一下别的发型。以她的脸型,一头长发完全可以编扎各种各样的发辫,彰显少女的清新活泼。而时下流行的晚妆,是一些成熟女性出席重要场合的宴会才做的发型,虽然好看,但是太过庄重,反而束缚了个性的张扬。

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她正是要去参加一个重要场合——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参与当地电视台主办的一场主持人大赛。一路过关斩将,她已经进入了决赛。决赛就在今晚,当地电视台有直播,你一定要看哦,为我加油助威!她对着镜中的他䀹眼一笑。

也就是在那个落雨的午后,他一边为她做发型,一边听她聊她的梦想。她的梦想就是站在舞台上,成为一名优秀的主持人。我喜欢那种感觉,把自己全部的美丽,不,是魅力!绽放在舞台上,展现在观众面前。他记得当时她这样说。他望着镜中的她,脖颈修长,发髻高挽,像只骄傲的白天鹅。美轮美奂的晚妆发型,的确为她增添了几分主持人的气质。

发型做好了,店门外的雨却骤然大起来,偌大的世界在迷茫的雨雾中只剩下一间屋子,氤氲着虚幻而美好的气息。生性少言寡语的他,破天荒地打开话匣子,坦露了自己隐秘的心迹。他告诉她,他刚刚学手艺时,只想做一个理发师,开店,赚钱,养家糊口。后来呢,到去省城深造,随着眼界开阔,他也就有了自己的梦想,那就是有朝一日,成为一名出色的发型设计师,最好是那种为舞台上的明星们设计发型的设计师。当然,眼下他需要的,还是赚些钱,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理发店,然后再出去继续深造。

为什么还要开一家理发店,以你现在的水平,完全可以直接去做一名发型设计师。他记得当时她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他笑着对她解释,梦想不是一步登天,只有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理发店,才能赚到更多的钱。只有有了钱,才能去学习更高端的造型艺术。

你的梦想很快就能实现,等我成了名主持人后,就指定你做我的“御用发型师”。说这话时,她天真地笑起来。

好,那我就等你成为一个名主持人,首先祝你今晚夺魁。他也笑了。

当晚回到家,他特意打开了电视,燕城当地电视台果然在直播那场主持人大赛。他看到屏幕中的她,身穿旗袍,头上是他亲手编制的晚妆发型,在观众和评委的注视下,从容地走上舞台。在才艺展示环节中,唱了一首好听的英文歌曲,在专业技能环节,临场模拟主持了一档娱乐类节目。在激烈角逐中,她力挫群芳,最终获得了女子组冠军。

有一个细节他突然想起来了,在开场的自我介绍中,她说过自己的名字,在他的记忆中,她应该叫“张米兰”,也许是因为名字太土气,她刻意为之,也许是因为谐音,自己听错了。然而无论是“张喜兰”还是“张米兰”,都很快被另一个名字所代替——也就是在那场决赛中,他蓦然发现,头戴晚妆的她,形象酷似当红的主持人倪萍。从那以后,她每次到店里来,他都亲切地称她为“小倪萍”。

“小倪萍”来啦!

“小倪萍”请坐!

“小倪萍”,今天做个什么样的发型?

“小倪萍”,给我唱一遍你那天在比赛现场唱的那首英文歌:“噢……莎啦啦啦啦……”

什么重现?到底是昨日重现还是往昔重现?

店里人背地开他的玩笑,说他爱上了“小倪萍”,调侃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他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也不去辩解,直到半年后,“小倪萍”从店里人的视线中彻底消失……

雨停了,天边裂开的云缝里伸出阳光的脚。护理女人的女护工拎着一袋新鲜的水蜜桃从外面走进来。在女护工满是狐疑的眼神中,理发师和女人加了微信,然后起身告辞。他叮嘱她安心养病,他会随时来看她。是的,随时!他笑着指了指窗外。

很多时候,文字上的交流比面对面交谈更容易袒露内心。寂静的深夜,女人从微信里发过来的大段大段文字,填补了理发师记忆中的大片空白。

当年的“小倪萍”,只不过是一个燕城纺织厂的女工,在纺纱车间的流水线上,做着遥不可及的主持梦。工作之余,她走马灯一样奔走于各种业余培训班,学声乐、练舞蹈、学外语、练口才,最终在那次主持人大赛上拔得头筹。获奖半年后,她从电视上看到了一则省城电视台广告部招聘员工的广告,便请假偷偷去省城应聘。应聘成功后,她毅然决然地辞掉工作,只身去了省城。

在电视台,她成了广告部的业务员。整天随着广告部的领导东奔西走拉广告,混迹于各行各业所谓的成功人士之间。陪吃陪喝陪唱陪跳,成了她工作中的主业。和狗血的伦理剧一样,灯红酒绿中,年轻貌美的她,眼前不乏各种挑逗和诱惑。甚至有一位来自广东的赞助商,竟然操着蹩脚的普通话,直言不讳地说要包养她。只要她答应,他会想办法,把她从广告部调到节目部,成为一名主持人。第一次是在敬酒时,她把这话当作了玩笑。第二次是在跳舞时,她感觉自己的心轻轻动了一下。她清楚,眼前这位几乎可以给自己当爹的赞助商,是台里的红人,正挥金如土地在生活频道打着他公司经营的保健品的广告。也许他轻轻松松一句话,就能改变她的命运。

然而她不甘,她之所以甘于做一名业务员,是想走一条“曲线救国”的道路,靠自己的实力,踏着广告部这块跳板,跃入主持人行列。她清楚地记得在应聘面试时,台领导看到她附在简历后面的获奖证书,随机让她来了一段现场主持,她优异的表现赢得了在场热烈的掌声。在她的想象中,说不定哪天某个主持人在某个档期突然缺席,眉头紧皱的节目总监来个临阵点将,伸手向她一指——张喜兰,你上!她将以从容的仪态、含蓄的微笑、标准的语言,完成一个完美的临时救场,征服观众,征服台里的领导,征服所有人。

为了这个想象中的完美画面,她也曾毛遂自荐,鼓起勇气敲开台长和节目总监的办公室,得到的答复如出一辙:机会,以后总会有机会。可是机会在哪呢?那些每天定期出现在镜头前的主持人,一年四季档期满满,个个都有一副金嗓子。她们从不感冒发烧,更没有遭遇过意外。等待的煎熬中,有好多次,她甚至产生了在餐厅饭菜里下毒的可怕想法。

渐渐的,她看清了眼前的现实,机会的雨点并不会平均落在每个人的头上。一批批从播音主持专业毕业的新人前赴后继地涌入电视台,雨后春笋般地成长起来,把她那些充满希望的路,一条条都给堵死了。

失意,无助,痛苦。最终她说服了自己,在一个酒醉的夜里,投入了那个赞助商的怀抱,成了他包养的情人。然而事实上,赞助商除了给予她养尊处优的生活之外,并没有能力兑现自己当初的诺言。后来她干脆辞去了电视台的工作,主持人那顶神圣的桂冠也随之在她心中失去了当初耀眼的光环。

两年后,赞助商离开了省城,回南方发展事业。为了补偿她,他付给了她一笔巨额分手费,足够她后半生衣食无忧了。拿着这笔钱,她回到了曾经离开的燕城。

曾经怀揣梦想走出去的少女,归来已经蜕变成历经世事沧桑的女强人。两年的姘居生活,赞助商给予她的不仅仅是一笔巨额分手费,还有广东人的生意经和野心。她要重新规划,从头开始,开创属于自己的事业,站在属于自己的人生舞台上。

在燕城,她注册成立了自己的餐饮连锁公司,用两年的时间,把一家名为“凤凰楼”的大型酒店经营得风生水起。五年后,她公司的旗下已经拥有了四家直营店,三家加盟店。

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理发师当然记得,二十多年前,燕城有七家名叫“凤凰楼”连锁酒店,宛如餐饮界的北斗七星,在这个城市里熠熠生辉。但是他从未想到,七家酒店的掌门人,竟然就是当年的“小倪萍”。餐饮业协会会长,商会秘书长,政协委员,一系列光环落在她的头上。事业上的巨大成功,也让她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爱情。老公是管理专业毕业的高材生,熟读生意经,是她事业上的得力助手。

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理发师当然也记得,当年那场骇人听闻的大火,一夜间将“凤凰楼”总部大楼烧成了一片废墟。十几条人命葬身火海,主管安全的副市长引咎辞职,酒楼的负责人也因此进了监狱。但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锒铛入狱的,竟然就是当年的“小倪萍”。

辉煌时刻到来的爱情,不过是财富衍生的附庸品。面对七年的牢狱之灾,女人的老公非但没有想办法往外捞她,反而在外面疯狂瓜分“凤凰楼”的资产,最后将她曾经被包养指认为背叛和不忠,委托律师送来了一纸离婚协议。家喻户晓的“凤凰楼”,从此成为历史,在这个城市里销声匿迹。

命运多舛,也许就源于当初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后悔吗?不!她从未后悔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追求梦想的过程中,她看清了世态炎凉,体验过人生的酸甜苦辣,也拥有过人生的波澜跌宕。

女人的倾诉加剧了理发师内心淤积的痛苦,让他感觉他和她,更像两只逃离丛林的受伤的黄羊,远远地对望着,彼此传递着那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悲怆的气息。感同身受的同时,同病相怜也许是安慰不幸的一剂良药。理发师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说自己的婚姻,说妻子的过敏症,说梦想的终结……

为了生计,他不得不放下那把钟爱的剪刀,跟随父亲走进建筑工地,成为一个支模板的木匠。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变得焦躁易怒,经常无端地发脾气。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酗酒。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下,他才能安静下来,暂时忘掉内心难以割舍的痛苦。他右手的食指,就是在一次酒后作业中,被电刨子削掉的。他亲眼看到自己的食指在木料上一滑,转瞬便消失不见了,紧接着是血,是疼痛。飞快旋转的刨刃将他的大半截食指切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彻底失去了再植的可能。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做梦都梦见自己那截手指又神奇地长了出来,醒来时却发现依然是一小节儿圆乎乎的肉棒棒。

后来呢,他不甘心和父亲那样,在建筑工地干一辈子,便转头干起了家庭装修。再后来,他和朋友合伙开起了一家装修公司。十几年踢打下来,日子虽不是大富大贵,倒也是小有盈余。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无法入睡时,抚摸着那根断指,听着身边妻子艰难的喘息和痛苦的咳嗽,他的喉咙里总会泛起一股药丸般的苦味。恍惚间他总会产生一种错觉,躺在身边的妻子不是一个人,而是命运分发到他手中的一个筹码。

果如医生所说,妻子过敏性哮喘越来越严重,从当初的洗发水过敏到后来的粉尘过敏,严重时只能依赖于呼吸机。直到后来又一次发病,经抢救无效去世。

妻子的遗体火化前,他特意去了停尸间,为妻子画了眉,掸了眼影,涂了口红,然后拿出那把尘封已久的剪刀,双手颤抖着,为妻子精心修剪了一个好看的发型。妻子很漂亮,因为病,从没做过好看的发型,头发长了,便自己拿把大剪子,咔嚓一下拦腰剪断。二十多年里,他都在小心翼翼地呵护她羸弱多病的身体,只是从没有用剪刀碰过她的头发。那每一根细发,在他眼里既是一触即发的导火索,亦是痛苦的根源。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妻子灵魂有知,他真希望她能看一看自己美丽的发型,见识一下自己丈夫的好手艺。修剪完毕,他拿出准备好的发胶,为发型喷胶定型。面对发胶的刺鼻气味,没有呼吸的妻子已经无动于衷,倒是他抽动着鼻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泪水随之滂沱而下。泪眼中定格的是妻子最后的形象,无比美丽动人。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内心空空无所寄托,只能靠制作皮具来填补日子里的空白。他要感谢师父,如果不是师父,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个理发师。当然,他也要感谢她,是她让他想起,自己不仅仅只会理发刮脸,而且曾经还是一个发型设计师。

言已尽,意无限,他们在微信中互道早安。

天亮了。

雨后的公园,草木如新发,湿漉漉的空气弥漫着甜滋滋的味道。理发师把摩托车停在大槐树下,横穿马路去了对面的住院部大楼。在十楼病房的医生办公室,他以患者张喜兰朋友的身份,向值班的年轻医生咨询了女人的病情。医生的话证实了他心中最坏的猜想——女人已是肺癌晚期,一系列的介入和放化疗,只能尽量延缓患者的生命,减少患者的痛苦。

在12号病房门前,理发师轻扭门把手,将门慢慢推开一条缝,向病房里望了望,又轻轻掩上门,转身乘电梯下楼。

在电梯间光亮可鉴的镜子中,理发师看到自己熬红的双眼中涂满惊愕与悲伤——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他一眼就看见了病床上熟睡中的女人,棕红色的假发套放在枕边,枕头上裸露着一颗光秃秃的头颅。

一次又一次的放化疗,他早该想到了。

理发师骑着摩托车离开公园,在车流汹涌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穿行,不觉来到城东的大凌河畔。他停下车,登上高高的护堤,眺望水波荡漾的人工湖。记忆中,年轻时的自己常常到这里来,河边孑孓而立,凝望一川河水,多少无法言说的梦想、喜悦和惆怅,都随波而去。回头向坝下眺望,他才发现自己无意间已是旧地重游——坝下不远就是当年“红狐美容美发厅”所在地,闪烁的霓虹早已泯灭多年。

如果没记错的话,“小倪萍”最后一次来店里,应该是一个冬日的午后。那次她并没有盘以往的晚妆发型,而是让他将一头及腰长发修剪成简洁自然的短发。剪发的过程中,她信心满满地告诉他,她就要离开这里了,去省城闯一闯,碰一碰运气。他微笑着点头,没有说太多的话,更多的心思放到手中的剪刀上,剪下的是丝丝缕缕的过往,留下的是牵牵念念的祝福。

望着“小倪萍”走出店门背影,他的内心也曾泛起过深深的酸楚和失落。他承认,自己的确像店里人说的那样喜欢上了她。这也许只是暗恋,是单相思。尽管她那美丽的容颜、如瀑的长发、如兰似麝的气息,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羞于启齿的梦境中。然而梦醒后,他懵懂地意识到,在那朦胧的情愫之上,还有一种更为美好的东西,像一颗晶莹炫目的钻石,一触即落,随之便是不可挽回的破碎与消亡。

凝神细看,记忆中“红狐美容美发厅”坐落的地方,如今变成了一家经营美发用品的商店。理发师下了堤坝,信步走进店里。店里除了出售各种理发工具,墙上还悬挂各式各样的假发。逐一看过去,每一款假发,在他的眼中都幻化出记忆中那个纯真的少女形象。挑来选去,理发师选中了一款用真发编制的纯黑色长直假发,他要把它送给病床上的女人。曾经的“小倪萍”,也有过这样一头焕发着青春光泽的乌黑秀发。

拿起假发的瞬间,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在他的心底诞生了,突如其来的兴奋和激动像一阵电流,让他的双手痉挛般地颤抖——作为一名技艺精湛的发型师,他要送给她一份特殊的礼物——一款用假发编制的晚妆发型。

让所有的爱与美,通过他的双手,在这款假发上生成。

曾经制作皮具的案台又搬到客厅中央,一只崭新的光头模卡在案台一角。理发师把假发套在头模上,发丝乌黑修长,摸上去光滑柔韧,抖起来弹性十足。了无生气的光头模在假发的装扮下,瞬时鲜活生动起来。

叉开的手指没入如瀑的黑发,自上而下游走,理发师感觉自己的双手像两只刚刚睡醒的小兽,在发间蠢蠢欲动。

左手中指和食指并起,夹起一缕发片,轻轻拉出,半缕发片从指缝间悄然滑落。理发师对着光亮举起双手,心底不禁掠过一丝悲凉。手不再是从前的那双手,手指弯曲,骨节粗大,指间开裂的缝隙,足以让二十多年的时光,如风似水般漏过。

两根手指上下交叠,重新夹起一缕发片,横向拉出,发片被牢牢地钳住了。理发师松一口气,还好,变形的手指还没僵硬到无法交叠的地步。

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重复同样的动作,夹起一缕发片,用力交叠,横向拉出。在手指近乎抽筋的酸痛中,他要努力忘掉那根已经不存在的食指。

夹起的发片没有再放下,理发师以中指为圆心,旋扭出一个螺旋状的花型,还没来得及用发卡将花型固定,套在头模上的整套假发便跟着转动起来,指间的花型也随之散乱了。

看来用假发盘制一个发型,远比给一个真人盘发要困难得多。如何把假发牢牢地固定在头模上,是他必须解决的一个难题。

如果把假发当成一顶帽子,固定它需要两根帽绳。理发师在假发两侧鬓角处各挑起一缕长发,编成两条纤细的发辫,绕过头模两侧脸颊,紧紧地系在头模的下巴上。抬手抻了抻头顶上的假发,感觉牢固了许多。又从后脑两端的发际线各挑出一缕头发,编成发辫,绕着头模的脖颈紧紧系上。前后左右抻了抻头发,感觉还不错。只是头模看上去有点诡异,像个上吊的女鬼。

理发师用尖尾梳把头顶的假发分出来,折卷起来用鸭嘴夹固定,剩下的头发分成左右两个发区,梳通左区的头发,整把向右拉过来,向里一卷一拧再一提,试图拧成一个螺旋大包。然而头发产生的扭力却把整个发套提起来,所有的头发都堆叠到了头顶。

用一头柔韧十足的假发盘个漂亮的晚妆,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一切也许只是自己的异想天开。理发师扯乱假发的花型,回身从厨房里拿出菜刀,狠狠地向头模劈去,在接近假发的瞬间刀锋一斜,剁进木制的案台上。我已经不是一个发型师了。理发师松开手中刀柄,歪着头对头型散乱的头模说,头模睁着美丽的大眼睛,脸上浮现着一抹永恒的微笑,那微笑像轻蔑的嘲讽,又像诚挚的鼓励。

理发师转身来到窗前,一头假发耗尽了他半个下午,此时已经夕阳向晚。微凉的晚风抚平了他内心的烦躁,接踵而至的,是一抹淡淡的忧伤。

一阵“哗啦啦”的悦耳声响吸引了理发师的注意力,循声回头,是挂在墙上的一串皮铃,在风中微微晃动。那是他当初做皮具时,用皮子的边角料做的小玩意儿。理发师目光在晃动的皮铃上凝视许久,突然激动地大叫起来,从阳台跑进客厅,又从客厅跑进卧室。在卧室的壁橱里,他找到了当初没有切割完的半张牛皮。

风中悦耳的皮铃声,也许是冥冥中的神启,老天的刻意安排。无论如何都得试一试。理发师找来一个大水盆,倒上温水,把半张牛皮浸泡在水中。

半夜醒来,理发师走出卧室,打开灯,来到客厅里的案台前,拎起泡在水盆里的牛皮。硬邦邦的牛皮已经泡透了,柔软滑腻如一块珊瑚绒。

摘下头模上的假发,将泡好的牛皮蒙在头模上,理发师找出一根大号缝衣针,纫上一根纯棉线绳,沿着湿牛皮的边缘上下纵横地缝起来,缝两针,用力拉紧,系个死结,缝两针再用力拉紧,系个死结。忙了个汗流浃背,牛皮终于缝好了,严严实实裹住了头模的头顶、后脑和两鬓,看上去像个戴头盔的武士。理发师扯条毛巾擦擦汗,顺手将毛巾搭在牛皮上,将头模放在窗台板上,让湿透的牛皮在自然风干中定型。

一大早醒来,理发师起身先去窗台,掀开头模上的毛巾,牛皮的表面已经风干变色,只是还没有完全干透。

理发师看了看墙上那串皮铃,随手摘下来揣进口袋里,背上帆布兜,拎着暖壶和折叠椅下了楼。

理发师把摩托车停在公园的大槐树下,横穿马路进了住院部大楼,乘电梯直接上了十楼,敲开了12号病房的门。

女护工打开门,见是理发师,点头打了个招呼,顺便出了病房。关门的瞬间对理发师低声说,又一夜没睡。

女人端坐在床上,笑吟吟地看着他。两天不见,女人看上去又憔悴了许多,肥大的患者服罩在身上,让她看上去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

关切地问询后,理发师在病床一侧斜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那串皮铃,在女人眼前晃了晃,说,我做的小玩意儿,送给你。女人接过皮铃,在耳边摇了摇,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嘴里啧啧赞叹,真没想到,你天生一双巧手。

巧吗?理发师低着头端详着自己的双手,它们和他一样,已经老了,掌心粗糙,象征命运的掌纹纵横而凌乱,一切仿佛都已昭然若揭。然而面对真挚的赞美,它似乎又变得年轻了,激动不安地抖个不停。

等着我。理发师抬眼瞟了瞟女人头上的棕色短发,低下头一字一板地说,我还要送你一个礼物,一个我亲手制作的、神奇的礼物。

神奇的礼物?是什么?女人好奇地打量着他。

神奇的礼物就是——暂时保密。理发师神秘地一笑。

哈!你个老实人,竟也耍滑头。女人也开心地笑起来。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先好好休息。理发师站起身准备离开了,走几步又停下来,转身对女人说,我对自己有信心,希望你对自己也有信心。

放心吧。女人收了笑容,很认真点点头,为了这个神奇的礼物,我也要对自己有信心。

大槐树下,石桌旁。依然是那些老顾客,依然是反反复复的理发刮脸。理发师平日里稳健的双手却变得躁动不安起来,好几次刮脸,都差点用割破了顾客的喉咙。面对即将到来的挑战,这双手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在脑海里得意忘形地跳动,预演着记忆中那些遗忘已久的盘发技法。

心神不宁的理发师干脆收了摊,凑到不远处的棋摊前观棋,时不时扭头仰望一下向对面的住院部大楼。从下到上,从左到右,田字格一样排布的窗口中,他能找到心神所系的那扇窗。

好不容易熬到了傍晚,理发师迫不及待地收摊回家,进门先去看窗台上的头模。经过一天的风干曝晒,蒙在头模上的牛皮已经彻底干透。理发师把头模拿到客厅,在案台上卡好固定,用剪刀剪断固定牛皮的线绳,再用铅笔顺着头模发际线部位画了一圈分界线,然后用锋利的裁皮刀沿着分界线环切过去,再用刀顺着切好的边缘轻轻一撬,紧箍在头模上的牛皮脱落了。定好型的牛皮酷似一个半圆形的帽盔儿,在手里扭了又扭,柔韧却不变形。理发师打开工具箱,找出一把小钉锤,还有一把给皮具打眼儿的小冲子,把牛皮翻过来放到工作台上,“”一阵敲打,在上面打出一排排均匀分布的小孔。孔打好了,理发师把假发套在牛皮上,调整好位置,穿针引线,把假发根部细细密密地缝在上面。缝上假发的牛皮再次戴在头模上,为了防止松动,理发师又在牛皮和头模接触的缝隙边缘涂抹了一圈502胶水。

伸手再拉一拉,扯一扯,发丝根根牢固,仿佛在头模上生了根。

理发师甩了甩酸痛的双手,长吁一口气,决定明天继续。他在床上躺下来,打开手机里的微信,点开女人的朋友圈,看到女人刚刚分享的一首英文歌曲。理发师点击打开,屏幕上,一张虚拟的黑白唱片在慢慢旋转,一个女人沙哑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低声吟唱。哦,多么熟悉的旋律!他想起来了,年轻的“小倪萍”在当年的主持人大赛现场唱的就是这首歌。爱屋及乌,有那么一段日子,这首歌也曾整日回响在他腰间的随身听里。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ke me smile

此刻,那边病床上的女人也在听这首歌吗?这舒缓悠扬的乐声,会不会让她忘记病痛的折磨,在对久远的青春岁月的回望和追忆中,渐渐沉入甜美的梦乡……

Every sha-la-la-la

Every wo-wo still shines

Every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 so fine……

十一

第二天一早醒来,理发师下楼饱饱吃了顿早餐,转头去了超市,买了方便面和火腿肠,在酒水区徘徊良久,又拎起了一箱灌装啤酒。为了拥有一个良好的状态,他决定破一次戒,微量的酒精既能抚平他可能突如其来的暴躁,又能让他保持适度的兴奋。

编织、扭转、斜拉、上提……通过反复的尝试,遗忘已久的盘发技法在手指的跳动中逐一复活。新娘晚妆、玫瑰晚妆、梦幻晚妆、复古晚妆……凭借记忆的微光,一款款形态各异的晚妆发型在脑海中交迭呈现。喝光了半箱啤酒,耗尽了一个上午,一款标准的晚妆发型在理发师的手中诞生了。它结合了玫瑰妆的精细和梦幻妆的空灵,头顶是用假发片编制的一朵玫瑰,后脑上方高举着羽毛状的发片。

发套与牛皮轻轻剥离的那一刻,理发师再次陷入失败的沮丧。离开牛皮的固定和依托,涡旋在后脑的发包扭曲松动,牵动整个发型也随之变了形。

是头发过度的扭曲盘结,内部蓄积了一股反弹的力量,脱离的牛皮的束缚,反弹力冲破了发卡和发胶的固定,破坏了整体造型。找到症结所在的同时,理发师蓦然想起了盘发前有一道简单而重要的工序——倒梳发片。因为太过急于求成,被他忽略掉了。

就着火腿肠,理发师喝下一罐啤酒,耐着性子将发型再次拆解,洗净吹干,重新缝制在牛皮上,将牛皮再次固定在头模上。

稍息片刻,理发师用尖尾梳在头顶左前方分出一小缕发片,夹在指间梳顺,梳齿探进发片里,从发梢向发根一下一下倒梳过去,夹杂在发片间的短发在倒梳中变得弯曲蓬乱,扭结成一张细密的网。理发师用梳齿将发片蓬乱的表面轻轻梳理光滑,擎在手里左扭扭,右扭扭,弯曲在发片里的短发产生了横向的张力,消解了纵向的弹力,让发片变得柔顺而驯服。

好了,可以开始了。他要重新再做一朵玫瑰,献给曾经的“小倪萍”,献给她曾经的大好年华;也献给现在的张喜兰,愿她此刻安好。

理发师将手中的发片喷上发胶,双手交替提拉,环绕根部旋转,间或用发卡在着力点固定,往复几个旋转,手中的发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蓓蕾状的花型,呈现在头顶左前方。理发师在花蕾下方又取一缕发片,相同的手法倒梳,理顺,绕着花蕾反向旋转,发卡固定,喷胶定型……头顶的花蕾阒然舒展,绽放成了一朵娇艳的玫瑰。余下的两束发尾横向拉开,左右一分,变成两片叶子,一片上翘,一片微垂。

理发师拿起喷壶,又在上面喷了一层发胶,雾状的胶液均匀地洒落在花瓣和叶子上。淡淡的甜香中,理发师仿佛置身于一条开满鲜花的田间小径,雨后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花香,一袭粉色长裙的“小倪萍”,唱着动人的歌谣,微笑着向他走来,在他充满爱意的凝视中,从他身边轻轻掠过,和歌声一起慢慢地消失在雾霭朦胧的远方……

理发师平复了一下波澜起伏的心绪,又在头顶右上方分出一缕发片。反复的尝试和失败,已经唤醒了他指尖所有的记忆。一支烟的功夫,又一朵玫瑰诞生了。

理发师的眼眶不觉潮湿了,这朵玫瑰,他要献给曾经的自己。

难道每个人的心中,不应该拥有这样一朵玫瑰吗?阳光温暖它也曝晒它,风雨唤醒它又凋零它,纵然没有结出丰硕的籽实,却也曾向这个世界绽放出瑰丽的色彩,散发出浓郁的芬芳……

理发师又喝下两罐啤酒,透过急促的心跳,他听到酒精渗入血液里,涌动着潮水般的喧哗。理发师陷入一种近乎迷醉的状态,手法越来越快,越来越娴熟。尖尾梳将两鬓和脑后余下的头发左右分开,再分片逐一倒梳,喷胶,理顺,反扭上提,再用发卡逐一固定……一左一右两个涡旋状的花型交叠着贴脑后螺旋上升,汇聚在头顶。

右额角处一缕细发悄然低垂。它似乎被遗漏了。哦,那不是遗漏,而是理发师刻意为之。他翻箱倒柜,找出闲置已久的电发棒,将细发烫卷成一缕波纹形流苏。

夕阳向晚,屋里的光线不觉暗下来。理发师打开客厅的水晶灯,站在两米外的地方静静观望。做好的晚妆发型在灯光的映射下,焕发出梦幻般的光彩。一头垂顺的秀发昂扬上举,全部收束到头顶。两朵玫瑰花是它的主调,薄如蝉翼的花瓣在空气中微微颤动。右额角微曲飘逸的流苏,与头顶的玫瑰遥相呼应,弥补了视觉上重心偏左的不足。后脑涡旋处探出的两束扇形发尾,一前一后似孔雀开屏。初看完美无缺,再细看,就有了些无所畏惧的张扬的味道。理发师拿起喷壶,在靠前的那束发尾上喷了一层发胶,探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发尾分成四片,前拉,下弯,又拿起电吹风吹干定型。好了,四片羽毛状的小发片,呈优美的弧形,在微微前倾中努力上扬,一片叫坦诚,一片叫谦逊,一片叫宽容,最后一片,叫和解。

理发师对着整个发型又喷了一遍胶,胶液弥漫的雾气中,掌声和赞美声此起彼伏,发型的主人在聚光灯的映照下,款款走上的舞台,她是万众瞩目的主角,她是舞台上的女王。

理发师去卫生间洗了手,转身由回到案台前,端详着头模上的发型,蓦然间又感觉陌生了。他甚至有些怀疑,眼前的发型竟然是诞生于自己的这双手。

裁皮刀的刀尖划开牛皮与头模之间的粘胶,慢慢撬动牛皮,连带着发型从头模上轻轻剥离。为了防止再变形,理发师又打开电吹风,将发型上的发胶里里外外彻底吹干,然后将发型小心翼翼地放在柔软的沙发垫上,拿起小剪子,把固定发型和牛皮的绳扣一个个剪断,再把剪断的线绳一根一根抽出来。

决定成败的关键时刻到了。理发师一手托住发型的后脑,一手捏住牛皮边缘,屏住呼吸,轻轻外拉,发型与牛皮成功剥离开来。脱离牛皮的依托,发型并未发生丝毫的松动和改变。理发师长舒了一口,探手摸了摸发型内部,里面软绒绒的。因为他的小心,喷在头发上的发胶没有丝毫的渗漏。这样的发型戴在头上才会感觉舒服。

将头型又安放到头模上保持原状,理发师又打开一罐啤酒,对着头模举了举,仰脖儿咕咕咕一口气干掉,转身回到卧室,遽然瘫倒在床上。击倒他的不是疲惫,而是成功后一股巨大的莫名的空虚。

十二

第二天一大早,踏着熹微的晨光,理发师手捧戴着发型的头模,走进12号病房,来到女人的病床前。

作为你的“御用发型师”,这是我送给你的神奇的礼物。理发师郑重地将头模呈到女人面前。女人呆坐在床上,凝视着眼前的发型,几乎停止了呼吸。她轻轻地探出一根手指,触摸了一下发型上的玫瑰花瓣,又触电一样缩回来,空洞的眼神渐渐盈溢出梦幻的光芒。

抓稳!理发师把头模递到女人手中,双手轻轻一托,发型从头模上倏然脱离,宛如一顶精美的王冠。

来,让我为你戴上。

来吧!

女人如梦方醒,苍白的脸颊浮起一抹少女才会有的红晕,她抬手慢慢摘掉头上的假发,露出光秃秃的头颅。理发师将手中的发型高高举起,慢慢落下,轻轻地戴在女人的头上。

发型与脑型结合得天衣无缝,一切仿佛浑然天成。

发型的边缘在女人的前额、鬓角和耳后勾勒出一道黑白分明的轮廓线,衬托出女人消瘦而不失端庄的脸庞;头顶的玫瑰映衬出女人含而不露的妩媚;羽毛状高耸的发尾张扬着女人的超凡脱俗;右额角垂下的一抹流苏为女人平添了几分俏丽与生动。

来吧,让我为你拍几张照片。理发师掏出手机。

等一等。女人摆摆手,起身慢慢下了床,打开对面靠墙的储存柜,拿出一个鼓囊囊旅行包,回头冲理发师羞怯一笑,转身进了靠门口的卫生间,咔嚓一声关门上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门开了,女人从里面走出来,身上那套肥大的患者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白底青花的长款旗袍。

来吧。女人绕开病床,来到窗前,手扶窗台,脸微侧,头微扬。以窗外辽远的天空为背景,理发师端起手机,绕着女人不停变换角度,正拍、侧拍、后拍,选取那些拍摄效果好的图片,从微信上给女人发过去。

女人回到床边坐下来,拿起手机一张张翻看,泪水滴落在光滑的屏幕上,无声地炸裂开来。谢谢你,我的发型师,这是我一生中最完美的发型。

谢谢你,这也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理发师双眼也变得模糊了。

泪眼朦胧中,他们丝毫没有注意到,女护工推门进来,又捂着嘴,满脸惊愕地退出去。此刻的病房门口,早已挤满了值班的护士和患者家属,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女人的头顶,那目光中有诧异,有惊羡,也有赞美。

我该走了,再见了“小倪萍”!理发师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再见了!我的发型师。女人也拭去脸上的泪水,微笑着向他点头。

走出病房门的那一刻,理发师再次回头,他看见女人端坐在病床上,身着旗袍,头戴晚妆,依然面带微笑,向他挥手道别。

十三

理发师又出现在公园东南角的大槐树下。几天没来,他的顾客陡然增多了,那些刮脸理发的老头们争先恐后地坐在折叠椅上,问理发师怎么才来,这几天跑哪儿野去了。那问询的语气,有点责怪的意思在里面了。好像是,守在公园里给他们理发刮脸,本就是理发师的职责所在。

理发师脸上笑着,手里忙着,他想起多年前师父说过的那句话:只要人的头发不停地长出来,理发师就不会失业。理发师感觉师父说得太好了。师父就是师父,简简单单一句话,囊括了理发师的生存之道。

闲下来,理发师就用手机拍些小视频,从微信上给女人发过去:公园里的风景、吹打弹拉的小乐队、唱《红灯记》的疯女人、拉二胡的老头……女人问他在公园什么地方?理发师说在公园东南角的大槐树下,便又拍大槐树,拍大槐树下的石桌和那把折叠椅。女人问他知不知道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知不知道里面有个老槐树精。女人说也许公园里的大槐树也成了精,说等她好些出了院,就来找这棵大槐树,她要让它做媒证婚,她好嫁给他。理发师敲打文字的手指激动得颤抖,他要她好好养病,等她康复出院,他就带她到大槐树下拜天地。因为他已确凿地问过自己的内心,他真的爱她,曾经爱过,现在也爱。

女人真的来了,头戴美丽的晚妆,裙袂飘飘,翩翩而至。她拉着他的手,环绕着大槐树,欢快地且歌且舞。歌舞声中,大槐树也扭动着粗壮的腰肢,摇摆着葱茏的枝叶,发出欢快的笑声。歌罢舞罢,他们要跪下来拜天地了,然而女人却松开他的手。当他再想去拉住女人时,女人已经轻盈地飞起来,越飞越高,远飞越远,渐渐消失于天空虚无的蔚蓝……

一梦醒来,理发师发现自己仰卧在折叠椅上。正午烈日炎炎,公园里杳无人迹,蝉声如簧此起彼伏。

回味着梦中的情境,理发师恹恹地发了会儿呆,突然预感到什么,起身穿过马路奔住院部大楼,乘电梯直上十楼。推开12号病房门时,他呆住了,病房里空空荡荡,临窗的病床铺得平平展展,女人不见了。

在走廊尽头,理发师遇见了那个服侍女人的女护工,不详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女护工告诉他,临近中午时,女人突然大口吐血,最终抢救无效死亡,遗体已经被赶来料理后事的亲属们送去了殡仪馆。

伺候她半年了,我什么都知道,她是个要强的女人,苦命的女人。女护工眼里噙着泪,吐那么多血,她还在笑;吐那么多血,她都不肯躺下来,就那样直溜溜坐着;吐了那么多血,她还不忘扶一扶头上的发型。她那么喜欢那个发型,就让她带走吧……

理发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又怎么回到了公园。他坐在大槐树下的圆石墩儿上,仰望大槐树伞状的树冠,叶缝间,乍短乍长的阳光激射,筛下一地斑驳的光影。一只红嘴鸟不知从何处飞来,跳动在枝叶间,发出“咕儿——咕儿——”的啁啾。一声刺耳的汽笛声在空气中骤然划过,红嘴鸟翅膀突儿地一张,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两行热泪从理发师的眼角悄然滑落。那只红嘴鸟,是不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穿越茫茫忘川,向他传递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消息?

十四

天气渐渐转凉,吊在槐树下打秋千的吊丝虫们不见了,老槐树在秋风中一层层地脱着叶子,万木凋零的公园处处弥漫着衰亡的气息。理发师依然坐在公园大槐树下的圆石墩儿上,静静地面对着那把打开的折叠椅,任缤纷的黄叶摇落一身,都已浑然不觉。远远望去,给人的感觉,身穿白大褂的他已经凝固成石桌前的一尊石膏像,变成了公园里的一部分。

公园里的人渐渐稀少了。只是东南角不远的亭子里,疯女人和拉胡琴的瘦老头每天清晨还会准时出现,百唱不厌的《红灯记》如今已经换了选段:

奶奶,你听我说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没有大事不登门

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

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听着听着,理发师便不觉沉浸到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中去。

隔三差五,理发师依然会横穿马路,去公园对面的住院部大楼,乘电梯一层一层走上去,顺着环形走廊挨个病房门敲过去。每次到十楼肿瘤科,理发师都不忘敲开12号病房门,朝临窗的24号病床看一眼。恍惚间,他总会看到一个女人,头戴美丽的晚妆,端端地坐在床上,依然笑吟吟地看着他。

她叫张喜兰,他曾叫她“小倪萍”。在一个似曾相识的遥远的梦中,他曾默默地爱恋过她。在那段如梦似幻的青春岁月,他曾为她做过各式各样的美丽发型,只是大多已经忘记了。唯一忘不了的,是最后那款用假发盘制的晚妆。

那是他一生中最完美的作品。

那是他送给她最好的礼物。

那是他和她共同的秘密,不可道与外人知。

                                                           原载《朔方》2019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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