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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9-24 18:06:13 

返乡记


葛桂林

     一

六十岁的人了,姥姥不亲,舅舅不爱,没人喜欢。李国顺带老伴从山西赶回东北。同时回来的,还有张跃进,李文明。他们简直组织起了一支还乡团,浩浩荡荡,从城市赶往农村。

他们各自从不同的方向往家赶,处境大同小异,目的只有一个,回乡买房,另起炉灶。他们像犯了校规的学生,被学校开除一样,他们被城市的垃圾车清除出来,他们是城市的垃圾——是的,捡垃圾挣点小钱,李国顺和老伴捡得上了瘾,整天赃兮兮的——虽然现在,不和儿子住在一处。可儿子在厂子里,因他们的行经,还是处于局促窘迫的境地。

李国顺去山西时,是哄孙子的。闲不住,李国顺的老伴说,孙子我哄,你去厂子找点事做。儿子给他安排了,当厂子的门卫,看大门。

儿子大学毕业后,一路高升,成了高级工程师,监副厂长。李国顺只有这一个儿子,娶了山西的同学为妻,儿媳又是独女,娇生惯养,有钱还任性、更有个性。亲家有房产,一个女婿半个儿子,和整个儿子一样。养一回儿子,给人家养活了。儿子结婚后,就和丈人、丈母娘住在一处。待有了娃,李国顺的亲家母嫌孩子闹,搬出去住,儿媳是厂子的会计师,无法正常工作,只有让李国顺夫妻卖掉老宅,来山西哄孩子。

李国顺卖房时,赶了修高速公路,占了几户民宅,正好那几户人家搬迁,没处住,就以五万元的高价卖给了张跃进。儿子在山西,一辈子都不回了,李国顺不去儿子那,去哪呢?他想都没想,逮住时机,把房子卖了。虽然卖得是修高速占房的四分之一,也乐在其中,不能和人家张跃进比。

自己的房子比人家的差点不说,不是没被公家占吗?他曾暗自窃笑,像磕跟头捡到钱,真是时来运转,乡下那么多空屋,闲置得要塌了,无人问津,好事一下子让他赶上了,不是天上掉馅饼,又是什么?孩子哄大了,上了中学,不需要哄了。老两口也老了。厂里不需要了。捡垃圾,儿子脸上无光。李国顺吃饭时,胡须上挂饭粒,像长了斑疮,儿媳看着就恶心,虽然没直接说,那表情不言而喻,脸颊像九月里叶片上的冰霜。背过身的姿态,就像老人欠她几百吊钱似的,嘴巴子嘟噜得像打肿的脸。何况李国顺不欠儿子钱,从小到大,花多少就不说了,儿子创业难,他把卖房的五万元如数交给了儿子。自己和老吴酗酒恣事,也不过花了儿子一万元。老人生活难检点,儿子是个破泔水缸,李国顺看不惯泼赃水,儿媳无由头找岔、怨愤两老人在这耗着,也泼脏水,让李国顺老伴既心疼李国顺又心疼儿子。李国顺在乡下随便惯了,去个茅厕解个手,尿打土灰冒青烟,一泻千里,秋风吹劲草,叫个实打实,掷地有声,爽!激灵一下,那玩意从不留余地,抖搂得干干净净,也没感觉到吃紧,马眼疼。现在在马桶前,就两回事了,像秋天阴霾下的天空,雨滴淅淅沥沥,下又不下,不下又下。真叫人心烦。不在马桶里抡搭干净,总是滴到雪白地板上几滴黄稠,粘糊糊的,像老松树枝干,流下的松脂油,不及时清理,拖鞋上去一践踏,弄得满地板,像深秋落叶的纹路。若赶紧提裤子,就弄一裤兜尿臊,洇得卵囊潮湿,大腿里子鲜红一片,夜晚股沟痒起来,像得了痔疮。弄得李国顺脸红脖子粗,天天冒虚汗,一阵阵的,像进入了更年期。身上憋满汗酸,像爬满千万只毛毛虫,又不好天天洗澡。在乡下,五、六月盛夏,把热水袋接到房上,燥热了,想什么时候冲洗就什么时候冲洗。春秋正好,弄个大浴盆,自己躺在里面,闲哉悠哉,像浪里白跳,活脱一条大鲫鱼。老了,哪个零件都磨损得不行,幻想回到十八岁,只是幻想,是不可能的。那年月,在金矿挖矿,矿工们打赌,那玩意,迎风龇五米,一条水柱,像白蛇出洞,穿天入地。他们比勃起,比谁的有力道,有长劲。用一桶水,放到根处,他竟能挺起一桶水,挺了十多分钟,让矿工们艳羡不已。个个惊呼,他是奇人。他赢了一盒大公烟。大公烟烟盒大,圆圆的,比胭脂盒大几倍,里面立着的白色烟卷,可不少。有上百棵。他是多么爱抽烟呀,打小在学校,就偷着在厕所卷纸烟,没钱买烟,生产队又不种烟,他就和人学着,把干卷的向日葵叶子,搓碎,用书本纸卷了抽,每抽上一棵,都像吞了芥茉面,又辣鼻子又呛眼。婚后,也没人管住他抽烟喝酒,每次进他家新翻建的平板房,都烟熏火燎,新刮大白的白色墙皮,熏得蜡黄蜡黄。

李国顺对老婆说,耕地种田,坐在地头,抽棵烟,解累。回家坐在炕头,喝点酒,解乏。

给儿子哄孩子,到儿子家。烟,一下子给断了。烟,怎么说,也呛人,上了年纪再抽烟,咳嗽起来,就像连珠炮,痰在嗓子里拉风匣,呼嗒呼嗒的轰,像得了肺痨。李国顺有自知之明,儿媳妇的白眼,就像恐怖的幻灯片,一闪一闪的,他不是睁眼瞎,看不见。

乍来几天,儿子还弄杯酒,给父亲。时间一久,酒也变了味儿,儿媳吃饭,哐哐摔碗,令他酒水难咽。老婆也说,少喝点吧。背地里,李国顺对老婆说,我回乡下了,不吃这下眼食。后来,老婆想起让儿子给他找事做,他去门卫看大门,又放开手脚,烟是解禁了,酒是绝对不许喝的。

他还是抵拦不住酒虫的搅动,还有就是和他一起当门卫的老吴,也是来自乡下,无组织无纪律惯了,两人凑到一起,就像酒壶离不开酒盅。终于有次,在小酒馆里,喝多了酒,上公交没上去,老吴一脚踏空,头磕在脚踏板上。鲜血直流。李国顺满嘴酒气,唯唯诺诺,语无伦次——给儿子打电话,手抖得抓不住手机了。人们说,快打120,叫救护车。李国顺酒还没醒利索,愣怔着,啊?啊……

有人问他,躺在地上的人,是你一起的吧?

他嗯嗯……着。

有人打了120。

这酒喝的,把老吴头磕成了颅骨塌陷,老吴家没讹他,手术费他不得掏吗?

这次,李国顺长记性了,戒酒了,一直戒到回了乡下。

                                  

 张跃进和李文明是后进县城的。张跃进没儿子,是女儿,有句话不是说嘛,儿子是建设银行,女儿是招商银行。张跃进两个女儿,李国顺的话,张跃进命真好。三十年前,有个儿子乐坏了,三十年后却遭殃了,买房,买车,娶媳妇,拿钱砸吧,没有个四五十万,过不了这个坎。修高速那年,张跃进拿到了占房款二十万,用五万元买了李国顺的平房,有地方住,又净赚了十五万。他的二女儿上了高中,为孩子,也为将来自己着想,他用十五万外加自己种地卖粮、打工净赚的八万元,在县城团购了楼房,楼房才开盘,就先占下了。本来是为女儿读书方便,楼一盖就是十年。十年也不长,还有个期限。至今看来,十五年了,楼盘还在那杵着,已遥遥无期。开发商早被判刑,县领导被双规,种种因素让楼盘搁置下来。这期间,修双线铁路,又占了张跃进住了四年的、他买李国顺的平房。他又狠狠地收入了一笔。至今,女儿都成家立业,孩子都六岁了,两口子帮忙带大,楼房如泡影一样,在空中飞。男方家有房,女儿嫁出去是人家的人了,总不能在女儿家,抡马勺吧。张跃进夫妇先是在城里租了个车库居住,天天骑电驴子去女儿家哄外孙,哄大后,两人就去建筑工地打工了,张跃进会瓦工,老婆当力工,他们住在工地,节省下租房的钱。这次城市规划,往东环方向发展。那里建筑高楼大厦,湿地公园,街道两边,火树银花。城市发展一日千里,晚上走出工棚,灯火辉煌,就是“小香港”。张跃进夫妇不住地叹息,什么时候,往西发展,自家的楼房,才有着落,才能入住?张跃进说,大贪官都抓起来了,远在西山建成的楼都空着,还有一片拆迁的废墟,成了一座鬼城,谁新上任,也不会去擦那一屁股屎的!除非干的时间久了,业绩高,不被调走!

那不完了吗?老婆说。继续找啊?

找谁呀?钱算瞎了。这多年,少闹事了?张跃进说,熬吧,啥时候西山那边的农村,出了大官,就有指望了!

猴年马月。

就熬到猴年马月。

张跃进五十七岁了,在工程打工,被精简下来,同时老婆也因年龄大,被解雇。年龄大了,身体再硬实,工地也怕担责任。腿脚不好,磕磕绊绊,有个闪失,怎么办?张跃进跑遍了县城、城郊,终于找到了一家石材厂,专门给理石刨光。他问好了老板,让他老婆来理石厂做饭,既挣工资,又解决了住处。理石刨光虽然也有水流滤过,但还是有粉尘的。张跃进曾在家具厂,给家具刨过光,就是粉尘大,呛得咳嗽不干的。在理石厂,干了两年,再也干不下去了。张跃进年青时,在山中采过硅石,落下了咳嗽的病根。

一石激起千层浪。张跃进咳得厉害时,会咳出血来。到医院检查,说他是轻度矽肺病。

我是有过这病,不抽烟,不喝酒,多少年没犯了?张跃进瞅着大夫,眼里带着疑惑,像两个大大的问号。

一是粉尘的引入,二是伤力。大夫说他干的体力活,超出身体的负荷,嘱咐他,以后得注意了。

张跃进回去,和老婆如实说了。接下来,他们辞去工作,打工不到开支时间,工资也不要了,回乡下老家。

老婆说,忙忙乎乎干一辈子,挣多少是多?人死了,两眼一闭,啥你的我的,只捞一把骨灰,啥也捞不下。

就着现在还有副好身体,回家逸养天年。张跃进赞同地说。

临了,还是去看了女儿,外孙。女儿也同意他们回乡下。

张跃进说,我手还有余钱,乡下的空房多的是,回去买一套,住现成的。

张跃进是在返乡路上,碰到迎面进城的李文明的。张跃进把电驴子停下,摆手,开三轮的才停车。

李文明长的特殊,见一面就认识。细瘦个子,刀条脸,尖嘴猴腮,张跃进打远就看见了他。

进城呀?文明。

你咋?刚回来?嫂子呢?

她在闺女家。我回来买房,回来住。

李文明在车上打晃,有点嘴斜眼歪的。

开车的小伙是二柱子,张跃进认识。李文明的侄子。

二柱子,啥时拉你叔回来的?

二柱子正让李文明扶稳车栏杆,回头说,我叔他得了面瘫。

面瘫是什么?张跃进问。

二柱子说,医院也没弄准,病怪着呢,半身不遂吧,还不是,吊线风比这厉害,现在是腿脚不利索,上楼梯费劲,在城里住不了了!回来找个房壳子住,花钱买,找不到主人,我说给他找电话,他等不急,非要去找人。

是吗?我今天是不是白跑?

你说呢?想买房住,找不到房主啊?

嗯。我很久没回乡下了。得去问问那些老人。

你去吧。二柱子说。我叔说去找王华,我走了。

张跃进眼望着扶着车的李文明,叹口气,唉!咋说呢,那么小岁数,给人家当养老女婿,自己却没人养!

  

李文明比李国顺和张跃进都小七、八岁。小,可是有故事的人。如今,儿子娶媳妇,十个年头了。媳妇愣是不怀孕,药没少吃,钱没少花,弄什么试管婴儿,最终也没揣上。李文明儿子儿媳在城里闯荡,也是用家里房屋的拆迁款,买了楼房,独自过日子。李文明两口子在儿子那边落个清闲,没孩子哄着,也不去烦人家。自打儿子娶儿媳时,因李文明夫妻有钱,就对儿子儿媳打了保票,说老了也不烦他们,不用他们操劳,这就是李文明溺爱孩子的过失。李国顺的儿子也是独生子女,李国顺两口子从来不说不指望儿子,这话简直是教育儿孙不孝。

儿子那边无需敬孝,助长了儿子儿媳妇的歪风邪气,他们放任自由。李文明病成这样了,却无人问津。很多事,唯有李文明大哥的儿子二柱子跑前跑后。

李文明在老婆这方面,责任重大。他要担负着赡养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的责任。他是入赘到老婆家的。

十八岁时,李文明去城里打工。傍晚,刚从工地回工棚,走在街上,一个醉汉,骑着破自行车,把老汉剐上,老汉倒在一辆呼呼开过的长厢板车上,被板车弹了回来,倒在马路牙子上。李文明见状,去追醉汉,没追上。回来看老汉,抱着臂膀大叫。李文明想都没想,上前去扶。老汉咬着牙,用一手支地,说,孩子,你别动,我自己来。老汉努力几次,爬起来,对李文明说着,回头看自己右肩,你看看,是不是锁骨折了,太疼了。就龇牙咧嘴。

李文明毛手毛脚,上老汉脖子上扒拉衣领,把老汉疼得嗷的一声!

那里肿了,鼓起核桃那么大的包,咋办?李文明问老汉。

街上围了很多人。都说,去医院吧,你们看呀,都鼓起来了。

让你儿子送你去医院,还等啥?

老汉说,我吃完饭,自己出来溜哒,走远了。你们误会了,他不是我儿子。

没事。李文明说,大爷,去医院吧,要不,我背你回家。

也好。老汉点头。忍着剧痛,偎在李文明的背上。

一路上,老汉问李文明姓氏名谁,哪的人,干什么工作。

李文明开始支吾着,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后来,老汉一再追问,还是告诉他了。李文明家哥五个,他是老五,父母都不在世了,他还没娶妻。

李文明背着老汉,按老汉的指引,去了延江小区,累得他气喘吁吁。到小区门口,老汉说,孩子,你想知道我是谁吗?

李文明说,你是我大爷。李文明嘴甜,心眼好。又说,别的不想知道,就想给你送回家,回工棚睡觉。

那你放我下来,让门卫给我家打电话,让我女儿接我。

好。李文明缓慢放下他,又搀扶他进了门卫室。刚才背老汉时,总觉得腰部有什么东西,硌得慌,现在,借着门卫室的灯光,才看清,微胖的老汉,上边的衫衣,掖在腰里,腰上有个小方盒子,在腰带上系着,敢情是BP机。

李文明没多想,带BP机的多了,这老汉,一准是个个体户老板。他和老汉说,大爷,就这样吧,联系上家人了,我就走了。

好,孩子。老汉说,谢谢你啊。

嗨!谢啥呀,你是我大爷。

不用说了,大爷是县糖酒公司的经理,后来,就成了李文明的老丈人。

李文明一夜走红,老泰山给他找了个工作,在糖酒公司跑销售。天南海北,哪都逛遍了。企业改制,糖酒公司和烟草公司合二为一,老泰山也到了退休年龄,没犯什么错,又是老干部,退休金年年递增,就一个女儿女婿,钱不给他们给谁?

李文明因买断,企事业裁员,没了职位,成了平民百姓。回家孝敬泰山二老,侍候儿子、老婆。

李文明从来都是低调的。老泰山从医院接好锁骨,恢复差不多时,去工地找他,非要请他吃顿饭,这时候,才认识老泰山的女儿的。

不相信一见钟情是不行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眼缘。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俩长的太像了,女孩子小他一岁,也是小长脸,尖下颏,和李文明一样白静。有次,女孩开玩笑说,名不符实呀,李文明,李文明,长得白倒是文明,可尖嘴猴腮?

六小龄童,是美猴王吧?尖嘴猴腮不好吗?

哈,能和人家比呀?蚂蚁撼大树,不自量力!女孩嗔道。

我看你像舒琪,你是不是比舒琪还好看?

你是夸我,还是埋汰我?说完,女孩咯咯咯笑,你呀,二分钱买个茶壶,嘴好。

很多年了,夫妻相敬如宾,对二老孝顺有加,可天不如人愿,李文明得了这种怪病,上二楼都费劲。

二位老人身体很好,也想得开。毕竟当过干部。对女儿说,你们回乡下吧,乡下气候好,空气新鲜,买间房住,养几年,会好的。我们动弹不了时,也不去敬老院,回乡下。落叶归根,早晚的事。

女儿听后,鼻子一酸,嗡嗡嘤嘤地哭了。等找好房子,回来接你们……

   四

李国顺夫妇下了火车。打出租车回的乡下。山乡巨变,新修的柏油路通往各个村寨,宽敞的广场上,灯红柳绿,音乐喷泉正在喷射高亢的旋律。他的村子在一座大山里,村村通公路,那里的路也很好走。

这是新农村?李国顺问司机。

老哥,多少年没回家了吧?司机轻车熟路般行进,问李国顺。

二十年了。

啊!司机惊讶道,二十年?是个什么概念?想都不敢想?

出租车七拐八拐,过了高速桥下,又过了双线铁路桥下,桥上灯火辉煌,有火车哐哐哐开过。李国顺突然问司机,修高速架桥,我知道。啥时修的铁路线呢?

有十几年了。司机开车驶入土龙村,正是掌灯时分,村里稀稀落落的亮着几家灯火。

李国顺夫妇大包小裹的,拎着去往老组长家。他们与村里失联了,头些年,还有联系,后来电话号码改了,怎么打也打不通了。

老组长都七十岁了。战战兢兢地开了门。实际上,村里组里工作人员,也是有年限的。但村里六十岁的老人是小的,找不到年轻人当组长,只有他一直顶着。

谁呀?老组长咳嗽两声。

大哥,是我。李国顺。

噢。大顺子啊。你们怎么回来了?

老太太打屋内,走出来,耳不聋,眼不花。是大顺子吗?快快,去屋里说话。

李国顺对老组长说,先给我们安排个住处吧。

唉!住哪呢?先住我家西屋吧。我去收拾收拾。老太太去了西屋,拉着电灯。

李国顺夫妇坐在老组长家东屋的炕沿边,说话。

这几天,张跃进和李文明回来了。多少年不回了,都回来找窝,哪还有窝呀?组长说。

他们回来了?他们也去了城里?李国顺根本不知道后来的事。

组长说,他们来来回回的好几趟了,房子还没买中。张跃进不差钱,想去新农村规划处,买二层小洋楼,人家只招本村的,不卖给外村的。

李国顺说,他去县城买呀?

在县城买了。没住上,还得回乡下。组长说,李文明他们都找了房主,他们在城里呢,都说不卖房,留个窝,给自己留后路呢,老了,还回来住。

李国顺说,那可麻烦了,我们回来,是不是没地方住了?

李国顺夫妇在组长家西屋,囫囵着,衣服都没脱,睡了一宿。一直到早上,才免强睡着了。

他们是让组长家的自来水的哗哗哗声吵醒的。

组长家的外屋厨房后边,有自来水龙头,下边放着大号水缸,缸沿上黑乎乎的油泥,水散花地冲,冲到缸帮缸沿雷声一般,水管里有气,管道一定很远,产生了轰隆隆打雷的声音,声音闯开西屋门缝,钻到李国顺耳里。

李国顺见什么都新鲜,出溜——下了地,出屋问组长,大哥,什么时候安了自来水?是在龙饮泉接的吗?

可别说了。龙饮泉干了。老组长说,你走之后,又修铁路双线,龙饮泉就干了。我们几个老家伙不许在土龙岗上动土,谁听咱们的?

老组长习惯管村里剩下的老人,叫老家伙。

土龙岗?不是土龙吗?李国顺说,听老辈人说过。

老组长说,咱们这里,为啥叫土龙村?就是土龙岗得名。他们修铁路可以绕开的,桥墩子可以躲一下,非要斩断土龙岗,土龙本来是下山喝水的,头被斩断,还喝啥水?

一定是工程太多了。用水量太大,把地下水抽干了。李国顺问,后来呢?

组长说,老家伙们,都是老两口,硬梆得很。剩单个的,让儿子弄到卧龙岗乡敬老院了。你说,这不是领结婚证,哪有两口子去敬老院的。打水吃,就去八里地外,挑到家,把人累死。李文明的大哥得病没了,他儿子二柱子回来藏父,看见大伙吃水费劲,就用三轮车从外边拉水,分给这些老家伙。拉一天两天行,久了不是那么回事。夏天,我和村支书说了几次,督促着,他找了打井队过来探了,在离村岗子外的沙河沟,打了一眼井,指着这些老家伙,也干不动了。种田锄地,忙乎了,都一半机械化。支书就雇民工,挖管道,安上了自来水。

嗯。吃上水就成。李国顺说,很不错。

吃过早饭,李国顺要出去看看,谁家房子能住,没等和组长说这事呢,就听院外有人喊,老哥,不想麻烦你,还得麻烦,不找你,不知道找谁?

是张跃进。李国顺目光透过玻璃窗,看见张跃进满脸皱褶,秃头上的几缕毛发,全都白了。

跃进。老组长迎出去说。听说你回来了,快进屋。大顺子也回来了。老组长尾随张跃进,张跃进刚迈进门坎,李国顺也热情地来外屋,打招呼。

寒喧后,倚在老组长家炕沿边,谈起返乡,买房子的事。

张跃进后来又见到李文明了,李文明找到王华了,王华说了,房子再不好,那是个窝,将来他们老了,要回来的,给多少钱也不卖。说的很坚决,李文明吭哧半天,王华说,房子塌了也不卖。塌了,以后可以在那地方盖呢,那个地方整没了,去哪盖?就像农民,想种庄稼了,没有土地,去天上种呀?

问得李文明,顿时口眼歪邪,身子一颤,差点跌倒。

张跃进说这些话时,李国顺问张跃进,我也想买座房子,你回的早,村里还有几座能住的房子?

张跃进合算了下,瞅着老组长,说,至少有七、八家吧。

李国顺看着组长,有他们电话吗?

老组长摸过老年机,查了查,有的准,有的不准。老组长说着,找来老花镜,戴上,给他俩念号,他说,这是房屋认证时,村里找人查的,我就记下了,给他们打过。

李国顺记了号,张跃进也记了号,俩人都说,我们打电话问问。

  

早年人都说,房子越放久了,没人住就放坏了。就像汽车放着不开,机器放着不启动一样。现在看房子,并不是那么回事了。三十年前,农村人家挣了钱,都建了新房,为儿子将来淘媳妇用。房子盖的结实,房顶也没有檩木,全是钢筋混凝土的,房盖不怕发霉,腐烂。房子杵在那,一把锁头,顶上了秦琼敬德,人一走了之,放心出外打工,出外发展,十年八年不用回来修缮,毫发无损。

王华那房子朝阳,位置好。他们一回来,都盯上了他。李文明受阻后,两人也不便再打电话问。

那天,李国顺和张跃进就是在组长家打的电话,问谁谁也不同意卖。

李国顺一时没了办法。张跃进叹着气走的,扔给李国顺一句话,不行,还回县城,租个房吧。可千万不能买房了,一把老骨头了,在城里买房,没必要。

李国顺夫妇很无奈。只得打扰了老组长,在那住了三、四天。

李文明往返几次城里,让二柱子拉着,想出了辙,也权作缓兵之计。在王华的兄弟王俭那找到了突破口,王俭的房子闲置多年了,答应每年3000元,租给李文明,等王俭哪天回来住(老了时),再要回。李文明想,王俭才四十多,他老了,还得二十年,二十年后,自己也完蛋了。当场应允下来,中!中!就这么定了。李文明拿了王俭的门钥匙,回来由二柱子帮忙,收拾屋子。李文明想,等收拾好了,把老伴接回来。

李国顺和张跃进听说租房,觉得合理,一辈子不管两辈子的事,谁知晚辈从城里回不回呀,将来发展什么样,谁能预测得到?也找了闲置房子的房主,谈出租的事。尽管有人不愿意租,但空屋多,还是各自找到了房子。

收拾好,住进去后,三家人的麻烦接踵而来。

山村住户外,皆是枣树。房子没人住,枣树没人管理,疯长起来,刮断电线。电工只有把断的电线从头掐了。这不,张跃进和李文明租的房子里,没有电,只有去供电局找,拉线没那么快,点了两晚上焟烛。

自来水也没有通到屋内,三人只有去邻居家,用水桶挑水。总去麻烦人家,真是不好意思去。李国顺和张跃进挑水还可以,李文明就挑不了了。二柱子给他挑下一缸水,几天从城里回来一趟。

老组长听说,去找村支书商量,村里只得出钱,调来民工,给他们几家租的房,挖管道,放上塑料管子,安装上了自来水。半月过来,李国顺、张跃进、李文明,就张罗水电的事,扒掉了一层皮。

当他们凑到一起,站在秋日的暖阳下,迎着淡爽的清风,望着秋天的景色时,心情,却是开朗的,惬意的。

 

                                           原载《佛山文艺》2019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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