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土生土长的农家子弟,对田间五谷自然是十二分熟稔的。穿开裆裤那阵儿,我就能对村子南山坡、西湾子都种了什么作物说得一清二楚。小我一岁的堂弟柏青不服气:“到处都是绿秧秧,你咋知道哪儿是谷子,哪儿是高粱呢?”他边嘟囔边用手背蹭眼睫毛上的眵目糊,把脸抹糊得跟花溜棒似的。
其实,六七岁的尿炕娃,要是没有哥哥领着,一准连村头的海棠河都不敢下。其实那水才多深啊,老张家十多只灰鸭子天天泡在里面洗澡,从没见有哪只沉下去,想啥时候回家就啥时回,不像我,每每自个儿或是和柏青等小伙伴去了河边,被路过的大人撞见,少不了一通吓唬:“不要下水啊,底下有妖怪!”说着这话时,还远远拿眼睛溜着。难怪堂弟怀疑,既然连村庄都没咋出过,怎知道哪块地里长什么呢?其实,这些是我从大那里知道的。
大就是爹。打记事起,我和哥哥姐姐一直这么叫,不像柏青管老叔叫爸。大那时四十出头,在生产队当保管员,印象中他天天在外头忙,有时妈做好了晚饭,等了许久大也不回来,就打发我去一墙之隔的队部喊他。队部是个阔阔绰绰的大院子,黄土泥垛起的围墙又高又厚。西边靠近我家一侧养了牛马驴骡等大牲畜,还有两圈克朗猪,在它们哼哼唧唧、长声短调的欢迎曲中,我轻车熟路地直接跑向那排青砖起垛的人字脊瓦房。在唯一一间有玻璃窗的屋里,大和一些叔叔大爷高一声矮一声戗着话,多是上年这块地种了啥,开春要换啥,那块地收啥……有一次,可能看他们争论的时间长了,我忍不住大声抢话:“想收啥,挖个坑,把籽丢儿进去,埋上土不就得了?我妈在园子里就是这样种倭瓜的。”大人们哈哈大笑,当队长的翟家三哥边拍着我的小脑瓜边逗我:“这小子,长大娶媳妇要这么简单就好了,你大得省多少钱。”那时我尚不懂得有些作物像谷子、大豆、向日葵等不能重茬种植,不少品种也不能“近亲繁殖”的道理。在家里饭桌上,大也会和妈唠扯些庄稼上的事,有队里的,也有自留地的,什么品种谷子包打,哪号苞米不收成,商量来,考虑去的。我和姐姐哥哥谁也插不上话,但都知道大人说的话,是跟一家子人吃饭穿衣有关的正事、大事 。
辽西多丘陵,地广却贫瘠,覆土层稀薄贮存不住养分,农家肥又有限,只能选些平整肥沃的地块施加,所以在儿时印象中,不管高秧的还是矮棵的农作物,多蔫头耷拉脑,稀疏枯槁,一副先天营养不良的病态。餐桌上玉米糊糊粥和玉米饼常年唱主角,隔段日子妈做顿小米干饭算是改善生活了。那金灿灿的小米饭真是好吃,在院门外老远就能闻到香喷喷的味道。至于大米、白面,只有逢年过节,队里派人去公社粮库统一领取后,回来再按人头分到各家各户,每人也不过一二斤,这就是全家一年的细粮了,吃得自然要十分仔细。老叔在公社粮库上班挣工资,柏青隔三差五抓了白花花的大馒头啃,馋得在一起玩耍的我哈喇子不知流了几尺长。思想长了草,再吃自家饭就容易心不在焉,妈精心贴的暄腾腾的玉米饼本来是我的最爱,竟也少了平日诱人的滋味,一顿饭下来总会拉落不少渣粒,不加理会。这时,大总是腾出一只手来,仔细地从桌角、炕席乃至我脏兮兮的光脚丫上,一点点捡起送进嘴里,咀嚼着,回味着,神情端的分外庄重,跟过年时给灶王爷(其实就是一张粗糙的木刻板画)烧香上供时一般。
我上小学二年级那年,海棠川一带风调雨顺,远远近近的田里,庄稼齐刷刷、绿油油的,一派丰收在望的喜人景象。大一天到晚脸上都流淌着笑意,不止一次地讲粮食丰收了,工分值钱了,到年底,说啥也得扯几块布,给家人添点新衣服了,我们美滋滋地企盼着,家里许久没有这样快乐的氛围了。一年前妈因病撒手人寰,如同独木船失去一支桨,大只身在岁月的苦海里飘摇逐浪,苦熬支撑,原本结实的身板日渐消瘦羸弱,光是家里的一日三餐已让他焦头烂额。于是,有望去县城读高中的姐姐不得已休了学,过早分担起一肩重荷。随着金秋的临近,一度笼罩在全家人心头的阴霾,正渐渐游移悄然散去。然而,就在幸福触手可及的时候,一场罕见的冰雹不期而至,已经上浆的庄稼霎那间毁于一旦,高粱和谷子尽被斩首,只剩下光秃秃秸秆。大片大片苞米地凌乱倒伏,惨不忍睹。村民们倾巢出动,聚拢在田间地头欲哭无泪。天灾无情夺走了赖以果腹生存的食粮,也残忍地砸弯了一架架抗争命运的腰杆,让酝酿已久的卑微奢望到头来竟化作虚无。一粒粮食从田间进到我们的饭碗,走的是一条何其艰难而漫长的路啊。
接下来,一直持续到转年的秋天,全村同周边那些遭受雹灾的村庄一样,不得不靠公社接济的返销粮煎熬度日。返销粮以晋杂一号高粱唱主角,这种高粱虽然高产,可食性却实在不敢恭维,煮粥、蒸干饭、磨面贴饼子无不粗涩得剌嗓子,嚅动着难以下咽,就是这每户每口人也有限量,不能敞开肚皮吃。从春季开始,每日里放学后,我便挎个大篮子去野地里剜野菜,苦麻菜、车轱辘菜、婆婆丁……这些东西掺和点高粱面煮成糊糊粥,或贴了菜团子,勉强充填着饥肠辘辘的肚子。树上挂满榆钱的时候,几天功夫方圆数里就会被孩子们撸个干净,用嫩嫩的榆钱当主料,辅以少许高粱或玉米面蒸出的布勒儿(做法及形状像发糕)有股特殊的甜味,又省粮又好吃。到了晚上,队部的猪饿得集体抗议,一阵紧似一阵彻夜嚎叫,瘆得我撒尿也不敢出屋,真怕这些天蓬元帅饿急眼了,突然就窜过墙头来狠狠咬上我一口。
大告诉我们姐弟,三年困难时期,全国到处都挨饿,人们吞草根,嚼杨树叶,啃榆树皮,甚至把玉米棒碾碎当粮吃,结果涨得大肚如鼓,排不出大便来,家人不得不用木棍帮助一点点向外抠,连病带饿,十里八村就死了十几口人。我本来还有个大姐,已经长到四岁多了,就是在那时营养不良夭折的。大安慰说,现在好歹政府还拨些粮食,吃的差些,但总不至于死人了。回忆这些事情时,大讲的很轻,很慢,肌黄的面孔透着掩饰不住的痛惜和无奈。一粒粮食到底有多重,在靠天吃饭的父辈人眼中,那五颜六色的籽实美丽、芬芳,一粒粒珍贵得胜似珍珠玛瑙。艰难困苦的岁月里,每一寸黄土地都浸染着庄户人全身心的血汗,一星鲜绿,两点芽孢,都写满了澎湃汹涌的渴念和祈盼。这是与命运抗争,哺育儿女生存成长的资本,它的意义等同甚至超越生命啊。庄户人最知道一粒粮食的来路有多远,对这天地造物,他们时时怀揣感恩之心、虔诚的敬畏之意来膜拜,容不得丝毫的糟蹋和亵渎。
我继续披挂着哥哥姐姐淘汰的裤袄,粗线脚的补丁层叠交错,万国旗一般,年关换件新衣的梦想被无情的冰雹击得粉碎。现实叫我改掉了吃饭掉渣的劣习,甚至在珍惜一片菜叶,一口清汤的同时,也容不下别人对一粒粮食的蔑视和玷污。升入初中后,我每个月自行背了小米,住校吃食堂。班里有一位开始很合得来的同桌,平日几乎形影不离,却因一件事情终结了一个月零三天的友谊。那是一次午饭,食堂吃玉米面发糕,可能面发酵时间长了些,酸味很重,同桌咬了一口“呸”地吐出来,在我惊诧的目光中,两块胖胖的发糕潇洒地划着弧线,飞进角落的泔水缸。接下来他本来要拉着我去商店买面包的,我当即转身大步离去,此后形同陌路。若干年后参加了工作,在城里安家落户,有了可供支配的稳定收入,我依旧保持了节俭、不挑食、惜米如金的习性。对身边那些习惯于上了餐桌挑肥拣瘦、暴殄天物之流,从来敬而远之。
历史跨入了新千年,我最亲爱的大却在这一年的冬季永远离去。我和家人在墓穴里摆放了老人为之劳碌、牵挂终生的五谷,陪伴他到另一个世界撒播葱郁的春色,收获萦怀的幽香。以后踏上归乡的路终归少了,偶尔回去,我一定到周遭田野走上一走,掬一抔厚重的黄土,分明又嗅到大在世时悠远绵长的气息。一俟秋季新粮下场,哥哥或姐姐总会在第一时间里,百里迢迢送来金黄的小米给我尝鲜。这很令我汗颜。离开老家的村庄近三十载,期间再没有为这块养育我的土地点下一粒籽,施过一撮肥,对故土,我俨然成了一个愧对良心、羞于启齿的叛逆者。一粒粒泛着熟悉的泥土芬芳的新米,年复一年,调剂熨贴着我的五脏六腑,涤荡温暖着整个身心,让我热切地感受到那浓烈而宽宏的包容。
无数次回望和检视逝去的岁月,念念不敢忘怀的,是一粒粮食的来路。
原载《岁月》202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