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冬夜,我家的土炕上经常坐满了人,有男有女,他们都是公社里的骨干。
我父母都是公社(后来的乡政府)干部,他们在召开党的会议。那个时候公社办公室都不生炉子,冬天喜欢到干部家里开会。农村经常停电,有时是二十瓦白炽灯浅黄却稳定的光;有时候是蜡烛跳动的光。我能从窗棂子上感觉的到。白炽灯光不用说,烛光跳动,窗格侧影会变换,深深浅浅飘飘摇摇。这样的情景一直在我记忆的窗棂上跳动。他们念报纸,也许是父亲,也许是别人。然后轮流讲我听不太懂的话。这些话和老师讲的不一样,和爷爷讲的也不一样,和所有的人讲的都不一样。但我听得很入迷。我蜷缩在炕的一角,或被别人放在被垛上。他们有时很高兴,脸上带着笑意,语气也很轻松;有时很严肃,脸绷着像门板,谁都不能笑,只有旱烟的白雾不停的在屋子里翻腾,呛得我直咳嗽。他们有时候很沉默,都不愿意说话,也不再念报纸。男的吧嗒吧嗒抽烟,嘴像个烟囱;女干部有的低头发呆,有的抹眼角,旱烟确实辣眼睛。
我知道他们做的、说的、心里头担着的都是国家大事,和老百姓有关。只有在这种场合,他们的语气和神色才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而且谁也不会像平常一样逗我玩。
我家是三间土坯房。西屋放杂物,中间的是厨房,我们称“外屋地"。东屋是卧室,干部就在这里开会。土坯房是从村里一位姓皮的老乡手中买过来的。房子买回来后,经过几次工程。第一次是将外墙皮用泥土重新抹了一遍。我偷偷的将手掌按在后墙根上,那个手印一直保留很多年。还有每年的春天抹一次房顶,用炕洞子土掺上土坎下挖出的新土,这样的泥土和出来后有一股烟火味儿。房顶抹好后,能经得住一年的雨水冲击,屋里不会漏。这种土坯房在南方申(村名)到处都是。很普通,普通到我们比手里的弹弓、石头块、还有奢靡的糖球,却不会比家里的房子。
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乡里干部有时还在我家开会。他们的表情很兴奋,语速也变快许多。他们常说起“包产到户”或是“联产承包”这样的词。肯定是对老百姓有好处的事情,他们笑得很开心。因为说的次数太多,已经是小学生的我记得很牢。
那个时期,乡亲们很忙碌,起早贪黑、热火朝天。隐约知道他们都承包了土地。乡亲见了面,不说别的,都是你家几亩地,我家几亩地,一巴掌一巴掌地算着收成,眨着眼睛望天,最后挥挥手说了句,总算能吃饱了,总算有了余粮。然后大笑,然后接着忙碌。大人们忙,孩子也跟着受累。有那么几堂课,男生缺了一小半。老师说,这可不行,不读书哪能行。让我们分头去找。 我先找到保山,正在西洼地薅谷子,满头大汗,两只手绿津津的。我喊他去上课,他爸不愿意,嘀咕着,念书有啥用?因为我父母都是干部,他爸也不敢多说啥。保山愉快地跟我去上学了。随后我又找到了二胖、国庆。
简陋的教室里又一次坐满了人。
我家还是老房子,不显山不漏水。每年春天还是抹一次房顶。村里有那么几户人家,开始翻建新房。原来这些人家,率先领会党的政策,开始做小生意,包砖厂、跑运输、开商店,成了万元户。建成的房子都是从外地引来的新样式,本地人叫“楼座子”。
人家说,等以后有条件了,可以接着往上盖楼。
村子里有了这种房子,乡里的干部再开会议,都喜欢去那里,宽敞明亮。在哪一家开会,哪一家的主人都会很高兴地接待,摆上水果,泡好茶水,有些炫耀的调着一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列席”,偶尔感受到这种气氛,从心底产生了羡慕。干部们在哪一家开过会,哪一家都会积极地宣传,虽然不知道全部的内容,但一知半解,也会成为新闻。这样的话,所有盖了新房的人家,都急着请干部去家里开会;没盖新房却又准备盖新房的人家,都加快了速度。
父亲笑呵呵的说,这样好!比说什么都有用。大家都憋足了劲儿搞生产、搞经济,农村就有希望了。
闲暇我问父母,咱们什么时候翻盖新房呢?他们总是说,不急不急,不知哪一天,会被调到别的公社(本地人还是喜欢这种称呼),我们还要搬家。这种情况下,盖新房也是一种浪费。
我不考虑这些,只是想快点盖上新房子,这样干部们开会,就会再来我家。
保山家买了全乡第一辆卡车,牛气冲冲的开进村。保山的二哥保强,原来在部队里学会开车,复员后成了家里的专职司机。每天把这辆崭新的解放牌卡车轰隆隆的开出开进,让整个村子都震动起来。
后来保强也开始参加干部会议。因为他在部队就入了党,脑瓜灵活,精明能干,村里的党员在换届时选举他当了村支书。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把干部请到家里新盖的二层小楼的大厅里,召开一些会议。保强的带动下,村里一些青年人要跟他搞运输,他就出资又买了两台卡车,由村党支部牵头,组成党员运输队。把村子里一些贫困户中有劳动能力的人拉进车队当搬运工。 保强和邻乡镇的铁矿煤矿签了合同,由运输队出车出人运货。几年下来,村里有一批人因此脱了贫,致了富。
二○二○年秋天,离乡三十二年的我重新回到家乡。因为有了作家这个特殊身份,已经升任乡党委副书记的保强,很高兴的领着我到村子里转了一转。如今的南方申,彻底变成了另一副模样。新型的“楼座子”遍布全村,楼房也是起起伏伏连绵不断。“村村通”工程让村里公路畅通无阻,几乎每家的院子里都停着农用车,有的人家院子里还停着小汽车。这种场面很容易让人感觉到,这是新时代一个富足的小村。
我家房子的旧址起了两层小楼,主人是保山的儿子。八十年代后期,我家搬迁他乡,房子转卖给了保山家。保山也变老了,掉了一颗门牙,拉着我的手嘿嘿笑,漏风跑气地喊着他儿子儿媳杀鸡杀鹅买烟买酒。
保强说,我就不陪你喝酒了,因为乡里要搞党建活动,需要他布置工作。我说你去忙吧,我就是想在村子里看看房子。看到了房子,我就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过去,也会想到当今。
这些房子呀,是我回乡最好的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