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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01 21:55:03 

辞路


魏红莲
        多年以前,家里来过一个亲戚,是个有了些年纪的女人,我叫她姑奶奶。姑奶奶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随家人去黑龙江谋生,已在那里落地生根。到了风烛残年,拗着儿女们非要回老家看看。从我家离开的时候,她手指着出村的路,伤感地说:“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趟走这条路了。”我奶奶忙说:“你咋这么说!‘人不辞路,虎不辞山。’不见哪会儿,你就又回来了。”
        奶奶不止一次地说“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她的意思是,世间事是不确定的,一个人觉得再也不会到某个地方了,却说不定哪天还去;老虎离开这座山,或许有一日又跑上山来。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本意是“人离不开路,虎离不开山”。但我觉得奶奶借这句话所表达的意思,甚或更经典更深刻。
听说姑奶奶回黑龙江不久就过世了。
       我在二十岁上离开老家,最初的几年每年都回去,为姥姥或奶奶祝寿。后来结婚生女,奶奶姥姥也先后去世,便很少回去了。但思乡的情绪未尝稍减,我想人,想山,想山上的小路。近两年清闲,交通也越来越方便,老家回得频繁起来。我发现故乡的变化之一,是几乎没有步行出门的人了,自行车也多闲置不用,电动车摩托车,哪家院里都停着那么一两台。
        没有人再走山路了,过去的山间小路还在吗?
        这次回去,有一个心愿,那便是寻找一条路并与它告辞。这条路是我人生最初的二十年,除了上学外,走得最多的路。也是我离开故乡后,在梦里经常走的路。更是我想家想亲人的时候,流着泪在心里一步一步走着的路。它跨越了我家和姥姥家之间那座小小的山梁。
        这条路只有二里长,出我家后门,向东南一上坡一下坡,就走完了。有一年端午节前一天,妈妈买了不到二指宽的一小条儿猪肉,用马莲系好,让我给姥姥送去。当时天上阴云密布雷声隐隐,我怕下雨挨浇,手指勾着马莲扣,脚下迈步如飞,眨眼到了姥姥家,把肉丢在锅台边风箱上,抬腿往回走。妈妈刚和奶奶说几句话的工夫,我便回来了,妈忙问:“你表哥取肉来了?你们碰到梁顶上?”我说我送到姥姥家里了,妈妈不信,以为我偏要这样说着玩,便不理会我了。
        当时从我家至山顶,也是找不到这条路的。紧挨我家是一片坡田,秋收后至播种前一段时光,可以从地中间穿过,走最近距离的直线;地里一旦种上庄稼,只能踩着地边的荒草片儿绕行。走出这块地,才真正到了山前。山坡较陡,但并不高,距山顶不过几十米,遍布碎石,稀疏地生长着杂草,间杂着辽西春天最早开放的野花——二月兰和白头翁。我几乎脚后跟不沾地儿蹿到山顶,东马圈在静静地等着我。它可是古迹,传说是唐代女英雄樊梨花当年养马的地方。马圈原有东西两个,我小时候,西山上的西马圈已无迹可寻。东马圈也已破败,只剩不到半人高的残墙,它由大块的长方形石条垒成,岁月久远,石头上长满黑色的锈迹。山顶地势平坦开阔,土层瘠薄,几厘米深的砂石之下,是坚硬的石头,长不起来高大的植物。野草、荆条和石竹花们羸弱的身躯不足以覆盖地皮。石竹的花朵很小,却是耀眼的红,又红得千差万别,好像没有哪两棵花朵的颜色是完全一样的。山顶上可以看见附近的村庄和四外的群山,眼前开朗,心情便舒畅起来,脚步格外轻快,不一会又到了下坡。这一面坡势平缓,风景不同于我家那面坡,是一大片刺槐林。槐花开放的季节,白花绿叶交映,花香离很远都闻得到。槐林里,一条清晰蜿蜒的小路,被踩踏得坚硬光滑。走在花下,心旷神怡。地上红土深厚,长着一丛丛的荆条。鸟儿们,多是喜鹊和麻雀,在头顶叽叽喳喳。偶有野兔在脚下逃窜,要是冬天雪后,雪地上野兔的脚印一串儿一串儿,非常好看。槐林外一大片农田,田里和槐林平行两排桑树,其中两棵竟结着白色的桑葚,是我在别处没有见过的。小路贯通槐林和田地,这是我家和姥姥家之间,唯一一段名副其实有迹可循的路,姥姥的院子就在眼前。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同一座山,靠我家这面坡是黄白土,靠姥姥家那面却是红土。后来一位朋友告诉我,是岩石矿物质构成决定了土壤的颜色。
        我一般都是原路返回。可我发现,姥姥到我家来,总是走另一条路。她穿出槐林到了山顶,并不直接奔马圈子,而是走山南坡。我问妈妈:“姥姥为啥非得绕远啊?”妈妈说:“这面山坡都是错脚石,你姥姥那么点小脚,不䞍等着挨摔吗?”我姥姥从小裹脚,她的脚还没有十来岁的孩子脚大。
        我陪姥姥走过南坡,那里坡势稍为平缓,半山腰往下有一片耕地,两三蹬的梯田,坝界儿上长着山枣树、小榆树,四周被知名的不知名的野花包围着。沿着地上沿儿走,会路过一座不大的坟头,这块地因坟得名,叫做“桂云坟”。桂云只活了三四岁,是一个伶俐乖巧、爱花爱朵的女孩儿。她爸妈一连生了六个儿子后,才有这么个闺女,捧在手里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在生产队出工干活都带在身边。有一天社员们在这块地耪地薅苗,桂云采了不少山花,自己插了个满头。到了收工的时候,她说啥也不回家,哭闹着非要爸妈在这里盖房子,她好天天有花戴。谁知不久后她忽然得了重病,爸妈请医寻药,求神问卜,仍没保住她的性命。按乡村惯例,这么小的孩子,扔山坡上鹰吃狼拽,天葬算了,偏她爸妈舍不得,请木匠打了一口小棺材,把她埋葬这片花丛里。说孤坟里是别人的心肝宝贝,是某个慈怀中生死难舍的命根,这话再不错的。
        过了这片地往下走,便踏上一条掩映着茂盛的杂草和柴胡、远志等药材中不足二尺宽的硬实小径,尽头与村道垂直相逢。从此向北,走进大柳树对着的胡同,就是我家前门。这条路虽然相对好走一些,但是对于姥姥来说,仍然很有难度,一个小小的石子,都有可能让她趔趄甚至滑到。明知是畏途,姥姥却甘之如饴,踮着小脚一次次踉踉跄跄地行走,只因为路的那一端,有她爱逾生命的人。看来,再难走的路,敌不过不舍的情。
        我家的村子叫喇嘛沟,两面都是山;姥姥家的村子叫下三家,一面靠山,一面在四百线公路边上。听说我要翻山走回喇嘛沟,表哥表嫂笑了,说:“山上连个道眼儿都没有,你还是多走两步奔大道吧,大道比过去更好走了,上个月刚铺上水泥。”大道沿山脚绕过这座山包,也没远多少,侄媳妇也说:“表姑,我骑摩托送你吧。”我说:“不用,打这儿走近便着呢。”说啥也不听劝,穿过庄稼地,到了槐林前,但见草木葳蕤,却看不到记忆中的路口。我坚持往里走,不相信那么实在的一条路会凭空消失。但是越走越吃惊,地上真的一点痕迹都没有!难道走偏了?虽然觉得不可能,我还是往左右各走出一段,用手分开茂密的杂草和荆条,仔细地观察,除了一粒粒的野兔粪便,没有任何发现。荆条齐腰深,牵绊着我的双腿,在以前,每到秋天,荆条都被割下来当柴烧,长不到这么高这么密。
        正全神贯注地寻路,忽听“扑啦”一声,把我吓了一跳,只见一只斑斓的雉鸡,从不远处的草窠里冲出来,翩翩往远处飞去。好在无论如何,我也不至于在这里转向,尽管找不到路,我依然走出了槐林。山顶的风光也有些许的陌生了,附近的村庄,房屋比过去多了,四外的群山加深了绿的颜色。脚下的小草和石竹花还在,羸弱依旧。我在它们面前跪下来,抚摸着那并不水灵的叶子和花瓣儿。眼泪一滴滴落在上面。我的小草,我的石竹花,还认得这个已尘满面鬓如霜的故人吗?你们是生自原来的宿根,还是种子落地发的新芽?哪一株是老友,哪一株是旧识的后代,哪一株又是我前世的表妹?微风吹过,花草们交头接耳,是否说着以往的事情?指指点点,应该是辨认我幼时的颜容。都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一定有来春,人却未必有来世。在大自然中,人类或许是最脆弱的物种吧。
       南坡的桂云坟,只剩一个长满花草平平塌塌的小土包,桂云的父母也已去世多年。不知道前情的人,谁会想到,这下面埋葬着一个曾经花骨朵一样的生命呢?
       没有姥姥的陪伴,我不习惯一个人走南坡。马圈子已看不出曾经是个圈了,剩下几块大黑石头沉默在荒草里。站在它身边,便可以俯瞰生我养我的喇嘛沟了。虽轮廓依旧,但细微处变化颇多:茅草房不见了影踪,一处处深灰色的瓦顶;荒山披上绿色植被,嘹亮着一声声雉鸡。眼前的一坡错脚石,也被杂草完美掩盖。
       我没有下坡,我只是找个借口来寻路。寻路,是为了告辞。可是,路已经不在了。忽然,我被一个念头惊住了:这条路,是因为我们一家离开故乡而消失的!我曾无数次走这条路,却从没有遇到过一个我家和姥姥家以外的人!
       山路是人走出来的,人走在山上的时候,不但飞禽走兽退避三舍,花草树木也趋利避害,闪开一条缝隙给人。但这里归根到底是动植物的世界,它们时时窥伺着,一旦不见了人的踪影,便一点点试探着逐渐收复失地。
        我在山顶徘徊,思绪纷飞。这条如今已消失得了无痕迹的路,存在了多少年?谁是第一个走这条路的人?据说我父母两家是世交,两家已交好几世?而我所能追溯的,只至我的祖辈。祖辈中和我一起走过这条路的,是我姥姥,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拄着拐杖的样子,宛若就在眼前。我的父母,尤其我的母亲,她当是这条路走得最多的人,后来是我,有时一天两个来回。这条路上,也少不了我的弟弟妹妹,我的表兄弟姐妹们。我们所有人,曾在这条路上变化着,小孩子长大了,大人变老了。不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这条路是什么情景,妈妈怀着我的时候,一定走了好多次,但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第一次经过这条路,我应该只有一个月大,因为生小孩满月后回娘家,是家乡一带的风俗。当时我一定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被妈妈抱在怀里。第一次脚踏实地,必是一年之后,虽然没有记忆,但是有哪个可以蹒跚着走两步路的小孩子,看见满地的花草,不想挣脱大人的怀抱?
        不必告辞了吧,信奶奶的话:人不辞路,虎不辞山。我会常到山上来的,即使我比现在还老还丑,故乡没有人认得我了,可花草认得,石头认得,山认得,不管皮囊如何变化,它们认得我的灵魂,在花草石山眼里,我永远是那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女儿啊。
                                                                     原载《天津文学》202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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