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岁那年,妈妈的心脏病愈发严重,她脸色苍白,大眼睛陷进眼窝,整日蜷缩在炕头,喝着小米粥度日。村里的婶子们,用衣襟兜着几个鸡蛋,来探望妈妈。每次在院里玩耍的我,都听她们小声嘀咕,这回,王老师够呛熬到八月节了!
一家人慌起来,亲友们陆续登门,给爸爸凑钱,特别是三舅,把他省吃俭用的工资全交给了爸爸。妈妈有气无力地对爸爸说,别拿三弟的钱,攒着给他娶媳妇用。三舅说,如果姐姐没了,娶媳妇还有意义吗?说着眼圈就红了。
爸爸借了村里的一挂牛车,拉着妈妈去城里的医院为妈妈看病。爸妈走后,三舅负责照顾我。三舅是中学的音乐老师。他个子高,红脸庞,五官端正,村里人都夸三舅是个帅小伙。
离开爸妈的我,白天和伙伴们玩耍,到了夜晚,满天繁星挂在窗前时,就哭闹着找爸妈。
特别是中秋节那天,月亮像个灯笼,把村里照的如同白昼一般。我感觉那月亮特别像妈妈苍白的面容。爸妈走了一个月了,过中秋节了,还没回来,难道真依了婶子们的话,妈妈没有熬过中秋节。于是,一阵悲伤和恐惧袭上心头,我大哭起来。把舅舅给我的月饼和沙果扔了一炕,他做各种鬼脸逗我,甚至披上床单,在地上跳舞,可我根本不理他。他看怎么哄我都无济于事,就给我穿了一件厚衣服,牵着我的手走出门去。
村里很安静,玉盘一样的月亮,挂在山尖,那些星星好像和我一样不开心,瞬间失去了光华。
舅舅领我走的路是去学校的。这条路我太熟悉了,路两边都是亭亭玉立的白桦树,一条小河隔断了村子和学校,走上木头桥,我听到了潺潺流水声,像一首小夜曲,分外优美动听。
也许皎洁的月光下,朦胧的夜景迷住了我,我竟然不哭了。
舅舅领我走进校园,走进教室,打开了电灯。我的眼前一亮,这是三舅的办公室,我来过多次了。屋里有脚踏琴、手风琴、二胡、笛子等乐器。三舅坐到脚踏琴旁的椅子上,他修长的手指,随着抑扬顿挫的音乐在键盘上轻舞着,一首儿童歌曲《闪闪的红星》打破了夜的宁静。我幼小的心灵,似乎走进了世外桃源,在美丽的田野漫步。月光宝盒,散发出如金子一样的光芒,洒在田野,洒在我的身上。那跳跃的音符,就像妈妈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我的心里充满了温暖和幸福!
第二天,当我醒来时,妈妈竟然站在我面前,她怕家里人担心,催着爸爸日夜兼程……
那是怎样一个年代呀,妈妈病好了,村里却陷入更大的灾难。村里出现瘟疫,死了很多人。为了保证家人生命安全,爸妈决定搬家。舅舅舍不得学校的学生,不愿意跟我们走。爸妈商议,过完中秋节再走。那个中秋节过得很沉闷,三舅总是一个人坐在院里吹笛子,我给他的月饼一直放在一块石头上。
那天夜里,我执拗地挨着舅舅睡,听到了舅舅躲在被子里的哭声,我的眼泪也无声地滴落下来。
我们一家人去了离故乡大约一百公里的村子,把从小失去父母的三舅留在了故乡。每个中秋节,我都会想念三舅,一直盼着他来看我。可那个年代,山里道路不好,交通不方便。我十八岁时,舅舅那修路,开始通班车,可我等来的不是与三舅的重逢,而是他住院的坏消息。
我跟着妈妈几乎跑遍了全村,才借到一百块钱,匆忙去县医院看望三舅。
在医院,我第一次看见了三舅妈,一个面容姣好的中年妇女,还有她的一双女儿,白梅和红梅。我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三舅。这哪是我的三舅呀!昔日俊郎的面容,浮肿的像大头娃娃,全身浮肿,喘气特别吃力。
妈妈去咨询主治医生,才知道三舅得了肝癌。妈妈躲在医院的一个角落哭了很久。回到病房后,妈妈极力掩饰自己,和三舅谈笑风生。我默默地用小勺喂三舅西瓜吃,他吃力地砸吧一下嘴说,外甥女带来的西瓜真甜呀!我用力抓住三舅的一只手说,三舅身体壮,你好好配合大夫治疗,很快就会好的。面对着这个爱我的人,我如万箭穿心,感觉眼前都是星星,越来越黑,巨大的悲痛,几乎让我昏厥!
三舅没有熬过那年的中秋节。此后,每个中秋节,我都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院里。中秋节的夜里,月华如水,我身边似乎还坐着三舅,他在用笛子吹着好听的曲子。那温婉的音乐,带着丝丝缕缕的悲伤,让我泪眼婆娑。我知道,无论时光怎样流逝,那个爱我的人,一直住在我的心里,从未走远……
原载于10月21日《德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