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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20 09:39:28 

姥姥的一生


魏红莲
        绣花鞋是姥姥的。宝石蓝的缎子鞋面上,用丝线绣着朱红的花、翠绿的叶子、娇黄的蕊。虽然经过将近一个世纪的光阴,色彩依然明丽。薄薄的鞋底,后跟至脚心是木头的,木头外面只有一层白布。从鞋跟到鞋尖,仅三寸多长。
        姥姥生于1909年,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她16岁出嫁,嫁到了一个偏僻缺水的村子。18岁时,第一次做了寡妇。那个男人得病死了,并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19 岁那年冬天,经娘家人出面与婆家人相商,由婆家收下彩礼,姥姥改嫁给我的姥爷。当时社会风俗,寡妇再嫁,不能在青天白日之下,天黑以后才能出门。在腊月里一个寒冷的夜晚,天已经黑透了,她的婆婆送到院子里,让姥姥踩着碾盘上了毛驴,随手递给她一个旧布包,轻声说:“好好过你往后的日子吧。”
        除了身上穿的棉袄棉裤,其余的衣物都被婆家留下了,只有绣花鞋没人能穿得下。旧布包里,是姥姥出嫁时带来的十几双绣鞋。
        姥爷比姥姥大14岁,勤劳正直,祖传画匠手艺。他擅长庙宇里的彩绘,画民居屋檐下的椽头及家具上的图案。家里上有年迈的父亲,下有前妻去世后留下的7岁女儿。这样的三口之家,该多么需要一个女人啊。姥姥藏起她的绣花鞋,换上粗布面的千层底,家里外面、炕上地下料理妥当,一家人又过上了衣服有人缝,饭菜有人做的日子。
        姥姥22岁那年生了我大舅,隔一年生了二舅,又隔一年,我的母亲也出生了,4年后,又为我母亲添了一个小妹妹。在那段时间,姥姥还侍汤奉药,裁缝寿衣,为她的公爹送终;精心操持,张罗妆奁,体面地嫁了继女。那时姥姥很劳累,但也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因为有一个爱她护她、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还有四个她心爱的、茁壮成长的儿女。这平凡的幸福,如一件质朴的陶器,没有精致的花纹,却适合盛放平静美好的岁月。
        可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正在悄悄地抓起这件陶器,狠狠地向地上摔去……
        在姥姥32岁那年,她那伶俐乖巧、仅仅两岁的小女儿,因为耳病夭折了。姥姥的心疼和难过可想而知。但毕竟有人陪她一起心疼,有人分担她失去骨肉的难过。那么接下来,迅雷不及掩耳的打击,只有她独自去承受了。
        1941年1月23日,农历庚辰年腊月二十六。晚饭后,日本人的维持会召集乡民在邻村开会,布置种鸦片的事,我姥爷也被叫去了。或许那时候,人们没有足以抵挡严寒的衣服,更何况,那是东北一年中最寒冷的四九天,大寒节气。姥爷开完会,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冻得手脚冰凉,说是心口疼。姥姥说,岔气了吧?攀着上门框打打提溜,抻抻就好了。
        姥姥的办法没管用,到了第二天,疼得更严重了,请来看病先生,说是着了凉,受了惊吓,生了闷气。配几包药,吃下去也没丝毫见轻。第三天,也就是腊月二十八,姥爷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一口东西不能吃,疼得满头大汗。再请了先生来,连买药的钱都没有,姥爷对先生说,等我好了再还你吧。姥爷不知道,这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天,当天夜里,他带着万般的不舍,抛下妻子儿女,一瞑不视。
        天崩了,地裂了。     
        大舅11岁,二舅9岁,我母亲7岁。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想象不出当时会是怎样情形。姥姥是拥着年幼的儿女低声饮泣,还是捶胸顿足号啕痛哭?无论怎样都不会有人听见,姥姥家在村南头,孤一家,离村里有一段距离呢。看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姥姥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她很快冷静下来,在东厢房设置灵堂,点起长明灯。一个裹着小脚的矮瘦女人,和三个小孩子,把一个正值壮年、曾经是他们的擎天柱的男人的尸体,从正房抬到厢房,停在木板搭起的灵床上。
        虽然此刻,我更想知道当时那些细微的情节,但却不敢去追问我86岁的母亲,那该是她心底最不能触碰的伤口。但母亲说过的,我都记得。
        母亲说,“天那个冷啊,手脚冻得猫咬似的疼。我和你大舅二舅去厢房,你姥爷盖着一张纸躺在那儿,我们一点都不害怕。”当然不害怕,兄妹们也不会恐惧即将到来的艰难日子,因为爹死了,还有妈呢,妈是他们的靠山啊!可是,我的姥姥,你的靠山倒了。
        母亲说,“那年腊月是小尽,二十九过年。”那么,一家人经过这个不眠之夜,便是除夕了。不知二十八日的白天,他们有没有贴上红红火火的春联和花花绿绿的挂钱儿,要是没贴,就不用贴了。鞭炮肯定是没放,大年夜的饺子包没包?
        丧事不是母子们能独立完成的,可是在万家团圆、欢天喜地的日子,怎么能打扰阖村乡亲?怎么能让至近亲属跟着伤心?正月初一来拜年的人们,没有见到男主人,以为他出去拜年了,他们没从女主人的表情看出蛛丝马迹。煎熬着过完破五,到初六日,姥姥才公开发丧,请木匠攒棺材,赶制寿衣,所有用品置办停当,于正月初八日起灵下葬。
        个别同宗族人,以为姥姥年纪还轻,一定会改嫁,便登门说这件农具他要了,袋子里的高粱不要卖给别人。谁知姥姥早横下一条心,守着三个孩子,终生不再嫁了。
        姥爷去世的第二年秋天,一天深夜,母子们在睡梦中忽然惊醒,伴随着啪啪的拍门声,至少两个男人的声音在院外叫嚷。姥姥意识到来了劫匪,她压制住内心的惊慌,安抚我舅舅和母亲别出声,让他们躲在墙垛后的角落。她自己抄起常年预备在屋里的铁锹,站在另一个角落,这样不论贼人破窗还是破屋门,她都可以一铁锹铲过去。贼人叫不开门,就哐哐地砸,接着一块块石头隔着院墙飞进来,乒乒乓乓地落在窗下。屋里一直没动静,劫匪不知虚实,叫骂了一阵,到底没敢翻墙进院。早晨起来一看,大门上的两道插棍儿,有一道已被砸劈了。
        姥姥家在河边有一块地,土质还算肥沃。河对岸也有一块地,那块地的主人怕自己的地被水淹了,在地上游砌了一道斜坝。有一年下大雨,受到斜坝阻拦的洪水,疯狂地冲向对岸姥姥家的地,挟卷着地里的泥土和庄稼,呼啸而去。洪水过后,那块地变成了坚硬的河床。
        日子更加艰难。赶上贱年,一家人从杏花落了,开始吃刚结的小杏儿,杏儿大一点就煮了吃;地里的高粱刚灌浆,就掐下来,连壳用磨磨了馇粥。
        苦难的岁月,侵蚀着姥姥的容颜,她没有了女人的光彩。一双缠足,更让她吃尽了苦头。由于脚太小,她甚至不能稳稳地站立,如果不扶着墙或其他的东西,两只脚就得不停地倒换着点击地面,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很难想象,她是怎样在风吹雨打里,担水拾柴,春耕夏锄秋收,撑起风雨飘摇的家!而那一双双精美的绣花鞋,却在一只圆木盒子里,独自鲜艳着。
        熬到大舅娶了媳妇,姥姥刚缓一口气,媳妇却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后来又娶了我这位大舅母,成就如今好几十口这么一大家子。
        二舅娶媳妇的时候,媒人昧下一半彩礼。到结婚的日子,二舅母娘家嫌彩礼不够数,不让闺女出门。姥姥家里吃喝都准备了,人客也到了,就等着拜堂成亲。满心欢喜的姥姥,甚至穿上闲置二十年的绣花鞋。一听见这信儿她着急了,鞋也忘了换,抬起脚就去找媒人。一个来回十多里,回来的时候,鞋底磨透了,露着裹脚布,脚脖子也肿了。
        从此,姥姥再也没穿过她的绣花鞋。后来我母亲学针线,姥姥把鞋口的缎子拆下来,给她练习沿鞋口。我觉得,姥姥并不珍爱她的绣花鞋,尤其是到了晚年,她把绣花鞋叫“祸害人的玩意儿”,任凭我们拿来当玩具。
        我对姥姥有明确的记忆时,她已经60岁了,矮瘦的身材,满是皱纹的脸。印象里,除了深蓝色的家织布和黑色的条绒,没见她穿过其它颜色的衣服;脚下永远是黑布鞋,形状前尖后圆。清楚地记得,在一个夏日,她用拐杖挑着几个高粱莛秆钉的盖帘,拐杖担在肩上,盖帘搭在后背,翻山涉水15里地,到集上去卖。最终没卖出去,又背了回来。那是人们吃过午饭休息的时候,一天里最炎热的时光,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裳。一个来回30里,她是用三寸长的脚板,一步一步丈量的……她还和几个妇女,承包生产队的一大片棉花田,挣工分换一年的口粮。
        那时我还没上学,天天疯跑着玩耍。姥姥说,你算赶上好时候了,我和你这么大时,都裹上脚了。她说,六岁那年,有一天,她正和一帮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在小山坡上跑着玩儿,大人叫她回家,为她缠上了脚。她嫌疼,大人们吓唬她:不裹脚,长大了找不着婆家,把你扔猪圈里垫圈!
        钻心的疼痛让她几天睡不着觉,寒冷的冬夜里,她把脚伸出被子外,让冰冷来麻痹疼痛。从此,她只能在梦中飞跑了。
        姥姥总是在夜晚睡觉前,抖落开裹脚布,不为放松,而是为了裹得更紧。她说跋蹅(走)一天了,不裹紧点,两只脚没着没落的难受。
        我永远记着那饱经磨难、被摧残成畸形的双脚:大脚指独自充当脚尖,其余四个脚趾,横着卧在脚后跟和大脚趾之间,顶得脚背高高隆起。从脚心的方向看,很像是一个夸赞人的手势。可是,缠足,却是封建社会对妇女残害最深、最令人鄙视的陋俗!
       裹脚布是长约三尺,宽不到三寸的白布条。姥姥先把布条的一头按在脚背上,从脚背绕过脚尖,回到脚背,再从脚背绕过后脚脖,就像反复地在绕一个数字8。布条缠尽之后,把布头掖在先前的布缝里。最后,整只脚只有脚后跟的底部露在外面,这只脚才算裹完。由于脚的畸形,脚腕也特别细。
        姥姥的绣花鞋,是“包袱”鞋,“包袱”是闺中少女为自己准备的嫁衣的总称。大约姥姥十四五六岁的年纪,或者在她母亲的陪伴下,或者和她的女伴一起,又或者只是她一个人,挑针捻线,准备着出嫁的衣裳鞋袜。这个小巧玲珑、皮肤莹润的少女,在缝制嫁衣的时候,心情一定和三月的艳阳一样明丽。多少对未来的美妙憧憬,多少对婚姻的幸福期盼,都倾注在一针一线之中。她怎么会想到,在前方等待她的,是如此多舛的命途!
        人的一生说慢也慢,所谓漫漫人生路;说快也快,转眼就是百年。1997年4月17日,万物复苏的农历阳春三月,姥姥感知到了天堂的召唤,她蹒跚着走到早已备好的棺材前,慢慢地倒下睡了。
       下葬的时候,姥姥脚上穿的,是我母亲给她做的寿鞋,鞋底用麻绳纳着荷叶莲花,取“脚踏莲花入天堂”之意。多年的劳作,使原本缠裹成畸形的双脚又改变了形状,已经穿不下她的绣花鞋了。姥姥享年88岁,身后儿孙满堂。
        我留着姥姥的绣花鞋,不为它的工巧与精致,而是为了见证与纪念:见证自北宋至中华民国,近千年的封建男权社会,对女子的戕害;纪念与姥姥一样,由于被迫缠足,而使命运雪上加霜的一代代女子。
       这双绣花鞋,姥姥曾经穿过,鞋底上还沾着一些泥土。很久以前的泥土还是泥土,泥土养育人的生命,也接纳它养育过的生命,姥姥睡在泥土里整整24年了,如今,也化作泥土了吧。
 
                                             原载《散文百家》202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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