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远在江南的文哥电话予我:“老家的大枣又红了吧,有时间发我快递,让我早日闻到故乡的枣香。”接完文哥的电话,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老家院子前那棵虬枝婆娑的枣树,还有我和文哥年少时在这棵枣树下度过的美好时光。
四十多年前的初冬,8 岁的文哥随同支教的父母,从县城来到我的老家,文哥的父亲和我的父亲同在乡中学任教,两人一见如故,因此父亲便让文哥一家和我们一起住在我的姥家。就这样,文哥和我开始了一段少年纯真而又难忘的友谊。
姥家的院子西房山墙边的秫秸垛旁有一棵枣树,记忆中每年结的枣不是很多。正因为结的枣少,在那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便愈加显得珍贵。文哥长我三岁,正是往外疯跑的年龄,可是自幼被姥严加看管不准走出家门的我,有着无奈而寂寞的童年,文哥的到来,给我枯燥乏味的日子增添了无限乐趣。我每天跟在他的屁股后“文哥、文哥”地叫着,每天一大早就跑进他的房里缠着他,晚上也赖在他的身边不愿离开,一旦发现他和村里别的孩子跑出去玩儿,我在家就哭起来没完没了,直到大人们把他找回来为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几次后,文哥知道我对他的依恋,便再也没有和同龄的伙伴跑出去过,而是每天陪我在院子里玩耍。
姥家院子里的那棵枣树,是我和文哥玩游戏的地方。我要跳皮筋,文哥就把皮筋的一端系在枣树上,一端套在他的身上;我要过家家,他就在枣树下用秫秸和石头搭建一个“草屋”,我扮妈妈他扮爸爸,我俩在那棵枣树下的“家”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记得有一次,我和文哥过家家时,他把一个玉米秆的外皮剥下来,就是俗说的“席篾儿”,用它把落在秸秆堆里的枣树叶串在一起,连接成一个圆形的环,戴到我的头上。文哥的小手扳着我的肩膀,小大人一般仔细端详着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是我为你编的漂亮的花环,戴上它,你才更像我的新娘子。”年纪幼小的我还不知新娘子是什么,但觉得只要文哥说漂亮,那就一定非常美。有那样几天,我睡觉时都把这个花环放到我的枕旁,直到花环中的枣叶掉得不剩几片时,才让姥把它扔进灶膛烧掉。
转眼,在文哥的陪伴下,我欢乐地度过了一个冬季,迎来了春暖花开。枣树开花了,黄色的细小的花朵,在一树绿晶晶的枣叶里俏皮地喧闹着,如夜晚满天不停眨动眼睛的星星。我和文哥每天都在树下数这些星星,然而还没等我和文哥数完,一场雨后,那些小星星便纷纷扬扬地掉落,落到在树下玩耍的我和文哥头上、身上。文哥一边拍打我身上的枣花,一边给我背诵他教语文的父亲教他的古诗词:“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当时我和文哥都不知道这首词来自于哪里,有什么意义,但文哥稚嫩的童音背起来,却是那么悦耳动听。对文哥懵懂的爱,启蒙了我对古诗词朦胧的爱好。几年后,我便捧起父亲给我的厚厚的《古代诗词选》,贪婪地背读起一首首、一阕阕的唐诗宋词,当然这首苏轼的《浣溪沙》更是我的最爱。我知道这里饱含着我对早已返城失去联系的文哥深深的思恋。
这棵枣树之所以结的枣少,就是因为枣树开的花虽然很多,却没能留下多少。不知是缺少肥料营养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掉落的枣花特别多,因此结的不多的大枣成为姥心中的宝贝。因为除我这个长外孙女之外,我还有两个年纪尚幼的妹妹和一个弟弟,这棵树上结的大枣每年红透后是姥留给我们姐弟四人一冬的零食。为了这一树大枣,文哥替我挨了他父亲一次严厉的责罚。
那年,我和文哥在这棵枣树下,送走了春天,闹过了夏天,迎来了秋天。眼看着那一树稀稀落落的青青的大枣从绿宝石般的模样变成了有红色花纹的风铃,我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馋虫,在一个姥出去串门的午后,我哭着闹着要文哥打下大枣给我吃。刚开始,我怎么吵闹他都不同意,可我坐在地上哭,任文哥怎么劝说怎么哄我玩游戏都听不进去。在我的小脸哭得如他那被我鼻涕眼泪浸上的白色半袖衫一样的黑一道、白一道时,文哥终于拗不过我,拿起秫秸,跷着脚吃力地打下很多青里泛红的大枣,我破涕为笑,一边捡一边吃地上的枣,一阵饕餮过后,我把剩下的大枣递给文哥让他也吃,可文哥却一个都没有动。我看他吃力地咽着口水,盯着我手中的大枣,只那么短短几分钟,他让我把手里的枣放到秫秸垛下的一个空隙里,告诉我什么时候想吃,就到那里去拿。晚上姥串门回来,走进院子看到枣树下的落叶和树上几乎少了一半的大枣,怒气冲天,不问青红皂白拽起正和我在枣树下玩过家家的文哥,去找他刚下班回来的父母。可任大人们怎么问,文哥只字不提是我要吃枣让他把枣打给我的,只是不停地说是他自己要吃枣,才这样做的。文哥的父母非常尴尬,特别是他家教甚严的父亲责令他跪在地上承认错误,向我的姥赔礼道歉。初始我吓得躲在姥的身后不敢吱声,可看到文哥挨他父亲重重的几巴掌后,文哥的眼泪噼里啪啦落下还是一声不吭。见此情景,年幼的我从姥身后不顾一切跑到文哥身边,抱着文哥大哭,即使文哥的小手捂着我的嘴不让我说话,我还是拨开他的手告诉在场的大人们:“你们不要打文哥,那枣是我要吃的,是我要文哥打给我的,文哥一颗枣都没舍得吃,还把剩下的大枣藏起来留给我!”我和文哥抱头痛哭,互相擦着眼泪。文哥的父母、我的姥被两个孩子的情谊所感动,一边笑一边流下了眼泪。
两年后文哥返城,一对青梅竹马的少年男女从此天各一方,彼此却将一份怀念、一份牵挂、一份深情留在了成长后的漫长岁月里。七年前,文哥偶然在我实名的新浪博客里看到我的文章,历经几番周折得到我的联系方式。他远在江南的第一声问候,让我在时隔 40 年后依然那么心有灵犀地脱口喊出“文哥”这珍藏在我心中多年的亲切的称呼,从此现代化的通讯方式连接起我和文哥历千山万水而阻不断的情谊。
我告诉文哥,姥院子里那棵枣树十年前莫名枯死,但故乡却成了闻名省内外的“大枣之乡”,优质的大枣销往全国各地,漫山遍野的枣树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一树一树鲜红的大枣把故乡缀饰得分外美丽妖娆。大枣,让家家户户过上了幸福富裕的生活,这里的孩子们再也不会像我们儿时那样因为贪吃几颗大枣而受到责罚。
今天,家乡的大枣又红了,和往年一样,我要选上几箱上等的大红枣,快递给远在江南的文哥,让他感受到故乡的变化,感受到来自故乡亲人对他的牵念。
大枣,凝聚着我和文哥一生一世的情义。
难忘啊,那年,那棵枣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