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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07 21:45:17 

陕北的窑洞


袁海胜
        人不就是一粒种子吗?
        走进陕北窑洞的一瞬间,我突然间萌生了这个想法。
        对,人就是一粒种子呢,深入泥土,才获有厚实丰盈的命脉。陕北人懂得这个道理,几辈子扎进泥土里,繁衍灵性的苍生,生生不息。
        连绵的黄土高原,沟壑纵横。像是看到高原的额头,宛若干打垒的板块,一道道垛在阳光下晾晒。黄色从绿植中跻身而出,醒目地从足下绵延至远方,从天边铺展到眼前——大地的宽厚是一种与世俱来的容纳和慈悲。黄土地孕育黄色的人种,同时黄土的襟怀长出麦子,金黄的玉米和黍子。
        拜谒了黄帝陵,生命渐于饱满。我从5000年前的时光走了出来。
        途经洛川县,也许是黄龙县。能认准的是:我们仍在黄土高坡的怀抱里。从朋友无人机反馈回的画面上,感受到“天高地厚”的神性。
        黄土高坡上一个自然村落,我没有记住它的名字。像走过的一些景点,见过的一些人,大脑海马体不作为。公路修到坡下后,绕山而去。丢在我面前的是一条羊肠小路。
       羊肠小路——这个多次从文本上品会的意象,在坡地上苏醒,说明意象也是可见或可感的真理。羊肠小路是民间作品,单薄瘦小,而今已成为一种荒凉的标签,在黄土板块上,被时光一一遗忘。
        向导张老汉在前,身后跟着三个猎奇的辽西人。我们要去看陕北的窑洞,那个开凿在历史岩层和近代革命腹地的神往之所。
        张老汉走得缓慢,像是不情愿跟时间较劲,每一步下去,都仿佛令时光停顿一秒钟。一步一步,人生的暮年,就在老汉的行走中变换了风景。他古铜色的、略有松弛的肌肤上,没有汗水。他说,我们这里缺水哩。在七十多年的光阴里,他把身体里的水全部收敛到生命里,滋润着每一个日子。
        老汉的额头和脸是生命里另一个高原——沟壑悄无声息地遍布后,一切归于平静。
        我们跟在这位平静的老汉身后,大汗淋漓。我感觉到头上的汗水成绺地流下脖颈,流进后背,逶迤微痒。我身上的毛孔已全部打开,倾泻身体里的水。我一口气喝光一瓶矿泉水,走起路来肚子里咣咣地响,像有更多的水要夺路而出,真是一种浪费。
        这条小径,有四十多度的仰角,我一路跟随,呼哧呼哧地喘息。我的身体早已在奢靡的时光里败下阵来,还好有圣洁的文字支撑,否则一生虚度。两侧的玉米,处在青壮期,茎与叶结实舒展。我第一次看到黄土高原的庄稼,分辨与辽西庄稼的不同之处。不像人的体貌那样夸张,天下的庄稼并无二样。  阳光下的玉米叶子绿得执着,把黄土的恩情全部写在了脸上。这时候我竟然有了一种行走在家乡山间的感觉。
        到了。浓重的陕北方言,也是一道人文风景。 
        村子不大,窑洞散散落落地分布在起伏的三层土崖下。每一层的窑洞都不在一个平行线上,一眼或两眼或三眼窑洞一组,随土崖的走势,错落疏离。大多窑洞的门窗破旧不堪,看出时代转身而去的冷漠。几眼窑洞门脸的砖石被挖走,坍塌下来的泥土像脱掉的衣衫堆在门前,后被一捆捆玉米秸遮挡。整    个村子凸起或凹陷的土崖陈旧荒芜,植被似时光的胡须,蓬乱无章。院子里的荒草有半人高,人烟早已散尽。
        张老汉说,这个村子几年前已经被政府迁到坡下平缓之地,只有几家还有年事已高的人留守,老年人舍不得丢下几辈人的生死之地,这里是他们的根。他指点我看,曲径深处,土崖的皱褶里飘荡一缕缕炊烟。有炊烟,村子就是活的。炊烟是村子的呼吸呢。
        村子居中的一层,有一排连续起落的窑洞,被修饰一新。像古旧的木桌上,摆着时髦的瓷盘,有一种时代的差异感,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张老汉介绍,村里有一对年轻的夫妻搞创业,盘下废窑洞,开的民宿。
        有人住吗?
        有哩!都是一些闲人。
        时日一老,地方一旧,就会有人来看哩。
        张老汉收缩嘴唇,喷出一股浓烟。他的话被干辣的烟雾淹没。
        我的脸有些发烫,我们是不是老汉口中的闲人?
        张老汉的烟斗很有特点,是山榆木硬挖出来的。从颜色上看,已经分辨不出烟斗的年龄。曾有游客出很高的价钱,买老汉的烟斗,他没卖。他说,这个烟斗是祖辈传下来的唯一物件,他当过红军的爸爸曾经用过,怎能卖呢?
        没想到老人家还是红二代。老汉对这个称呼不解,也没细问。俯身从草丛中采一朵野菊花捏着,手指尖灵活地捻动。
        绕过民宿,躲过现代的华丽,张老汉把我们领进一眼有留居老人的窑洞。
        一股清凉扑向脑门,燥热全消。窑洞最大的特性现身——冬暖夏凉。一个土灶连着一铺土炕,炕上铺着竹编的凉席,是一件与现实相近的物件。炕上摆一个木制的方桌,一碗青菜,两个黄馍馍,一顿简朴的陕北民间午餐。炕上盘腿坐着一个白头发白眼眉白胡子的老头儿,脸色红润,像一位老神仙。竟然灵活地跳下炕来迎接我们。老头儿不太习惯握手这种礼仪,感觉出手的无措和僵硬。僵硬包括掌上的硬茧。我真想探寻一下从这只手掌出发的故事。
        两位老人相谈甚欢,方言充塞了窑洞。这种被光阴浸泡过的声音,在黄土地的腹部蔓延。他们言及子女的现状,说到更下一代人时,爽朗地大笑,天伦之乐是民间永不过时的话题。窑洞里,我看到黄土拱形的剖面,墙上面有几代人涂鸦的手迹。老头儿指出一道波浪划痕,是他幼时所为;指一幅幅稚拙的军刀图案,是他儿子的作品;指一处现代漫画,是他孙子的杰作。我想到了西安半坡村壁画,艺术的萌芽亘古至今,来于民间。
        我被黄土包围。之前,我被钢筋水泥围困。对于骨子里藏着农民基因的人,这是一次成功的突围。我的肉身终于像种子一样深入泥土。充斥鼻腔的、岁月积攒的气味儿,包括两口粗糙的、硕大的酸菜缸和咸菜缸散发的气味儿,都让我激动不已。这才是民间真实的滋味嘛。
        种子播在泥土里长出庄稼,结出粮食。我们吃粮食长大,生活在天地间,承受着万物恩情。百年之后,终将再次回归泥土……人的轮回和一粒种子有什么两样呢?如此说,陕北的窑洞不仅是人的居所,还是一个人生宿命的哲学命题。
        先祖的智慧,何止在土崖上凿穴而居,自然界的物竞天择,生存是第一要义。窑洞平稳了人心,安顿民生,日子便悲喜从容。
        “日子重复着,互相追赶。”(聂鲁达的诗句)
        在黄土高坡上,这样的诗句听着舒服。
        延安的枣园,原是一大户人家的庄园,投身革命后,风情迥异别处,枣树们脱胎换骨,似戎装在身的民兵,大气凛然。
        这里的窑洞愈加显赫神圣,在时光的交织与错落中完成一种壮美。
        我刚从黄土高坡上的一个无名小村来到这里,像从民间来到圣殿的人,被强大的气场震撼,手足无措,略有慌张。这里的窑洞似离乡从军入伍的人,富有民族气节。土黄的门脸,旧时的光影,让人隐隐约约地身临一种遥远的激情。感受一个时代,前仆后继、热血澎湃、壮怀激烈,那样清晰。
        女讲解员颀长的身影,轻盈的步伐,在方言与普通话之间创作出天籁。窑洞有了现代潮流。
        随游人走进一间最大的窑洞,洞内宽大明亮,穿窗而过的阳光洒在每个人的脸上和身上。中央位置摆放着木桌木椅。这是礼堂,在那个峥嵘岁月,伟人聚首商谈国事之处。革命的火种从这里纷纷出发,闪烁道道光芒,照亮炎黄子孙前行的方向。
        是依山一排窑洞,呈现出光阴的静谧与庄严。几位伟人曾在这里办公休息。我放轻脚步,走进一个魂牵梦萦的神圣之地。脑海里浮现出伟人披衣而坐的画面——不舍昼夜,垂首躬身,读书、写文件、处置军情……这是我一生中离伟人最近的时刻。
        我把手掌伸向空气中,或是用手轻抚墙壁,想与一个温厚的掌心重合在一起。我一遍遍举起手尝试着,寻求那种捂热历史的温度,生命里所有的感动次第展现。鼻孔微酸,眼角湿润。
        我在想,这个窑洞如果不经后期修缮,原汁原味,是不是更有纪念意义?原始的旧址,规避了现代手法的轻佻,展现历史的厚重和真实,尽可直视光阴的底色。
        陕北普普通通的窑洞,无论是隐身民间还是投身革命,宛若低调的先哲,用黄土的躯体,呵护底层民生和为人民幸福而进行的伟大事业。
        一眼眼窑洞,历尽沧桑,不知住过几辈人。窑里的时光,不知抚摸过多少人的肌肤和灵魂。像一位年迈的母亲,看着子女归去来兮。一些住过窑洞的人早已变为黄土,而窑洞依然在世间支撑着日子和光阴。
        陕北的窑洞,是黄土高原无声的语言,演化出不同的形态和风格。它们起源于民间,有民生的广阔和深厚。这些窑洞,承载着民间乃至民族文化发展。轩辕黄帝住得,伟人们住得,革命者住得,战士们住得,人民群众也能住得。积微小于大成,致广大而尽精微,功莫大焉。
        黄土高原,鳞次栉比的窑洞,在向阳之地,在四季轮回中,像遍洒的阳光,清新感人。像陕北的信天游,用一种诗意,唤醒苍生,在极平凡、极质朴的土层里发酵。窑洞之上的黄土地上,大片的庄稼,养活普天生灵,像地母的善良投胎转世。行走在黄土高原,幸福感像一粒玉米,填充到肉体的胃囊。
        如张老汉所言,住进了窑洞哩,还怕个甚事?
 
                                                                    原载《散文百家》2022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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