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庆幸,世上有回忆这东西存在,才让老家的各种风物存活在心底。一株野草,一棵枣树,一只萤火虫都是我回忆的内容。而那一道道记录着家人脚步的石头院墙,更是延伸道我的内心深处,让我倍感安全、心生暖意。
在东北,石头院墙是一户人家必不可少的构件,石头院墙往往围成一个院落,最后留下一个豁口,用以安上大门。外人进来,往往先要看见院墙,走上几步才会看见大门,才会喊出最朴实的声音:有人在家吗?而家里人出去,也必须要拐出院墙,才能走到想去的路上,开启一段或长或短的旅程。看到院墙,进家的人便心情轻松,不急不躁,因为那是回归。而当人们背起行囊,将院墙甩在身后,心情自然不同,因为那是离开,还要带上不舍与留恋。细心的人总会对老家的石头院墙有过足够的凝望,甚至是抚摸。石头墙并不是光滑的,而是粗糙的,一不小心会让尘土粘在手指肚儿上,甚至还会被某个尖利的角划伤手指。石头院墙默默无闻,演绎着流水般的光阴。那是我经常念起的家乡风物,每当想起记忆中的石头院墙,总会带着深情,带着期待,积攒着离家后的守候。
父亲常说,一户人家光有院落不行,必须得有院墙。有了院墙,才是真正的人家,才有安全感。因为,父亲会垒墙。
在我小的时候,农村垒墙都用买来的白色泛红的石头,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小黑点儿,形状还不太规整。垒墙看似简单,却是个技术活儿、细致活儿,不能随便将石头简单地堆砌,要先挑一些相对规整的石头,然后根据已经放好的石头的状态,再挑选下一块石头,尽量能与放好的石头严丝合缝。当然,手里还要攥一把锤子,以备及时修理石头的形状。垒墙时,需要一层层的垒,每垒完一层,都要往石头之间的缝隙里放一些很小的石块儿,那叫弥缝儿,目的是使石头之间没有太多空隙,让垒起来的墙更加牢固。垒到一定高度,会用石灰盖帽,平整成和院墙一般宽度,还要多次浇水养浆,彻底干松后,可以在上面堆放一些茬子等比较短的柴火。想想那个时候,盖房子需要很长时间,真是一个大工程。而现在,别说农村盖房子基本上都用砖,原来的石头房、石头墙已不多见,就是城里建起高楼大厦都是迅速非常。在老家,会垒石头墙的人可能还不少,但多年不垒墙,真不知道他们的技术还在不在,真要是垒起来,会不会感到生疏。
严格来说,垒墙算不上什么民间艺术,充其量是早些年男人们的必备技能。然而,在那个并不富裕的年代,能有充足的石头盖起一座温暖的房子,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儿,从落下第一块石头到整个过程结束,又是多么令人期待。如今,现代城市的文明已经不需要这种手段,而农村盖房时也极少出现石头墙。或许,多年以后,垒墙真的就只是农村人记忆的一部分。难怪父亲一来到我城里的家时,总是不厌其烦地提到帮别人盖房搭屋,其实,那是他不忍放下的一项技能,他也是用这种技能建造了自己的家。或许,这才是他在城里住不习惯的真实原因,他认为,他儿子在城里的家终究不是他的家。
光阴流逝,时间最无情。每当看见父亲鬓角的白发,总会想起小时候的情景,这不是作为儿女的惯性思维,毕竟,父亲年轻过。小时候,父亲特别喜欢把我扛在肩头,或是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而我总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口吻说“爸爸,我比你高!”如今,父亲和我之间的情景没变,角色却换成了我和儿子。每当我将儿子举过头顶,总会鼻子发酸,泪含眼眶。听着儿子在我肩头银铃般的笑声,仿佛穿过悠远的岁月,回到了孩提时代。父亲带给我快乐的童年,我带给儿子快乐的童年,而到现在,真正老去的却只有父亲。何时何地,父亲都在眷恋着他在乡下的家,眷恋着石头院墙里面的天地,还有里面的安宁与温暖。
城市化的不断推进,可能让更多的农村风物走出发展的舞台,比如父亲的垒墙技术。如果有一天,农村建设淘汰了这个东西,于我而言,或多或少都会有所遗憾。石头院墙不仅仅是我觉得老家倍感亲切的一个原因,更是我作为农民的儿子寄托乡愁、寻觅乡音的窗子。谁会知道,如果垒墙的技术在农村彻底消失,父亲会有怎样的心情。现在,身边很多的朋友同事都说,有机会想见识见识垒墙,了解了解啥是弥缝儿。
而父亲深深地懂得落叶归根,他知晓他的根在哪里,他知晓每个人都是世上的一片叶子,一旦飘落,该飘向哪里。所以,父亲经常让我铭记自己的出身、让我铭记家乡。在他心里,农村和城市依然是对立的,他对城市的接受能力过于微弱,这也是一个现实问题。如何让父亲接受城市的生活,我有些无力,却也在慢慢地改变父亲,让他知道农村是城市的本体,城市是农村的影子,社会在发展、城市在发展、农村也在发展。而且,农村和城市都可以发展得更加美好。
但不得不承认,在城里生活多年,感受着城市生活给人们带来的便捷与速度,对城市的生活产生了或多或少的依赖感。以至于很久没睡老家的火炕,第二天会感到嗓子干痒、浑身酸痛。但我依然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我无法忘记该记住的东西。城市的另一头便是老家。城市里的乡愁该如何安放,也让我无数次地回望,让我无数次地思索,但还是倍感矛盾。我曾经是家乡的一只小鸟,以为一棵树、一个碾道就是可以栖息的处所,直到看见更大的世界,才知晓自己的渺小。而“老家”这个词也不自觉地在内心形成,并有些生疏地说给别人听,直到印刻在自己的心灵词典上。
走出家门,许是漫天风雨,但一看见院墙,心里的温暖与安稳便无以言说,扑面而来的是满屋子的安乐祥和。父亲有他的乡土情结,我也有我自己的乡愁。即便没有真正做到“好男儿志在四方”,离家的脚步却从未停歇,这也诠释着什么是人在旅途。告别有石头院墙的家,走向外面的世界,已经整整十年有余。生活在城里没有院墙的房子里,总是觉得缺少点儿什么。现在才知道,是石头院墙,是带给你安全感和温度的院墙,是将它甩在身后就可能是离别的院墙。曾经,有个少年骑在石灰墙头上静静地发呆,他也曾站起来伸着手,以为可以够到天,还会走在石灰墙头上,去靠墙的树上找寻知了,反而被洋辣子刺痛胳膊。这一切,都变成了梦。梦醒后,却不再是一道石头墙,而是回忆,关于老家的回忆。那是夏天里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是院子里自己冒出来长了多年的桃树,是自己坐在墙角阴凉处翻阅一本小人书。梦醒了,满满回忆,带着些许的感伤与失落,那一道道院墙,垒成了心里的一个结。
每年夏天,一家三口儿都会散步在河岸,望着倒映在河里的远山和高楼大厦总是心绪复杂。我从农村走出来,奔向了城市,农村与城市的距离却需要更多的光阴来计算衡量。真希望我生活的这座北方小城给予父亲一块温暖的土地,垒砌一道他格外惦念的石头墙。如此,岁月才不会悠远,石头院墙才更加清晰,我的心灵才不会失落和孤寂。即便我们在人生路上慢慢变老,也会在变老的路上,看得见一片小草慢慢变绿,看得见一朵花儿悄然绽放,看得见一道石头院墙在刻着故事,娓娓道来。
原载《三角洲》202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