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谁起的幺蛾子,正月初六庆六十六,正月初八庆八十,说什么抢六、抢八。初六初八,有时一天都得跑五六家,最后可能连饭都吃不上,占用了时间不说,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有时真让人吃不消呢。这不,今年老叔、三舅、大哥都是六十六,三大爷、老大爷八十,大舅九十。我和二哥商量好了,在老家连轴转,借此机会多待几天,吃吃他们,呵呵。
万万没想到的是,上车的时候,发现二娘坐在后座上。后座上堆满了大包小裹,二娘被这些大包小裹包围着,本就瘦的身体,越发显得颀长了。二娘笑吟吟地看着我,让我确信是她,没有看错。二娘今年八十六了,耳不聋、眼不花、脚腿快,有精神气,是个拾荒老人。二娘八十之后没回过老家,有几次叫她回,她都不愿回,今天这是怎么了?发财了?这个时候回老家花钱可不细呢。
我把疑问的目光看向了开车的二哥。二娘是二哥的母亲,二哥的父亲排行老二,我的父亲排行老四。二哥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你二娘想家了,也想回老家和娘家看看。”
二娘的娘家是红庙沟。红庙沟没一块好地,说损点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但这里却养育了平青凌抗日根据地第五区的队员们。年轻时的二娘,大个、瓜子脸、白净,利索的举止中还透着几分优雅。记得小时候,大人们常常逗我们,“你长大了,找什么样的媳妇啊?”我们先是不肯说,后来被逼急了就羞答答小声说:“找二娘那样的。”
据说二娘本是介绍给大爷的,但在看人的时候,大爷突然变了卦,嫌人娘家穷、邋遢,说啥也不要人家了。解放前,二娘娘家的确穷,穷得四个孩子就一条裤子,谁有事谁穿,没事就围着被子光腚坐在炕上。大爷小时候去过二娘娘家,见过此景,又看见二娘穿着极不合身的红袄绿裤,旧景重现,就固执地不要人家。二娘当场被拒,羞愧难当,扭头就跑,一头撞在干活回来的二大爷的身上,二大爷一把把她拦住。二大爷这一把就像过了电一样,对二娘一见钟情。当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二大爷豪气拍板,“大哥不要,我要。”反正二娘就是那么一撞,撞出了爱情火花,让她死心塌地地和二大爷过了半辈子。
二娘有一双天足,走集体那阵儿,她是个好劳力,挣男人的工分;改革开放后,她是致富能手,在村里第一个搞起副业——养猪、养牛,还当上了村里的妇联主任。在二娘的操持下,自己家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供出两个大学生,还是村里的主心骨。婆家、娘家、村里的大事小情没有她不到场的;谁家缺东少西,没有不找她拆兑的。
可能缘于儿时衣不遮体的羞涩,可能缘于大爷没有看上的难堪,二娘对衣服尤为重视,特别是对呢子大衣情有独钟。二娘的四妯娌是城里人,过年回家的时候穿过一件黑呢子大衣,那真是带劲儿。她也曾经试穿过四妯娌的呢子大衣,她觉得自己穿那件呢子大衣比四妯娌穿着还合体呢。不光自己觉得好,别人也说她穿着好看,连那死鬼(二娘管二大爷叫死鬼)都憨憨地瞪着眼珠直勾勾地瞅。那时,她就想一定要买一件这样的大衣穿。
心中有目标,脚下有力量,二娘经营牛就更上心了。二大爷年初买的三头小“红花肉牛”,十个月就让她给喂得膘肥体壮。往凌源外贸送牛那天,二娘跟着去了。二娘的心比早晨的阳光还灿烂,她仿佛看到自己身穿呢子大衣,被姐妹们围着、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羡慕着。牛卖得很顺利,买个头等。卖完牛,连饭都没顾得上吃,二娘就拽着二大爷去了百货大楼。呢子大衣也有多个款式,二娘的眼睛渐渐落在双排扣的那件上。试穿、左看、右看、转圈,二娘灿烂的脸突然僵住了,她看到二大爷痛苦地蹲在地上。
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初步诊断为胃癌,二娘的呢子大衣梦破灭了。三年后,二大爷撒手人寰,把家里搞得一穷二白不说,还留下一屁眼子饥荒。
二大爷走后,二娘改嫁了。二娘改嫁不是对二大爷“不忠”,她是不想拖累儿女,是为了还清二大爷治病欠下的外债。二娘改嫁初衷虽好,但婆家、娘家的人都不同意,她承受了“祥林嫂”般巨大的精神压力,为此好长时间都没和娘家人联系。直至过了十多年,离婚、再婚逐渐被世人接受了,二娘才和一些老姐妹们联系,这时二娘已经随着后老伴搬进凌源县城。
进城的二娘经济比较宽裕,儿女们的生活也都好了,大学毕业的二儿子更是功成名就,二娘的吃穿用度什么都不缺,但她心里惦记着老家人,日子过得也极为节俭。劳作惯了的二娘闲不住,干活没地,养牛没圈,一天急得团团转,楼外站不稳楼里坐不安。 一天,她发现小区的垃圾箱边上有好多纸壳和饮料瓶子,风一刮,到处跑,极为不雅。她心头一亮,自己的好副业来了——捡破烂。二娘的楼房外配有小仓房,正是她存放垃圾的好地方。二娘踏入拾荒群。二娘拾荒收入不菲,但这事被二哥知道了,二哥召集哥姐四个开了个家庭会议,给她上了一堂严肃的“政治课”。
“你捡这个干啥?”
“捡个破瓶子能卖几个钱?”
“你这是捡破烂?你这是给我丢人呢?”
“你缺钱,说话,我给你。”
哥姐四个你一言我一语对二娘是一顿“狂轰乱炸”,最后决定禁止老太太捡垃圾。
二娘捡破烂,一是闲不住,二来也是想接济接济别人。自己的四个孩子都不用管,婆家人不用管,不还有娘家呢嘛。娘家的几个弟弟、妹妹,侄子、侄女还都在农村。接济娘家人怎么也不能和老伴伸手、向儿女们张口要钱吧。再说自己有钱自己说了算,总比伸手和别人要强。自己挣的钱,花着方便也仗义。
前些年,娘家三弟媳妇领着侄子侄媳妇来凌源买“三金”,买完“三金”又逛服装店。这件事二娘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这件事,让她知道有钱就是硬道理。
改嫁了,让人家替还债就不错了,还要什么大衣啊。现在好了,不管是拾荒也好,捡破烂也罢,毕竟自己手里有了光明正大的钱。自己可以给自己买件呢子大衣了,也好在娘家侄子结婚的时候穿一穿。二娘看中了一件咖啡色的羊绒大衣。这羊绒大衣可比当年四妯娌的黑呢子大衣强百套。但也是个好价钱,这一件羊绒大衣1500块。二娘一辈子就相中这样一件衣服,就是花掉她所有的积蓄也要买一件。她试穿了这件大衣,兄弟媳妇、侄子、侄媳妇、服装店的店员都说这件衣服就是给她量身定做的。二娘也说出积郁心中近四十年的心里话,“我这辈子我就想买的一件呢子大衣”。
很快,服务员把这件羊绒大衣给二娘打了包。七十多岁了,实现了自己毕生的一个愿望,二娘美的像一个刚出嫁的新娘,似乎要跳起来。可是,后来这件大衣又被退了回去。侄媳妇不知是受到姑婆婆的感染,还是什么的,她也相中了一套衣服,价格挺贵,还非买不可。此时几个人兜里的钱凑在一起也不够买半件衣服,二娘只好央求店员退了这件大衣,让侄媳妇高兴。
经历了这件事,二娘觉得,自己还不能待着,还得抓挠钱,因为娘家还需要她。二娘又重操旧业——拾荒。二哥等人多次介入阻止,最后也只好由她了。二娘可能生来就是干活的命,有事干,啥事没有;一闲下来,就得病。几个轮回下来,二哥等人不得不妥协,拾荒就拾荒吧,脸面能抵住老妈的健康吗,只要她身体好就行了。
其实,二娘拾荒也不给他们丢脸,二娘拾荒有别于其他老人。
二娘拾荒,更像是上班,像是小区志愿保洁员。二娘拾荒有一套专门的工作服,虽然旧些,但总是洗的干干净净的。如果她的手拉车上不装着废纸壳、塑料瓶,你根本看不出她是个拾荒者。她的“工作服”工作时穿上,完工后就挂在仓房里,从不带到楼上,所以不讨家人嫌。二娘拾荒早一趟、晚一趟,中间的时间看书读报、收拾家务、巡扫小区卫生,晚饭后还要去凌河广场扭一段。二娘扭秧歌小半是年轻时的爱好,大半是为了他的“耍公子”。这个“耍公子”像极了当年的二大爷。二娘扭秧歌小半是扭,大半是看,看“耍公子”扭,怎么扭怎么好看,但她觉得他不该和那个穿长大衣的女人一起扭,他们一起扭,不和谐。
二娘拾荒,也帮助别人。看到抱孩的子、走路不利索的、拿东西多的人去扔垃圾,不管有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她都会顺手接过人家的垃圾帮着扔了。一来二去,小区的人都认识二娘,有时都把垃圾分类,能卖的、能用的给她,其它的扔垃圾箱,因此二娘拾荒从不翻垃圾箱。更有甚者,将分好类的废品放在二娘的仓房门口。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感激,二娘偷偷观察“这些”好心人。这一观察,二娘的脸就有点烫、心有点乱,这天天送废品的竟是他,二娘拾荒捡的不都是“废品”。
二娘拾荒不但卖钱,还积攒了很多衣服、鞋子。这不,二娘这次带的大包小裹就是她拾荒中精挑细选出的各种衣服、鞋子。这些衣物不是旧衣物,都是人家还没穿或是只穿过一两次,不是嫌小就是嫌过时的。二娘按照娘家弟弟、妹妹家的人口年岁和人数分门别类地把衣物打成包。也就是说整个奥迪Q5除了我们三个人,剩下的全是二娘的“礼物”。我说二娘回家底气这么足呢,原来是有备而回的。
到了老家,二娘可是“头牌人物”,受到最热烈的欢迎和最高的礼遇。这几天除了随礼,就是陪着二娘挨家送“礼”,挨家接受宴请。我们哥俩虽然没带“重”礼,只要有人请,就大吃二喝,大快朵颐。二娘每天脸上都挂着笑,因为她看见家人们穿着她送给的衣服,既合身又得体,似乎她给这个小山村带了几分城市的气息。
好日子过得快,下午就得回城了。尽管溜达羊笨柴鸡原生态绿色食品还没吃腻,尽管蘑菇榛子山货还没吃够,尽管朴实的民风浓浓的亲情让人留恋,也的走啊。回城那天中午是二娘的侄子,就是买“三金”的那个侄子——虎宝请吃的饭。虎宝住着二层小洋楼,是村里养牛专业户。虎宝的养牛场近万平,存栏牛近200头,一头牛2.5万元的话,那就是500多万,最重要的是没有一分外债。中午的席面更是没的说,“绿色”的牛羊肉、时鲜蔬菜自不待说,还有海参龙虾大闸蟹。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虎宝媳妇从大衣柜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大号衣盒,捧到二娘的面前,“大姑,你猜这里是啥?”
二娘笑着说:“还有啥?衣服呗。”
“啥衣服?”
“谁都逗,快给大姑拿出来!”虎宝说着,走过去,从衣盒里拿出一件崭新的咖啡色的羊绒大衣。
“大姑,这是去年虎宝往天津送牛,在天津特意给您定制的大衣,您穿上一定好看”,虎宝媳妇有点激动,哽咽地说:“当年,要不是为了我,您早就有这样的大衣了……”
别说,二娘穿上这件羊绒大衣既合身又带劲,一下年轻了十几岁。大家啧啧称赞二娘穿这件衣服好看,是城里人。
二娘被这突如其来的没彩排的插曲惊住了,几次调动脸部的肌肉,也没有表现出惊喜、激动、高兴抑或诧异?我想,二娘此时的心情一定是复杂极了。
结束欢送午宴,我们返城。送别的亲人们都穿着自己的各色各样时新的衣服,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我看他们更像城里人。二娘被大包小裹的山货包围着,双手紧紧抱着那件咖啡色羊绒大衣,仿佛自己穿上这件大衣,在旋转、在跳舞,优美的舞姿吸引了好多人,有老伴、有老鬼,还有……“呵呵”二娘不自觉地笑出了声,脸上写满了幸福与甜蜜、思恋与神秘……
原载《散文选刊·下半月》2022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