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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26 19:29:40 

麦田里的黄昏


梁 鼐
                                                                                   1
        五月最后一个星期五的黄昏,我们一家沉浸在昏天黑地的悲伤里。
        我们一家包括我、大平和妈妈。奶奶与我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我却没把她算做我们一家。此刻,她也游离在我们的悲伤之外。她甚至比往常高兴。我能看到她的笑容在核桃皮似的皱纹里隐隐地浮上来。她也许认为降临到我们身上的悲伤是必然的,理应早该如此。我们一家也不包括梁建设,从昨天他的同事来我家说了那件事后,我就把他从我们一家排除了。现在,想起梁建设,我只有深深的恨意。可是以前,我是多么地爱他。他高高的个子,金丝边眼镜和在县城的教师身份,都是我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的资本。
        太阳在西天边烧起来了,像火狐狸溜过去点着了一堆稻草。我们能闻到那种烟火的味道,有一点儿苦涩和呛人。阳光变软了,透过榆树枝叶的缝隙落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光斑连缀起来,像一匹华美的豹子。院子西边的花池里栽着各色花,有红牡丹、白芍药、黄玫瑰、粉蔷薇。东边墙角的一棵杏树挂满果实,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儿。
        我没有一点儿心情欣赏,对果实也没了兴趣。虽然前天我还在杏树底下敞开肚皮,吃到撑为止。我被未来要发生的事情击溃了。它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
        我无助地望向大平。我们是双胞胎,今年八岁了。大平只比我大十分钟,却比我老练成熟得多。他在生活中处处护着我,是我的主心骨。夜里撒尿,我不敢单独去,都是他陪着我。这只能说,有些人天生就是当哥哥的材料,比如大平。此时,大平坐在窗台下的一个石凳上,苦着脸。见我看他,他立即打起精神,咬了咬厚嘴唇说,二平,不要着急,办法总会有的。我们有着一样的肥厚温润的嘴唇。奶奶讥笑我们是驴嘴唇。起初,我们是伤感的,彼此嫌弃地看着我们的厚嘴唇。后来,我们不以为然,对着奶奶,摇动肥厚的嘴唇,让嘴唇发出扑噜扑噜像摩托车排气管一样的声响,让唾液从嘴唇间的缝隙喷出。奶奶边躲边拉长声调唱歌一样地喊,不好了,不好了,狗浪跑断腿,驴浪叭嗒嘴,我家的小驴驹子骚情喽。
        我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昨晚,我睡得不好,在床上翻来覆去。屋里有些闷,窗户开着,有小股的凉风从那儿吹进来。我在寂静中听到了外面黑暗中的响动。树枝轻轻地拍打着房屋。牲口棚里的小羊静静地吃着草。杏子从枝头掉下来,栽到松软的土地上。我还听到了抽抽噎噎的哭声。哭声时断时续,在夜晚变得飘忽不定,让人断不准它的来源。
        我问大平,昨晚是你哭吗?大平愤怒地从石凳上弹起来,说,我没哭,小女生才哭呢。我满怀悲悯地看着他豆芽菜一样纤细的身体,就像看着我自己。曾经承载着那么多欢乐的身体,现在正被痛苦一点儿点儿压弯。
        妈妈平静地做着一切。她向院子里撒清水,压住尘土,也让清凉在院子里弥漫。她把衣服泡了一大盆,两只手浸在洗衣粉泡沫里奋力搓洗。她如往昔一样穿着湖蓝色的连衣裙。那是全村最漂亮的裙子。她像浸在一汪幽深的水里。又直又黑的头发从她白晳的脸颊垂下来。阳光在她小巧的下巴上打出暗褐色的影子。
        她尽力不看我们,只是做活。当她偶尔看我时,我知道,她的平静是伪装的。我们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她的眼里有泪水要溢出来。对视几秒后,她马上低下头。低垂的白晳的脖颈,身体大幅度的摆动,都显示着她在多么用力地做活,和多么用力地抑制住自己的悲伤。
        这个黄昏,悲伤像一床厚厚的被子,把我们压住了。我们无法摆脱,只能感受着它的重量,难难而缓慢地蠕动。
  以前不是这样的,从前的月末星期五的黄昏是多么欢乐啊。我们像迎接节日一样迎接它。我们隐忍地度过那么多琐碎无聊的日子,都是为了等待月末星期五黄昏的欢乐呀。
                                                                                     2
        欢乐的源泉是每个月末星期五的黄昏,梁建设从县城的学校回来了。我和大平从早晨开始就激动不已了。那一天,平时让我们心仪的女生在我们眼里失去了魅力。惹我们生气的男生,我们都宽宏大度地不再计较。
        梁建设回来让我们高兴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我们终于有爸爸了。梁建设不在家的日子,我们是多么孤单和羸弱。我们和别的孩子发生矛盾时都不敢有过分举动。只要过分一点,那个孩子就会哇哇哭着回家把他爸爸叫出来。那个膀大腰圆一腿黑毛趿着拖鞋的男人跑到我们面前,用要吃掉我们的眼神瞪着我们。我们只能腆着脸微笑着说,叔,我们是逗他玩儿呢。然后,一溜烟地跑开。让我们羡慕的还有,别的孩子都有爸爸带着一起玩耍。那些孩子,他们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揽着爸爸粗壮的腰,还不时地回过头来对着我和大平甩眼风。
        爸爸,多么奇妙的生物呀!我们渴望他,喜欢他身上的一切。他们的粗糙邋遢愤怒沉默都让我们为之着迷。他们身上的烟草味儿酒精味儿甚至是汗酸味儿都让我们欢喜不已。
        实际上,梁建设和那些乡村爸爸不一样。他面容白净,说话斯文,不嗜烟酒,头发上总有好闻的洗发水味儿。他是十里八村公认的美男子。我发现连我们班主任说起梁建设都一改往日凶悍的样子,笑呵呵地说,大平二平,你们的爸爸是不是今晚回来,我这儿有一道数学题你带回去,让他帮着解一解。说完把纸条递给我们,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三十多岁的人,脸上竟然呈现了怀春少女的娇羞。她也许已经沉浸在周一早上,看着我爸在纸条上做的字迹俊美思路清晰的答案时幸福心情的幻想中了。
        二是梁建设每次回来都买来一大块板糖。有时,我和大平对板糖的渴望甚至超过对梁建设的渴望。如果某些特殊时刻,我们听到妈妈说,学校考试,你们的爸爸这个月不回来了。我们就异口同声地说,那让他把板糖用客车捎回来。板糖太好吃了,好吃到我们在梦里都会笑醒。板糖是糯米做的,方方正正,一寸厚,乳白色,一面沾着一层白芝麻。吃起来口感细腻,脆而不硬,又甜又香。那甜不咸不齁,是柔软的甜,温和的甜。吃完三天,舌头一舔齿缝,还能品尝到丝丝的甜。那香不肥有腻,是那种醇厚的香,纯净的香。吃完三天,一张嘴,口气还是香喷喷的。
        每到月末,梁建设要回来的日子,我和大平的口水就格外旺盛起来。通常的情况是,伴着傍晚的余晖,我和大平跑出村子,穿过一片麦田,去迎接梁建设。麦田在夏天生长着一望无际波浪般翻滚的麦子。秋天,小麦收割后,这里种上了向日葵。冬天,这里则被皑皑白雪覆盖。
        过了麦田,走上一道土坝,等一小会儿,就会看见一辆客车轰隆隆开过来。梁建设从车上下来,手里提着板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来。天高云阔,四季游荡的风在田野上吹拂。梁建设背后是迷幻般的暮色。一个月的期盼终于实现,我们向梁建设跑去。我一个猴窜蹦到梁建设怀里。他抱住我,向后一趔趄,站稳以后把板糖交给大平。大平接过板糖,贴在胸口,像抱住盾牌,冲锋陷阵般抢在前头。
        有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可以称为我和大平生命中的至暗时刻),我和大平走在路上就迫不及待地吃起板糖。我们没有耐心一层层剥开板糖的纸质包装,而是一下子粗暴地把包装纸撕碎。我们用脏乎乎的手把板糖掰开,急不可耐毛毛糙糙地吃起来。用奶奶的话说,我们是饿死鬼托生的。不一会儿,我们的脸上,身上,手上,都变得黏腻了,芝麻粒到处都是。偶尔,我和大平还会因为谁多谁少的问题打一架。那时,我们就像两只肮脏的精力充沛的小狗,为了抢一块肉骨头狺狺狂吠,用仇恨的目光瞪着彼此。我甚至忘了大平的种种好处,气咻咻地想,我怎么会有哥哥,纯属多余。梁建设在旁边摇着头,双手一摊,管束不了我们。梁建设脾气好,很少有生气的时候。这也是他和那些乡村爸爸不一样的地方。
        后来,妈妈改变了我们的坏习惯。她告诉我们一定要把板糖带到家里再吃。吃前,她让我们洗净手和脸,在我们胸前系一块洁白的手帕。她支上餐桌,铺上雪白的桌布。她把板糖放在桌布上。这时的板糖就变得可敬起来,让我们感到以前的做法都是对它的亵渎。妈妈把板糖的包装纸一层层翻开,翻开后,并不把包装纸拿走,摊平放在板糖下边。然后,她拿来水果刀,小心地把板糖切成小块,再用牙签扎起来,递给我们。她告诫我们慢慢吃,仔细品尝,一粒芝麻也不要掉。我们正襟危坐在桌前。我们吃的时候有一点儿点儿紧张和害羞。去掉了性急和慌张以后,我们终于品出了板糖的香和甜。以前我们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吞下去了,根本没品出味道。有时,吃的时候还伴随着怒火和委屈,更无暇顾及板糖的美妙了。以前我们吃时,大声地咀嚼,响亮的叭叽嘴,板糖渣子伴着唾液顺着嘴角流出来。现在,妈妈让我们轻轻嚼,慢慢咽,声音就小多了,有的声音还没出口腔就消失了。
        在妈妈的教导下,吃板糖成了无比美妙的一件事。在吃的过程中,我们品尝出了食物的好,还明白了缓慢耐心彬彬有礼是多么重要。
        妈妈对我们的改造是全方位的。那阵子,我和大平像两个小野人,衣服布满污渍,学习成绩下降,并且还抽了村子里不怀好意的大人给我们的香烟。奶奶管不了我们,只是跺着脚骂。妈妈来了以后,我们衣服干净了,饭菜可口了。我们的顽习被改掉了。也许将来会成为二流子的两个小男孩儿,被改造成两个小绅士,两个女生都喜欢的厚嘴唇的帅气小男生。我们成了全村孩子的典范。茶余饭后,那些乡村爸爸在教训自己的儿子时,就会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你看人家梁建设那两个儿子,再看看你们,一坨狗屎。
                                                                                     3
       这一切都是妈妈来了以后发生的。以前,妈妈不是我们的妈妈,妈妈是我们的小姨。一年前,我们的妈妈发生车祸,去世了。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失去妈妈意味着什么。安葬了妈妈以后,梁建设仓皇失措,在学校和家之间来回奔波。一向注重外表的他,头发如杂草般生长,胡子拉碴,满脸倦容。
        我们从别人怜悯的眼神和我们自身的遭遇中知道了失去妈妈是多么可怜。我们穿着长时间不洗,散发着霉味的衣服,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肚子里饥一顿饱一顿。奶奶沉迷在她的“事业”里,无暇照顾我们。当我们在外边疯跑一天,回到家里,屋清灶冷,再没有可口的饭菜等着我们。我们夜里蹬掉了被子,再没有人帮我们盖。我们生病了,再没有人嘘寒问暖,煮鸡蛋或者熬姜汤。
        有一天放学,还没走进院子,就看见烟囱里漂出蓝色的炊烟,同时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儿。我们跑进屋,只见一个女人在灶台前忙碌。光线朦胧,腾腾热汽中,我们看到那就是我们的妈妈。我们冲过去,一左一右抱住她,喊着妈妈妈妈。她揽住我们,柔声说话,我们才看清是小姨。她和妈妈长着极其相似的面庞,神情动作也完全一样。我们从此认定,小姨就是我们的妈妈。
        那个月末,梁建设回来,看到小姨,吃惊不小。他听到我们叫小姨妈妈,就严肃地说,大平二平,你们不能叫小姨妈妈,小姨还没成家,这样叫,影响不好。小姨说,没事没事,他们喜欢,怎么叫都行。说这话时,小姨的脸色像西天边的晚霞一样又红又润。
        重新有了妈妈以后,家里变得井井有条了,欢声笑语又在院子里响起。家里有人照顾,梁建设专心忙学校的工作,又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他每月回来一次,把脏衣服打包带回。再离家时,他的衣服已经被小姨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板板正正,带着阳光和洗衣粉的味道。
        我们心里踏实了。因为我们有妈妈了。可是很快,我们就焦虑起来。我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小姨和梁建设是分开住的。在有限的人生经验里,我们知道,天底下的爸爸妈妈都是住在一起的。
  那是小姨来到我家第二个月的一天夜里,我在梦里被一阵笑声惊醒。我爬起来,脸贴在玻璃上向外看。月亮圆润丰盈,院子里恍若白昼。小姨和梁建设并肩坐在一起说话。听不清说什么,只是听到小姨偶尔发出的笑声。我记得,以前,我们的妈妈也和梁建设这样坐在一起说话。我看着月光里小姨的身影,从内心里更加认定,我们的妈妈没有去世,她是变成了小姨的样子来守护我们。我在大平细微的鼾声中,泪流满面。过一会儿,小姨和梁建设站起来,分别走向不同的房间。我们家的房间是这样分配的。小姨住东屋,我们住中间,奶奶住西屋。梁建设没有跟着小姨进东屋,而是去了西屋,跟奶奶住在一起。
        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大平。大平和我进行讨论,得出如下结果:不和梁建设住在一起,说明小姨不愿意当我们的妈妈,她随时可能离开。我们喜欢小姨。我们一致认为小姨是最适合当我们妈妈的女人。我们不想让别的女人当我们的妈妈。据我们观察,想给我们当妈妈的女人太多了。我妈妈去世以后,全村的女人都对梁建设热情起来。她们张落着要给梁建设当媒人,把自己或远或近的亲属介绍给梁建设做妻子。梁建设都以妈妈去世不久没有心情回绝了。但是,我们看他的样子,是兴奋的,跃跃欲试的。我们担心,等他心情好了,就会答应她们,给我们找一个陌生的后妈来。
        一次饭后,大平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他问小姨,你是不愿意做我们的妈妈吗?小姨摩挲一下大平的头说,愿意。大平说,那你为什么不和爸爸住在一起呢?小姨脸上飞起一朵红云,目光躲闪着。她想了想说,成年男女,只有结了婚,才能住在一起。我说,那你和爸爸什么时候结婚?小姨目光望着远方,眼神发亮,脸更红了,说,也许……也许下半年,或者……或者明年,我也说不清。
        没有得出确切的时间,可是听到她有和梁建设结婚的打算,我们安下心来。我们同时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小姨也喜欢梁建设。我不由感叹,哪个女人不喜欢梁建设呢。
        大平说,你俩结婚,我和二平当伴郎。小姨一挑眉毛说,好呀。大平到底是当哥哥的,什么都懂。我头一次听到“伴郎”这个词。这也是他比我高明的地方。如我所说,有些人天生就是当哥哥的材料。
                                                                                     4
        以前的月末,梁建设即将回来的这一天,妈妈会精心打扮。她在梳妆台前坐很长时间,把各种粉和霜擦在脸上。我们走过她身边,香气扑鼻,像在盛夏时,路过一丛怒放的牡丹。她的一头长发在手里变换出各种形状,一会儿拢起来,一会儿披散开。有时,她会逮住我俩中的一个,焦灼地问,这样好看吗?我们说,好看好看,妈妈什么样子都好看。这时,她就调皮起来,冲我们做一下鬼脸。我们发现,以前那个小姨短暂地闪现了一下,然后又变回来,成了我们的妈妈。
        她早晨就开始打扫卫生。她把我们的玩具用一个大箱子收起来,把橱柜擦得光可鉴人,把各种杂物摆放得规规矩矩。她把院子里铺路的青石板用水刷一遍,青石板泛着青幽幽的光,像刚从山上下来那一年的颜色。
        她会做最拿手的两样菜,猪蹄炖黄豆和煎刀鱼。这两样菜,梁建设特别爱吃,吃的时候还不时夸赞,说做得比县城里最好饭店的厨师还要好。
        我和大平的任务是给小羊割青草。放学后,我俩一个背竹篓,一个拿镰刀,跑到树林里。我们在树林里的草地上,把那些过膝的甘薯叶、三叶草、黄花苜蓿挑出来,很快割满一篓。回家后,我们把草放进小羊的木槽里,一边听着它繁密似落雨的吃草声,一边做迎接梁建设的准备。我们洗干净头发和手脸,穿上洁白的衬衫,在迷朦的光线中,兴冲冲走出家门。
        现在,这一切都被毁了。
         妈妈似乎没受影响。她起得很早,如往常一样收拾屋子,做菜。但我偷吃了一口她做的菜,味道比以往差得太多,有点儿苦咸的味道。我听说,伤心的人做菜,泪水会掉进菜里,菜就变得苦咸了。
        我和大平极度沮丧。小羊饥饿的叫声在院子里回响。叫声中偶尔掺杂着它拱木槽的哐当声。从昨天到现在,我和大平没有一点儿心情去给它割青草。
        昨天下午,我们放学不久,梁建设的同事来到我家。那是一个秃头顶的中年男人,天气炎热,又走了很远的路,他的额头布满密集的汗珠。妈妈把他迎进来,递给他一杯凉茶。他一扬脖,咕嘟咕嘟喝下去。然后,他手里攥着茶杯,目光在妈妈和我们身上扫一圈。扫完一圈,又扫一圈,到第三圈时,他开口了。他说话时,眼睛不看我们,看着手里的茶杯。茶杯在他手里打着转。他终于艰难地说起来。他说,建设让我来的,他让我给你捎话,明天下班后,他带着新结识的女朋友回来,他让你回家去,免得引起误会。
        我发现,随着他一点儿点儿说完,妈妈的脸色从高兴到失望到绝望,到面色苍白,没有一点儿血色。说完,梁建设的同事就逃似地跑了。他的表情和动作表明,他对自己在这件事里的角色是多么痛恨。
        我们明白了,梁建设有女朋友了,他要给我们找一个后妈。现在这个妈妈不再是我们的妈妈,重新变成我们的小姨了。
        妈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天黑下来了,屋里没有开灯。她还那样坐着。我们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融在墨汁似的黑暗中。
        悲伤的情绪在我和大平之间流淌。我们不愿意和妈妈分离。我们也惧怕即将到来的后妈。可是我们没有一点儿办法。我们没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我们才八岁。我们面临着第二次失去妈妈的恐惧。
       奶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她无动于衷,甚至有一点儿幸灾乐祸。我知道她与妈妈有矛盾。这一切都源于妈妈对她“事业”的干扰。
  捡废品就是我奶奶的“事业”。我奶奶对那些塑料瓶易拉罐瞧不上眼。她只捡值钱的铁器,方式也特别。她有一个小猪崽儿大小的黑黝黝的磁石。夜幕降临,奶奶把绳子一端拴在磁石上,一端绑在腰上,在村街上从南到北走一遭。那些铁钉、铁丝、螺丝等等小铁件就会被吸起来。磁石变得又肥又胖。奶奶弯腰拉着磁石,走过村街,磁石与地面摩擦发出粗嘎刺耳的响声。孩子们都叫她“磁石奶奶”。他们对我奶奶又厌恶又害怕。他们落在路边的小铲子小勺子等铁制的小玩具还没有拿回家,就被我奶奶的磁石吸走了。我奶奶的原则非常明确,被磁石吸回来的铁件,都是她的,休想再要回去。那些孩子到我家来,眼看着自己的东西被奶奶收起来,却无可奈何。有的孩子哭得可怜巴巴,我奶奶也不理。任何孩子也别想从奶奶那里拿回自己的东西。
       这个时候,妈妈就会劝说奶奶把孩子的东西还回去。奶奶布满皱纹的如同鸬鹚巨大嗉囊的喉咙咕噜一声,两手拢起来,把捡来的东西护得更紧了。妈妈再劝,她就说,你凭什么管我,又不是我儿媳妇。妈妈神色黯然,说不出什么。有时,趁奶奶不注意,妈妈会快速地把东西还给孩子。奶奶发现后,坐在地上,拍着大腿边哭边絮叨,不好了,不好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有人欺负我这个老婆子了……
        每天傍晚,这种争执几乎都要上演。
        这个黄昏,奶奶有些扬眉吐气了。她把那些平时放在屋里的铁件拿出来,放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一件件摆好。夕阳的光芒在那些铁丝、铁钉、铁管、铁块、铁渣、小勺、剪子、铲子上闪烁。奶奶看着它们,一脸的成就感。她一边看,一边听着大街上的声音。天麻麻黑时,南村那个收废品的就会到来,把这些铁器装进蛇皮袋子,递给奶奶几张钱。
                                                                                    5
       我和大平担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妈妈洗完衣服,回到屋里。我发现她把我们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洗了,搭满晾衣杆。衣服向下嘀嘀嗒嗒地流着水,如同雨中的房檐。
       妈妈再从屋里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包。她走到奶奶面前停下来,从包里拿出一付胶皮手套,弯下腰,递到奶奶面前,说,戴上手套捡那些铁件,不会扎手。正在摆弄铁件的奶奶抬起头,愣了愣,用满是茧子、伤口、疤痕的手接过去,然后一声长叹。
       大平坐在窗下的石凳上,一动不动。我跑到大门口,伸开胳膊,拦在那儿。妈妈说,二平,让开吧,从此以后,你和大平有人照顾,我就放心了。她语气平静,可我分明看到,她蓄得太久的泪水夺眶而出。
        我没有闪开。妈妈拽我的胳膊,我仍然不动。大平跑过来,把我的手拿开,出了一个豁口。妈妈出去了。她站在门口停留一下,然后快速地走了,几乎是跑了。她黑瀑布似的长发一甩一甩的,夕阳的光芒在那儿破碎成星星一样的闪烁。
        我有些怨恨地看着大平,怪他没有拦住妈妈。大平脸上有明显的泪痕。我想,他也许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坚强。大平抽抽鼻子,说,二平,问题的关键在梁建设那儿。我不由得又恨起即将回来的梁建设。
        小院上方的天空变成了靛蓝色。黄昏的光线给榆树的边缘镶了一圈毛绒绒的金边。数不清的鸟飞进榆树枝叶里,在那儿上下翻飞,鸣叫。
        奶奶的声音传来,她说,你们两个小驴驹子,要是不让那个女人进家门就好了。
        我和大平看看奶奶。奶奶灰扑扑的身子团在青石板上,像一堆即将被烧掉的柴禾。我心想,奶奶真是老糊涂了,我们怎么能阻止她呢,我们才八岁,不是十八岁。但我发现大平的眼睛亮了一下,就像一颗流星滑过夜空。
        梁建设的客车快到了。我和大平走出家门。我提议是不是换上被妈妈浆洗干净,每次必穿的白衬衫,被大平拒绝了。
        乡村陷入奶油般的暮色里。牧牛人、小伙伴们在路上看见我们,都说,大平二平,去接你们的爸爸吗?要是以往,我和大平早高高兴兴地回答了,是啊是啊。现在,我们谁也不吱声,低着头在他们面前走过。
        我们来到麦田,站在麦田中间的一道水渠沿上。下游有人家浇麦子。清凉凉的水流过水渠。麦子半米高,黑绿黑绿的。成群的蜻蜓在麦穗尖上盘旋。
        天空明净,幽蓝如梦,一朵云彩也没有。西天边的晚霞从浓烈的红变做了明艳的紫。被晚霞映照的山峦几乎成了透明的。
        我和大平站在水渠沿上,没像往常一样走上土坝,就在这里等待着,等待着梁建设和他新结识的女朋友走来。
        我看着大平,希望能找到些许安慰或者答案。暮色中,他眉头紧锁,时不时地舔一舔干燥的厚嘴唇。我了解他的这个动作。老师提问一个难题,他紧张地思考时,就会下意识地做这个动作。
        等了一会儿,我们听到土坝方向传来说话声。紧接着一男一女的身影出现在土坝上。土坝一米多高,男的先下来,伸手把女的扶下来。我们看清了,男的正是梁建设,他手里提着一大块板糖。看见板糖,我对梁建设的恨意似乎减少了些。女的烫着卷发,面容俏丽。她和梁建设走上了水渠。她的高跟鞋走在水泥砌成的水渠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大平拉了我一下,他跳下水渠沿,在麦子中间伏下身子。我也跟随着。我们像两滴水跳入大海,完美的和麦田融合在一起。麦茫扎着我的脸。麦穗就在我眼皮底下。我第一次发现麦穗的形状像女生小辫的样子。这让我想起了伏在麦田里,如同藏在女同学身后,躲避老师提问的那个时刻。
        我们听到了梁建设和女人的谈话。他们的谈话通过傍晚的遍布着的薄霭和密密的麦子窄小的缝隙传过来。
        我那两个儿子没出现呢,每次都是他们接我,刚才我恍惚看见两个人影,以为是他们,看来不是。
        梁老师,听说你那两个儿子又漂亮又听话。
        那当然,漂亮有我的遗传,听话也是管教的好,不是跟你吹,他们虽然生活在乡下,但是比城里的孩子还要有教养。
        那可太好了,我最怕那种特别野的男孩儿,我本来心理压力挺大的,听你一说,我就放心了。
        等一会儿见面,你就知道他们多可爱了,你很快就会和他们交上朋友的。
        女人响亮地笑起来。笑声在麦田上空飘荡。
        我看看大平,大平的嘴里嚼着麦杆,绿色的汁液顺着嘴角流下来。
                                                                                    6
        他们越走越近了。能看见梁建设脸上的表情了,是开心的,迷醉的。能看见女人白云一样白和蓬松的裙子了。甚至看见了裙子的下摆站着一只翘着翅膀的花蝴蝶。他们之间挨得很近,牵着手,在狭窄的水渠上几乎贴在一起走着。
        我感到无情的现实正向我们逼近。我们无法改变它。我看向高远的天空,感觉天空像口锅扣在麦田的上方。如果不是山和树支撑着,它也许会塌下来。
        这时,大平拽一下我的衣角。我回过神来,发现大平正盯着我,厚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珠漆黑,那里像生长着铁。我似乎也闻到了铁的味道。奶奶的房间里常年散发着那种味道。我忽然明白大平要做什么了。
        当我俩从麦田里斜着跳出来,站在梁建设和那女人面前时,他们吓了一跳。女人发出了惊呼,快速地闪到梁建设身后,恐惧的目光看着我们。她裙子上的花蝴蝶攸忽飞走。梁建设向上推推眼镜,有些结巴,噢,是大平二平,你们……你们怎么没换换衣服,脸这么脏,你们——
        还没等梁建设的话音落下,我和大平已经冲向梁建设手里的板糖。我们一左一右成犄角之势冲向他,从他手里一下子把板糖夺过来。冲势让梁建设站立不稳,跌到水渠的水里。他晃了几下,勉强站稳。他身后的女人就惨了,一屁股坐到水里。水流因为受到阻碍,在她的两腿之间泛起浪花。
        接下来,我和大平在麦田里抢夺起板糖来。板糖先是在大平手里,我冲过去,两只手拉住板糖的两个角。大平毫不相让,和我角力。在两股力量相持下,板糖被抻长,终于被拉断了。我们各自闪了一个大趔趄,一屁股坐在麦田里。板糖的断裂处溢出香甜的气息。我们控制不住吃了起来。包装纸还没撕掉,我连包装纸一起咬下,又狠歹歹吐掉包装纸。
        刚吃下去一口,我发现我手里的明显要比大平的小得多。我顾不得吃了,站起来,去抢大平的板糖。这过程中,我偷觑一眼梁建设和那女人。女人被梁建设扶起来了,裙子全湿了,面色苍白,瞪大眼睛,梦游似地看着我们。梁建设嘴里咝哈着,眉毛纠结在一起。
        一开始,我们知道这只是表演,都收敛着。后来,我们渐入佳境,在抢的过程中因为推搡和击打,真正地生气了,气喘吁吁地,像两只疯狂的小狗一样撕打起来。
        因为大平打了我的脖子,让我又疼又难受,我就哭起来。我清晰地听到了麦杆断掉的声音,闻到了麦杆断裂处清新的味道。一会儿我占上风,我争到了板糖大的部分,不过很快就被大平抢去了。一会儿大平占上风,我又反冲锋,抢回来。我们像两只势均力敌的部队,为了争夺一个山头拼死相搏。
        抢的过程中,我们也没忘记吃。我们抽空吃一口,嚼着板糖,继续战斗。撕打声,喊叫声,咀嚼声,哭泣声,打嗝声混合在一起,成了麦田里疯狂的交响。世界在我眼里变形了,麦田像河水一样流淌,天空像陀螺一样旋转。
        有一瞬间,我眼前的麦子成熟了,一片金黄,晃人的眼睛。麦杆焦黄,麦穗沉实,挤挤挨挨,碰撞在一起,发出铜钱一样地哗啦哗啦声。我摇摇头,闭上眼睛再睁开,麦子还是绿油油的。原来是我眼冒金星产生的幻觉。
        大平的眼睛里像着了火,头发飞起来,脸上泥水汗水混合着往下流,额头上粘着一排芝麻粒,扣子扯脱了,露出瘦巴巴的肋骨。因为在麦田里翻滚,肋骨都被麦苗染绿了,又被麦芒划出细细的伤痕。看见他,我就知道我也是相同的德性。
        我们同时发现一小块麻将大小的板糖在争抢中飞到了女人的裙子上,粘住了。我们冲向女人。梁建设企图拦截我们。这时,我们目标一致,迅速结盟,绕过梁建设,冲向女人。女人惊叫着连连后退,裙边被高跟鞋踩住,一下子跌坐在麦田里。我想,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她一辈子不会忘记。两个小男孩跪倒在她的裙子下,小心翼翼地一点儿不剩的把那块板糖从她裙子上抠下来。我们稍稍冷静下来,为了不拉下女人的裙子,我们分工合作,一人固定裙子,一人抠板糖。
        女人哭起来,像她刚才的笑声一样响亮。哭声在麦田上空飘荡。她站起来,掉转头,顺着水渠跑了。跑几步,嫌高跟鞋费劲,索性脱下来,拎在手里,赤着脚跑。她的白裙子变花了,湿透了,紧紧地贴着身体。她的裙摆上粘着一只绿色的肥胖的虫子。我于心不忍,想提醒她,或者帮她摘下来,但是她很快就穿过麦田,跳上土坝,跑远了。她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敏捷。
  梁建设要去追。我和大平一左一右拉住他的胳膊,使他动弹不得。
        太阳整个坠下去了,西天边只余一抹嫣红。天暗下来了。梁建设的脸像即将黑下来的天空一样阴沉。大平说,爸爸,我们想让小姨给我们当妈妈,我们喜欢小姨。
        梁建设说,那怎么可能,她还没结婚,愿意要你们两个破油瓶吗?
        我说,她愿意,小姨还要跟你结婚呢。
        梁建设说,是吗,她现在在哪儿?
       大平说,她回姥姥家了,我们去找她吧。
        我姥姥家在临村,离这里不远。
        梁建设看看大平,又看看我,沉吟了一会儿,说,那好吧。
        天色真正暗下来的时候,他带领我们沿着水渠,穿过麦田,向姥姥家走去。
        我和大平跟在梁建设身后。大平把手里的板糖递给我。分成不同部分的板糖在我手里汇合了。现在,它们都是我的了。我看看大平,他一脸严肃,背着手,稳稳地走在水渠上。我佩服得不得了。我对那个观点越来越深信不疑。有些人天生就是当哥哥的材料。
        黑暗像大幕收拢,一片安静。炊烟像丝线缠绕着村子。我听到村子里传来熟悉的响声。此刻,我的奶奶正像一只大鸟拉着磁石走过村街。那些浮在地面或者是隐匿在土里的铁丝铁钉铁管铁块铁渣小勺剪子铲子,拔起身子,穿过黑暗,纷纷地飞向磁石。
                                          原载《青年文学》2022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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