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人们在冬季还享受不到蔬菜大棚里奉送出的蔬菜品种的丰富和味道的鲜美。因此,绿豆芽也就当仁不让地成为继大白菜之后,城市百姓在冬季里的第二道当家菜了。当年,父亲一年四季里的前三个季节在建筑工地打工,冬天工地上没活时,在母亲的怂恿下,父亲便在家里生起了活泼水灵的绿豆芽。因为村子里许多邻居都在生豆芽,他们生完了就自己骑着自行车,驼着豆芽筐去城里卖,听说能卖许多钱。
父亲说,他适合做粗放一点儿的力气活儿。类似抹灰、砌砖这样的建筑活儿,费再大的力气,他也不怕。他唯独就对生豆芽这样的精细活儿打怵。因为荆条筐(里面垫着塑料)内的豆芽太娇气,水温高一点儿或低一点儿都不行。高一点儿,豆芽长得发黄;低一点儿,豆芽长得太慢,长得不粗不高也不壮,因此,也就卖不上好价钱。我清楚地记得,母亲和父亲每天四遍浇豆芽的情景。早上一遍,中午一遍,晚上一遍,夜里一遍。每一遍浇,都得提前烧好热水,再用温度计量水温,太低了太高了,都得一遍一遍地往上掺热水或凉水,直到将水温调匀为止。豆芽菜由绿豆萌生,长在竹编的箩筐里,亭亭玉立,白白净净,娇俏可人。可我们却没吃几顿。即使吃了,吃的也是发黄发蔫卖不完剩下的。每天早晨都是我在吃饭,而母亲在给豆芽浇水,父亲骑上自行车带着豆芽筐出门的情景。风刺骨头的天气,父亲每天早上不到6点就去卖豆芽,为的是赶上早市,多卖上几块钱。中午,我在学校吃饭,已回到家里的父亲与母亲一起给豆芽浇一天里的第二遍水,浇完这遍水,父亲继续用自行车带着又一大筐豆芽向着市场出发,赶在城里的工人下班以前,将新鲜的豆芽菜呈现在他们的眼前和兜里。我最难忘的还是父亲、母亲在夜里浇一天当中最后一遍豆芽的情景。那时,时针已划过十二点的刻度,我已睡至半酣,翻身都嫌累。可父亲母亲却得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给豆芽烧水浇灌。他们量水温时默契的商量声和放置生长剂时存异求同的争吵声以及浇水时水流撞击盆沿时发出的“刷刷”声都会把我惊醒。而温水浇到豆芽筐里时荡出的热气有时也会令被窝里的我感到一丝潮湿与寒冷。那时我真有点抱怨父母的不辞辛苦,我觉得生豆芽太麻烦了,能否换些别的营生干呢?既保养身体又有巧钱可赚……
从2003年开始,我家那间1984年盖的圆哨平房就一直漏雨不断。父亲说檩子上的竹纰子烂掉了,这房子得翻盖。他没说竹纰烂掉是生豆芽那几年热水熏湿的结果,可我的心里的确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生豆芽受累,卖豆芽还得憋气。我时常听见父亲晚上卖豆芽回来后,母亲埋怨他钱卖得少的话。父亲解释说最后怕卖剩下,索性就减价处理了。母亲告诉她不要太抻不住气,要有耐心,别人都卖了,为什么咱卖不了呢?有时卖得少的原因是有些刁蛮的顾客给钱少或干脆就没给钱。他们鸡蛋里挑骨头似的给豆芽挑毛病,有的人为了抵赖成功就干脆如假包换地在买去父亲的好豆芽后再拿回提前准备好的次豆芽回到父亲的摊位,说这豆芽如何如何差,父亲如何如何骗他,大家都不要买了,要求退货……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这样的赖帐鬼,每个商贩都会碰到,遇上了就算卖主倒霉,少挣点儿就少挣点儿,太多的计较他们也没用……父亲总是这样给受委屈的自己画饼充饥。
历史的车轮滚进20世纪90年代,蔬菜大棚渐趋热络,人们的餐桌一年四季鲜菜鲜果不断,绿豆芽渐渐失宠。此时,商品房的建设越发红火。父亲的建筑活儿也由室外干到了室内,且一年四季都不间断。“原来是给公家干,那时却主要是给个人干了。”父亲回忆当时说。那时的我也离开老家去异乡读初中上师范了,我回到家时再也没见到里屋炕上地下并排六个圆滚滚的豆芽筐,以及筐里白白胖胖、粗粗壮壮、绿意葱葱的豆芽菜……
豆芽菜送别了一个乏味的时代,也送走了父母亲一季的艰辛----至少他们再也不用半夜里顶着寒气给豆芽输送养料了,我欣慰地想。
原载《鸭绿江》2023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