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一个早晨,大承盘腿坐在炕上,昨晚的酒喝多了,眼球充血。室内有淡淡的很久没有闻到的木柴味,志毅正在外屋的大灶上熬粥,被灶口劈柴的烟气呛得哐哐地咳嗽。一股好闻的小米粥味儿似有如无。志和咯噔咯噔切咸菜,咸菜发酵的微酸扑朔迷离。我醒来时脑袋迷糊,记不清昨晚喝了多少酒。三平方米的炕上睡四个人,略显拥挤。地上的鞋东一只,西一只,像为逃跑做准备。一堆空啤酒瓶站在墙角发呆,残余的酒气在鼻孔徘徊。酒气的缝隙里游荡汗脚的臭味儿。
我和大承是高中同学,他从很远的辽西朝阳县黑牛营子乡进城打工,赚几两散碎银子,供两个孩子读书。他的打工生涯是从近郊的一座平房出发,这片平房区产生于城市与铁路的推搡,互不相让的结果是:在一个三角地带,萧条简陋的平房风雨飘摇数十年。平房的主人早就不在这里居住,房子大部分出租,成为收入低廉的打工人群的定居点。
废弃的铁路就在平房的东侧,近在咫尺。铁轨一头连接朝阳南站,一头连接边杖子镇的一座火力发电厂,电厂搬迁后,它和下岗的工人一起闲置。铁轨生满孤寂的暗红色铁锈,像一段旧时光的黯然假寐,像被一件破旧绒衣包裹。铁轨穿过居民区的一部分,被陈年的垃圾覆盖。慵懒沉寂的平房区,时而会被搬迁的消息激活,大多又成空穴来风,傲慢的房主人在激悦和愤懑中和租客讨价还价。
大承和来自北票的志何、志毅两兄弟租了一个独院,他是后住进来的,两兄弟和他在一个工地打工,两个月前他寻找住处,兄弟俩把他招了过来,分担一点租金。两间90年代初期的砖房,裸露的红砖晒成白垩色,一寸厚的苔藓沿墙体铺开,房檐下一溜水槽,房檐水经久地敲击所致。夏天院里最热闹,半寸厚的地衣泛出青翠的绿色。窗前一块四平方米的空地,被两兄弟改建成小菜地,栽点茄子和辣椒,周围又补充上葱和小萝卜,菜园寸土必争,丰丰盈盈。农业人群,走到哪里都会携带种子,哪怕是一寸泥土,也要栽活一棵秧苗。中国人,不仅是农民,骨子里都寄存着农耕记忆。上了年纪的城市居民,喜欢在小区废弃空闲的花池种一些蔬菜和庄稼,把藏在基因里的田园小心翼翼地迁到眼前。不要怪他们,他们只不过是心疼闲置的土地,和对农业的无限倾慕和依赖。农作物不时遭受物业人员的围剿,连根铲除,宁可让花池荒废,也不能种粮种菜。这是观念的冲撞。
举目无亲的城市里,绿叶蔬菜让远离家园人群的饭桌上,多出家的味道。
平房的院子里有一眼压水井。城市的给水工程和煤气管道不屑穿越这片搁置区域,居民自力更生,打一眼压水井。土炕土灶、柴火煤块,城市的腹地有了农村一样的烟火气。
往铸铁的井葫芦里倒一瓢水,咣当咣当地压,铁井把上感觉到水冷静地吸力,不断跳动。少顷,井水喷涌而出,亮晶晶溅出铁葫芦半尺高,手上缓力,井水源源不断地压到水桶里。喝一口,沁凉,好舒服。
下工早,大承给我打电话:“过来喝点?”喝点就喝点!我买了炸鸡架、花生米、六号肠这些物美价廉又抗消耗的下酒菜,扛一箱啤酒如约而至。出租车进不来,走约一千米砂石小道。小炕桌上摆着兄弟俩拿手好菜“烂炖”,茄子、辣椒、土豆、西红柿一锅烩之。还有一碗大酱,一大盆洗好的辣椒、小白菜、小葱、萝卜缨,全是来自自己的小菜园,不打药,不上化肥,纯天然滋味。桌上摆着一塑料桶两兄弟家乡北票哈尔脑特酿的小烧,这种纯粮食酿造的烧酒,醇厚幽香不上头,市面上买不到。
这是一场毫无预谋和猜测的酒局,人人面前摆着一个粗瓷大碗,倒上半碗小烧,有话就说说,没话就喝酒。用手直接捏花生米往嘴里丢,青菜蘸家乡产的大酱,烂炖挑茄子吃,炸鸡架的肋骨直接嚼碎,六号肠不切,一人掐一根,用拇指和无名指捏碗沿,滋喽一小口白酒,嘴里吧嗒一下,咂摸酒气。一派平民之乐。一碗小烧喝下,再喝两瓶啤酒,吹牛的瘾勾出来,酒桌乱成一片,嗓门调到最高档,抢着说自己的荣光和辉煌,毫不谦虚。什么叫畅所欲言?像我念经一样絮叨文学和峥嵘岁月,壮怀激烈,醉卧沙场。平凡的日子,哪有机会让自己真正的醉一场呢?“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杨恽)说的就是此刻。
提起北票哥俩,大承感叹:“世上还有这么纯朴善良的人!”他们的生活物资一部分是从家中带来的,像小米、高粱米、玉米面一些粗粮,剩下的日用品都要自己买。刚开始,他们各做各的。后来哥俩提议:“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还分什么你我?以后咱们就一起做饭,谁有吃谁的?”哥俩手脚勤快,每天都抢着做饭,手马马虎虎。也从没因为生活用度的你多我少犯过争执。哥俩轮着骑自行车回家运载物资,往返一百多公里从无怨言,让我爱恨交集的哈尔脑小烧都是这样运回来的。“纯真的友谊和善良/寄存在清淡的民间……”大承在诗中写道。
闲时,譬如运砖小憩间隙,大承琢磨诗文,市里县里的报纸常常挤上豆腐块,这也是我和他一直保持联系的由头。我俩的水平差不多,半斤八两。水平一致,才有共同语言。我俩经常争论别人的文章,心平气和有之,脸红脖子粗有之。
北票两兄弟不屑一顾:“呲,有意思吗?”
我俩一琢磨,确实没意思。继续喝酒。
大承时常在报纸上发一篇文章,得稿费三四十元,精打细算,凑了四个菜,又有一顿小酒消遣。这种情况多半来自两兄弟怂恿。兄弟俩是这样跟大承掰扯:“你打工挣来的钱是血汗钱,不能动。稿子是在共同的空间写的,点灯熬油,费水费电费感情,稿费属于公共财产,应该大家享用。”
兄弟俩说给我听,我拍手赞同。大承发稿信息,是我义务通知两兄弟的。因为大承没有通联地址,他的稿费单都是寄到我单位。
为了和谐共处,我时常用自己的钱谎称是大承稿费,买酒买菜,大快朵颐。兄弟俩心知肚明,眨眼致谢。
对于最底层劳动者,生活中的乐趣并不多,却也不少。稿费吃得心安理得,两兄弟四处吹牛,招致工友的冷嘲热讽。大承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工友暗地也挑大拇指。这就是现实。两兄弟反馈说:“这帮人就是表面瞎白话,背后也服承哥,工地上谁挣过稿费?”
体力劳动者有自己的骨气和傲气,常用尖锐且显眼的情绪保护内心的柔弱。
大承光着膀子,裸露黑红的肌肉疙瘩,肤色代表阳光与表皮的妥协。破旧的迷彩服上衣围在腰间,迷彩军裤磨损严重,一双球鞋面目全非,他推着一斗车空心砖,生龙活虎地往升降机前跑,脚踏在地上尘土飞扬,橘红色的安全帽在阳光里熠熠生辉。斗车一次装六十八块空心砖,每天运送约三百多次,装卸都是自己的事,老板计件付酬。码砖运砖卸砖,流水作业。除了运砖,他还运水泥、钢筋、水泥构架等建筑物资,一天忙下来有两三百块钱的收入,钱赚得够辛苦。
我有事路过工地去看他,只能远观,不能打招呼。工头用疑惑的眼神扫我,忙乱地摘掉墨镜,躲到隐蔽角落。我无奈地摸了摸自己凸起的肚腩。
城市的新区建设像森林一样茁壮,不同的是钢筋水泥的楼房不会制造氧气,只有吞噬耕地,挤占大自然越来越少的空间。现代的建筑意识还没引起普通人的警觉,他们仍在城市的缝隙里寻找更优质的居所,为多出几平方米呕心沥血。浮华奢侈的生存观早已击碎理智。
这种担忧大承有。他说:“城市这样发展,实际是在透支资源。”他说:“老这么整,地球早晚得完蛋。”他说:“卑微之身,特别是为衣食舍命的人,不应该想这么多。”
那么谁应该想这些事情呢?
环卫工人更清楚哪里的路面需要维修,哪里的路仍可使用。农民知道自己家的哪块地该种什么,虽然不能完全由自己做主。事实上没有谁会咨询这些普通的劳动者。强令是社会运转的不治之症。像小区里铲除废弃花园里种植的蔬菜后,任由野草丛生。难道花池里的蔬菜不比野草更美观吗?
每一天下工很累,大承回到住处,习惯用晒在缸里的温水泡个澡,身心舒爽。缸是他从土产门市买回来的,肚大腰圆,口有残缺,便宜。早晨压大半缸水,夏天的骄阳不到半天就能把一缸水晒热。到了秋天,水的温度略低,洗澡没问题。两兄弟不爱洗澡,身上太酸爽,就跑到大众浴池泡澡堂子,对大承的露天“浴缸”嗤之以鼻。一缸温水大承独自享受。洗完澡,用洗澡水把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洗一遍,第二天上工穿正好干透。
夜深人静,大承要雷打不动地写半个小时日记。怕惊扰两兄弟,他用啤酒瓶子栽上一根蜡烛,关掉电灯,在烛光下写作。他说在烛光下写东西有感觉。蜡烛偷看了他的日记,泪痕逶迤爬满瓶壁。志和说:“多好的一个酒瓶子,瞎了五毛钱。”
大承的两个孩子很优秀,大女儿读初二,小儿子读小学四年级。两个孩子在班里都是前三名,对此,他很骄傲。这些信息,一半是他酒后吐露,一半是让我看他日记,用手遮着前半部分,只漏写孩子的一小段,我仍从粗糙的手指缝看到“你在家很辛苦,我想你”这类让人肉麻的文字。报纸上曾发表过一首他写的诗,题目就叫《日记》,其中有一段是“星星看见了/羞涩地背过身去/月亮看见了/笑鼓了肚子……”年近半百的他,已经过了浪漫的时段,能保持这种诗情,真的不容易。
打工族是城市里的另类,像人身体里的体液(有别于血液的那种),起到润滑、传递、调节、维持营养平衡等作用,微不足道,却又不可或缺。人体的构架离不开体液,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种。像城市离不开打工族一样,他们宛若城市的一个细胞。
这是大承对打工族中肯的评价。
对于农业人群,打工的旺季是春夏秋三个季节,春耕结束后,大承就开始准备进城打工。他媳妇第一件事是把一张羊毛毡子和一条羊毛褥子捆好打包。虽然天气渐暖,他媳妇仍不放心,本想和大承一起进城打工,但家里的孩子也需人照顾,只能把大承的行囊准备得更充实些,心里才略感安慰。大承的文字有详细记录。想媳妇时他从不吝惜笔墨。他的羊毛褥子柔软温暖,大概和媳妇的牵挂有关。
与大承交往,时间也许模糊,季节一定分明。春天进城,他脸上还带着农耕的疲倦,招牌式黑红肤色。假如他坐办公室,一定是个英俊潇洒的帅男人。这是我的假想,有些轻佻和不尊重之嫌。他的额头饱满,宽眼眉,大眼睛,一笑,左侧脸隐隐现出酒窝。大承的相貌,一个“帅”字足可承当。从春入夏,他的肤色深了一层,骨架更结实,谈起文学,喝起酒来铿锵有力,只是一头少白头煞风景。我劝他染一染,他问:“染给谁看?”对呀!他媳妇远在黑牛营子,他的审美已经收拢在不足三平方米范围,染什么染?
秋收在即,大承准备回家帮媳妇收秋。我买了一个羊头,一包羊蹄,背着媳妇儿从家顺了两瓶好酒。志和志毅两兄弟因为羊汤是用大锅熬,还是用电磁炉熬争得面红耳赤。大承欢天喜地收拾大包小包,竟然把羊毛毡子和羊毛褥子卷起来绑好。
志和喊:“你不回来啦?”志毅喊:“你今晚铺啥?”异口同声。大承只好把捆好的毡子和褥子卷重新打开。志和说:“你不用捆,留着我铺吧。”大承迅敏地把毡子和褥子重新捆好,系上死扣,丝毫不犹豫。志和拿出一塑料桶小烧,说:“这是刚从老家捎回来的,是给承嫂准备的礼物。”转头问大承:“今天是喝老袁拿来的酒?还是喝小烧?”
大承的眼光在塑料桶和两瓶酒间闪展腾挪,举棋不定。抬起头,露出迷人的酒窝:“这顿咱们喝啤酒,这两样酒我都拿回去。”
两周后,大承回返,眼窝深陷,瘦了一圈。接风宴上,志和志毅两兄弟挤眉弄眼,“看把承哥累的。”假装挺心疼的。他们每次回家都会带回一堆土特产,我挑挑拣拣,装了一袋土豆,一袋地瓜,还有一袋小米。如今,鱼龙混杂的市场上,很难再买到纯粹的农产品。我趁火打劫的作风,他们很高兴,我的贪婪正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天很冷了,大肚水缸再也晒不热洗澡水,大承就用冷水搓,身上越搓越红。两兄弟于心不忍,强拖着的他去泡大澡堂。大承直皱眉,“十五块钱,买挂面够吃一星期。”他写了一篇散文《洗澡》,“洗冷水澡好,皮肤毛孔收紧,防止细菌侵入。用浴巾搓,摩擦产生的热能让血液流速加快,皮肤发烫。身体在寒风里灼热的快感,一般人体会不到。我突然想,这和过日子是一个道理啊!逆境冲锋,苦尽甘来……”
进入十一月,城里的露天工程几乎全部停顿,打工者陆续回家。大承和北票两兄弟也将踏上行程。这一天偏赶上我有公务,没能送他们。快下班,我手机一震,是大承发来的短信:“快去平房那看看,我好像忘把井葫芦里的水落下去,别冻喽!”他们已经和房主解除了租赁关系,而且房主也冷静仔细地检查了房子的前后左右。也就是说,这个平房在房主“咣当”锁上铁门的一瞬,与大承先生无半点瓜葛,他还是如此的牵挂。善良的人,在支配情感时,从不会考虑得与失。我是不会到平房区看那口水井,即使去,也打不开那扇带锁的铁门。因为它已和我无任何关系。我认为大承会原谅我,当思念的热度减退,现实会无情的凸显出来。我又分别接到北票两兄弟的短信,他们的言语更直接:我到朝阳就会去找你,你到北票就来找我。没有多余的寒暄。
我想,普通人的思念,也许仅限一个简单的叮嘱。像大承,让我把压水井的水落下。像北票两兄弟,约定好你来我往的联系。无需多言,情已入心。
原载《朔方》202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