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子,在老家俗称“扑拉蛾子”。翅膀飞旋,触角扇动,轻飘飘,扑楞楞,飞蛾翩翩起舞,精灵般在花朵间流连……我讨厌飞蛾,源于大人们的一个谨慎揣测。他们说蛾子飞翔时,翅膀会抖落或白或灰的粉尘,人吸到嘴里后变成哑巴。自此,我对蛾子便无端堤防和讨厌起来,把它们当害虫看待,敬而远之。
蛾子是昆虫,变态发育,幼虫无翅,长大羽化。飞蛾扑火、淡扫蛾眉这些词儿是说给人听的,却以蛾子为示例,诠释了蛾的英勇与优美。蛾子有趋光性,篝火和油灯是它们偏好前往的地方。不像萤火虫成群的往暗处聚集,飞蛾常独自或成双往灯火辉煌处靠近,三(对)足站稳,葳蕤的触须试探,凸出的复眼观察。它靠敏锐的嗅觉辨别蜜源所在,如蜜蜂一般占领无限风光,采得百花成蜜,为己所用,受精、产卵、生长、发育——蛾子子子孙孙、年年岁岁繁殖,无穷匮也。
人,永远不能以貌取物。比如蛾子,有种类繁多的亚科、亚种。白蛾和灰蛾在农家宅院里常有,绿蛾工作于菜地里,蓝蛾虽然少见,是因为其隐匿于山沟和河岸。但蓝蛾是最让人惊艳的。蓝色代表着纯洁,代表着神秘与神圣,蓝莲花、蓝宝石、蓝调音乐哪一样不让人心魂陶醉?森林中有彩色的鸟,长着彩色的蘑菇,有的有毒,有的极富攻击性,蓝色的蛾子却像白蛾一样飞来飞去,无忧无虑。我试图接近它。当人影罩住了虫影,照相的镜头趋近它时,敏感的蓝蛾一翅腾空,飞离了徘徊着的那朵野花,轻巧的远离,不做丝毫留恋。蓝蛾子的蓝不是一种透明的蓝,却带着粉嘟嘟的质地,绒绒的,饱满的,牢固的,浓淡介于天蓝色和海蓝色之间,有力,有质感。我见到的那只蓝蛾子拇指大小,形单影只,脱离了蚕蛹,刚刚化茧成蝶吧?见到辽阔的天空、芬芳的花朵,兴奋的不能自持。其实,它不用警惕人类。人类火烧连营、火烧旺运后,也烧一烧蚊子,吓一吓苍蝇,却不会把不相干的虫子怎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类对漂亮的事物有着天然的好奇和喜爱,如果它无害于人,甚至会成为人的爱宠。
夏日写作,会期待蛾子来访。特别是闷热的半夜,白炽灯光摇曳、朦胧,会吸引蚊虫光顾。如果是万恶的蚊子,我会果断的掐死它。多么希望访客是漂亮的蓝蛾啊!窈窕妸娜,蹁跹妩媚,给你舞蹈,陪你唠嗑儿。或者沉默是金,只把气味播散,把色素缓释。片刻停留化作无尽思念……这是《聊斋志异》里常有的情节吧?蒲松龄持守青灯古卷,或引车卖浆,现实中人情芜杂,事务繁复,白日里的人常常劳劳碌碌。于是,把志业留给工作的太阳,把安逸留在幻想的夜晚——构思推理,谋篇布局,泼墨挥毫,一个个美丽的故事诞生了。故事里有动人的情节,有美好的意境,有真诚的寄托,有热血的澎湃。灵狐、蟋蟀、花神、厉鬼都成为主角,却并非恶贯满盈,有的还充满可爱良善的灵性,救人于危急存亡之境。从这个意义上说,《聊斋志异》不仅是一部短篇小说集,而是一部世态人情的百科全书,颠覆了人间与非人间,解读了正义与非正义。
在花园里,看到蝴蝶回旋着漫舞,看到蛾子不带节奏的翻飞。蝴蝶妖冶,是天生的舞者。蛾子简朴,只有过日子的本能。其实蝴蝶与蛾子是同类。仅仅因为前者比后者体形大,前者体色杂糅,就把蝴蝶——这个音色好听、意义丰盈的名字给了它!常常看到交尾的蝴蝶。一只在上,一只在下,不是镜面对称,而是叠罗汉式的重合,站在树上或花间,旁若无人,醒时交欢……对于人来说,这是造物繁衍的方式,算不上荒唐和淫荡。我还拍下照片,不做科普研究,只是玩赏观摩之用。可能因为蛾子较为丑陋之故吧,我接近它们的时候不多,发现的蓝蛾的机会更是凤毛鳞角,所以很少看到蛾类的野合。或许它们自知不如蝶类上镜,索性就家“丑”不可外扬,把表现的机会让给近亲,自己甘受寂寞清静吧?
蛾子无声劳作,不起眼,不声张。这与封建王朝宫廷里的宫娥有几多相像啊?宫娥枯守深宫,“一入侯门深似海”,每天做例行服侍、接引、陪衬的工作,从此再无出去的自由。大多数至死见不到君王一面,遑论临幸?“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这些都是唐朝的诗人们书写宫娥的诗句,悱恻婉转,对苦命的她们充满同情与怜悯。
汉语里同音异义字不少。蛾与娥就属音同义不同。如同动物与人,生理功能相仿,神经元的结构却天上地下——人会动脑,会思考,有思想,有丰富的灵魂生活!这是低级动物们所无法比拟的。但“欲承王冠,必承其重”,在“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同时,人也承受着巨大的心理负荷和精神折磨,这又与鸟兽虫鱼们拉开了距离。可见,说人是“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一点都不为过!“人非草虫,孰能无情”?
书里有“惊鸿一瞥”的说法。人与人、人与物的相逢都是一种机缘巧合,好像上帝冥冥中的安排,可遇而不可求。蓝蛾,只碰到一次,再到那个山谷,会看见别的属种,却不会是我遇到的那一只。季节变了,形态变了,使命和寿命也会跟着改变……
只要刻骨铭心,转瞬即是永久。
原载《牡丹》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