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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29 09:24:07 

我的乳名叫喜珠


魏红莲
        我十四五岁时的一个夏日,偶然在母亲的柜子里发现一封信,是父亲写给母亲的,大意是:你坐月子,我不能回去,你要保养好自己。真想马上看到咱们的女儿,她一定很可爱。不知为她取名字没有,要是没有,乳名就叫雪莲吧(在天山上是有这种花的)。
        落款日期是我出生不久,应该是在接到我出生的信后,写给我母亲的。那时父亲在外地工作,差不多一年才回一次家,因为往返的路费、误工的工资,于我们这个家庭来说,是损失不起的。
        距我看见这封信,四十年过去了,父亲在信里还说些什么,印象模糊了,唯有括号里边的字,一直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在天山上是有这种花的。父亲一定很喜欢雪莲,但我怀疑,当时他连雪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可能只是在书报上读到相关文字;也不见得对雪莲所代表的精神理解多深,比如现在网上说的洁身自爱坚忍不拔什么的。他只是觉得,那在高山冰雪中盛开的花朵,一定很干净很美丽,便想到用来做爱女的乳名。说真的,读这封信时,我并不怎么感动于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只是满心遗憾:怎么没叫雪莲呢,好听还不俗气,偏偏叫什么喜珠!
        “喜珠”是祖父给我取的乳名。我父母结婚好几年,一直没有生育,直到母亲三十岁才生下我。父亲是长子,我是孙辈里第一个孩子,全家人的喜悦与宠爱之情可想而知。母亲为我取名金平,倒是一般;做代课教师的二姑叫我兴华,在1964年算是领先于时代了。可她们都没有拗过一家之主的我的祖父,老爷子一言九鼎,就叫喜珠了。
       我不喜欢这个乳名,是因为后来总有人拿谐音开玩笑。七八岁时,村里一个年轻嫂子憋着笑对我说:“有一天我去你家,看见二婶儿(指我母亲)在那儿‘洗猪’呢。”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弯腰在地上划拉了一捧小石子儿,追着扔进她的菜筐里。初中课堂上,后座女同学用指头捅我后背,我一回头,她指着墙上一只身小腿长的蜘蛛,坏笑着悄声说:“看,‘喜蛛’。”我心中羞恼,脸上发烧,扭头不搭理她。整个少女时期,我都很怕我的乳名扩散,被更多的人知道。
        其实我们那一代的乡下孩子,正赶上建国后第二次人口增长高峰,婴儿高出生率高成活率,整个国家人口爆发。很多人家,好几个孩子“一个乳名”。比如兄弟三个,老大叫铁子,老二接边儿叫二铁子,老三当然得叫三铁子了。即便是女孩子,大姐叫彩芹,接下来的妹妹们便是二芹三芹四五芹。孩子多,父母忙于生计,没有心情逐个起名,给头生想一个满意的乳名,一劳永逸,往后不管再生几个,按次序排便是。而我,竟然有过四个乳名,我还挑肥拣瘦的,真是不知足啊。
        母亲是个急性子的人,不喜欢拖泥带水。不管我在外面和小伙伴们玩得再怎么忘乎所以,只要听到母亲喊:“喜珠!回来吃饭!”或者:“喜珠!你还睡觉吧?!”我都得麻溜回家。可有一次,我受到惊悚故事的惊吓,夜里不敢睡觉,母亲把我搂在怀里,手抚着我的头顶,柔声反复叫着:“喜珠,回来跟妈睡觉吧。喜珠,回来跟妈睡觉吧。”我心神安定,很快睡着了。
        记忆里最慈爱的声音来自外祖母。我家与外祖母家隔一个小山包,我顶多超不过三五天,便去外祖母家一趟,甚至一天跑两趟,有时还住在那里,可我每次出现在老人家面前的时候,她都会欣喜地笑着说:“喜珠儿来啦。”眼神里满溢着怜爱,嘘寒问暖,如许久未见到我一般。于今每念及此,柔肠百转,慈音犹在耳畔,笑容已渺不可期。
        还有我的祖母,她和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先叫一声“喜珠啊”,然后再说事情。我和大成结婚的第二年,祖母从老家来看我们,聊天时,她小心翼翼地绕开叫惯了的那三个字。大成却故意向她追问我的乳名,祖母看着他,笑而不答。大成说:“不是叫喜珠吗?”祖母一下子笑出声来。她不说出我的乳名是有原因的,在祖母的观念里,女儿家的乳名金贵着呢,可不能随便透漏给婆家的人。她想不到,会是我亲口告诉大成的。
        每天都听到有人叫我乳名的日子,悄无声息地溜走了,等我醒过腔来,才惊觉那已经是回不去的人生春季。从什么时候起,长辈们不再叫我乳名了呢?从我带同学回家?从我由少年变青年?从我有了男朋友?从我结婚生女?真的记不清了。我十一岁那年,祖父去世;三十几岁时,祖母和外祖母相继仙逝;四十一岁,慈爱的父亲也离开了我。健在的长辈们,即便亲如生我养我的母亲,人前背后,也开口叫我学名,自然得好像她的女儿从来没有过乳名一样。
        春天回老家,在村口遇到我小时候和我开玩笑的嫂子,她不再年轻,头发花白。看见我,她一脸的笑意,开口便说:“哎呀!这不是喜……你大名叫啥来?”看着她,我忽然想起初中坐我后座的同学,她曾伸手就能拽住我垂在后背的长辫子,可倏忽之间,我与同学们已分别了四十年的岁月!去从未去过的表姐家,正巧她女儿回娘家,表姐介绍说:“这是你姑姥家的表姨。”外甥女求证一句:“就是叫喜珠喜珠的那个吗?”我很是惊喜:“是啊!”表姐却训斥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我心里有些疼,此时忽然悔不当初:“洗猪”也好,“喜蛛”也罢,本是个机智的幽默,我为何不奉酬她们一个开心的笑脸!如今,还有谁有心情和我做这样的戏谑呢?
       不管到了多大年纪,有人喊你乳名,你便还是个孩子,可以和喊你乳名的人装疯卖傻,撒娇撒痴,疼了哭个声泪俱下,乐了笑个前仰后合。那种感觉,就像是阳春三月,被和风包围在心满意足的幸福里。如今秋风乍起,冷雨飘飞,回想有人叫我“喜珠”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又仿佛是在上辈子。事实上,我的乳名,连自己都不常想起,偶然忆及有人叫我乳名的岁月,竟有一种“回首繁华如梦渺”的怅惘。
        几乎每个人都有乳名,给我们起乳名的,大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张晓风说:“世间每一个名字都是一篇简短、质朴的祈祷。”这诚挚的祈祷,往往在一个生命还未正式来到人世间,就已经开始了。多少确知自己将为父母的人,满心喜悦地酝酿着即将出生的儿女的名字。一个家庭,迎来一个小小的柔弱的生命,唯愿他(她)一天天平安地长大,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所有的对新生命的祝福,都凝结在这变成名字的两个字,在慈亲的嘴里无数遍地向上天祈求。孩子大了,有了正式的学名,为了儿女在人前所谓的尊严,也为了表达对一个成年晚辈的尊重,他们会强迫自己改口。但在父母的心里,乳名的地位是无可替代的,据说许多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几乎忘记了世间的所有,却唯独记得他(她)好多年不再叫出口的儿女的乳名。
        喜珠!喜珠儿——曾经听到过多少声爱怜的低唤,多少声焦急的高呼!可如今,想再听有人叫我一声喜珠而不可得。
       我站在老井边,扶着衰老的辘轳往下望,平静的水面映着我疲惫的面庞。我朝着井水喊:“喜珠!”老井沉默,没有一点回声。我依着老杏树,和它一起倾听春风,期待着风里有我的乳名。春风不语,只将纷纷扬扬的花瓣洒在我身上。
       喜珠,这个祥瑞欢欣、圆润饱满、饱含着融融情意的名字,自会温暖我的一生。
 
                                   原载《岁月》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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