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生风的曼妙,飘若鸿羽的轻盈,舒展灵动的姿彩,活色生香的盎然……再多的优美词汇恐怕也难描绘出一款长裙的魅力。
裙裾,剪裁出女子心中的梦想,流动着玲珑有致的曲线,柔和了情感,绚烂着岁月。唐朝诗人李贺曾睹物生情,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闻王子乔凤吹洛浦的仙乐,赏耕烟种草的田园,一袭粉霞红绶的曳地长裙,浪漫着整个画面,点缀着美丽的春天。
长裙款款,衣袂飘飘。这样的景象让我们总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青春和美丽。孰知,一款长裙已伴着华夏儿女走过了千年历史。
深衣楚楚有古意。一款裙装将身体深藏,以宽大的腰带缠绕,勾勒出体态修长,纤腰袅袅的外形。它,被称之为深衣,出现于春秋战国时代,堪称连衣裙的鼻祖。
据载,周代以前的服饰是独立的上衣下裳。到了春秋战国之交,开始流行深衣,即上衣下裳依旧分裁,但缝制时将两者相连,成为连身衣。在中华遗产杂志的《中国衣冠》里,看到了深衣之影,这是依据汉阳陵地出土的西汉佣服饰复原而来,三角形的衣襟缠绕到身后,紧裹身体,因为腰部比较宽松,因此通过拉伸前襟,形成看起来类似曲裾的三角片在后腰部,阔袖翩翩,裙摆曳地,将女子的飘逸浪漫,演绎得淋漓尽致。然而,这样的深衣,当时并不仅仅是女子的专利,男人也同样穿着。“上下不嫌同名,吉凶不嫌同制,男女不嫌同服”。想必当年那个中秋之夜,风流才子俞伯牙,身着一袭深衣,端坐琴前,用心用情弹奏一曲《高山流水》,吸引了知音钟子期。东鲁隐士颜阖,独居深山,苦读修炼,鲁君派人前去重金聘请,希望他能回到朝廷做官,颜阖谢绝躲避,只余一袭翩翩衣影。宋代诗人姚勉写下的“深衣古君子,清以仙自号”,将深衣与君子联系起来,衣袂飘飘的谦谦君子,翩然若仙,亭亭物表,潇洒出尘。
深衣,自古就暗含着礼节的深意。领口直角相交,预示地道方正;袖根宽大,寓意天道圆融;衣服直缝贯通上下,象征人道正直。圆袖以示圆规,为了举手投足都符合礼貌;方形交领如矩,为品行方正。背缝如墨线垂直,以示品行正直,裳的下缉如秤杆秤锤,用以表示公平。裳用布十二块,则代表一年十二个月份,衣用布四块,代表一年四个季度。儒家五经之一的《礼记》对其专有记载,古有深衣,盖有制度,以应规、矩、绳、权、衡。短毋见肤,长毋被土。如《易经》所言,坤卦六二爻,表示直、方、大。至于深衣的衣边颜色的学问,且有注释,具父母、大父母,衣纯以缋;具父母,衣纯以青。如孤子,衣纯以素纯袂、缘、纯边,广各半寸。即对父母及祖父母健在与否,衣服的镶边均有不同的要求。因此,一袭深衣,称得上一部典籍。唐代孔颖达注疏礼记时留下了注解“此衣衣裳相连,被体深邃”。
古人开始是将深衣穿在贴身处,作为内衣来穿。随着时代的发展,内敛的深衣变得热烈起来,犹如一位由深闺中走出来的少女,多了自由和随性。人们不仅将它作为外衣来穿,开始在衣服上刺绣各种图案,增添了多种花样,比如,绣上鸟兽虫鱼、鲜花芳草等,栩栩如生,落落大方,多了几许艳丽与华贵。形式上由原来的直裾改为曲裾,三角形的曲裾,匝匝环绕,每一匝都露出各色花边,愈发显得穿着者的身长腰细,尤其展示了女性的凹凸有致,玲珑精美。领缘较宽,用锦类织物镶边,即衣做绣,锦为缘。衣襟层层缠绕,衣物重重相叠,下摆曳地,如同张开的喇叭花,既能遮身蔽体,又可行走自如,再配 上一条漂亮的丝巾环绕腰间,走起路来,腰肢款摆,袅袅婷婷,如同诗人蔡伸笔下的“嬛嬛一袅楚宫腰”,极度展示出东方女子的含蓄与性感。
深衣走到东汉时期,已经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工和变革,并有了新的名字——褂裳。当时,东汉和帝皇宫佳丽三千,五色斑斓的褂裳装点着形态各异、美貌绝伦的妃嫔。据载,当时有一位新入宫的佳丽,身材高挑,紫色姝丽,美艳绝伦,令观者惊叹不已。佳人名叫邓绥,不但外表出众,而且出身高贵。她的祖父是当朝开国功臣、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太傅高密候邓禹。殷实显赫的家世,年轻貌美的姿容,理所当然成为皇帝的最宠,入宫不久即获封贵人。然而,这位古典少女,却是尤其低调。《后汉书》中记载,每逢宴会,和帝的众妃嫔贵人们都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光彩照人,她们褂裳鲜明,珠光宝气。唯有这位邓贵人,素装出席,装服无饰。素装与褂裳,朴素与奢华,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那袭素装,沿袭了深衣直、方、大的内里,尊崇深衣尚素的初衷,在波诡云谲的后宫生活中,让这位美丽的邓贵人,展现出一种由内而外的清秀与脱俗,最后得到了皇宫上下以及黎民百姓的敬慕,终被推举上新一任皇后的宝座,母仪天下。
其实这款褂裳也被称作杂裾及垂髾。它是深衣的一种变体,上半身与传统的深衣相同,只是下摆的衣裾被裁剪成为上宽下窄、形如刀圭的三角形。穿时层层相叠,参差垂下,如同燕尾,非常美观大方得体。相传,美男宋玉的神女、曹植的洛神皆喜欢穿着此服。东晋大画家顾恺之《洛神赋图》中,洛神宓妃就穿着这样一袭垂髾,与心上人曹植相会洛河之畔,留下了千古情事的传说。不过,后来的褂衣,不是神女的专属,平民百姓也都纷纷拥有。但是,衣有不测风云,到了魏晋时期,褂衣渐渐把奢华缀满衣装,几乎做到了极致。当时的士大夫追求名士风度,峨冠博带,飘然出尘,影响到女子身上,则成就了奢丽飘逸的褂衣。此般奢华,且与浮华相始终,且与深衣内涵所相悖。陈朝末代君王陈后主,将这种奢华赋予了美艳绝伦的贵妃张丽华。这位张贵妃,褂裳曳地,飘带当风,衬着拈花碎步,摇曳生姿,在后主不惜重金为之建造得奢华无比的桂宫里,每天只与君王你侬我侬,尽享荣华。因遗忘最早深衣赋予的内敛与无华,终究曲散衣终。随着隋军铁骑跨越长江,忽然惊破一帘美梦,成为俘虏的陈后主,连同那些奢华的褂衣,与张贵妃的香消玉殒而化为灰烬。因此,清代的赵璞作诗慨叹,碧树飞蝉,褂裳化蝶,欲问故宫无路。就这样,一款褂衣,只留下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怅然。
时光如潮。服饰,翻卷起朵朵浪花。襜褕,为另一种简单实用的深衣。据出土文物考究,西汉长沙王利仓的夫人辛追,身着一件素纱禅衣,薄如蝉翼,轻如烟雾,交领右襟,衣襟垂直而下,这就是当年非常新潮的襜褕。这件新潮的服饰,一改过去紧紧包裹身体的约束,下摆部分剪裁为垂直,如此一来,变得更为简洁利落。不过,当时对服装的穿着场合的要求非常严格,在礼节的规范里,起初的襜褕还是一款极其内敛与羞涩的服饰。据传,汉武帝之母王太后的亲侄,也是当时君王刘彻的亲表弟田恬,一日穿着当时日渐流行的襜褕入宫拜谒表哥,孰料,皇帝见状,勃然大怒,以大不敬之罪废除了田恬的官爵。襜褕,被当时认为是“非正朝衣,若妇人服也”。直至东汉时期,那款襜褕渐渐被大众所接受,成为常服。它低调大气,没有违和感,没有奢华萎靡的不良习气,因此长存日久。就连发明地动仪的大科学家张衡,也曾钟情此衣,视襜褕为定情信物。有诗曰,我所思兮在汉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挚爱的女子以一袭长衣寄托情思,钟情男子将以明月珠回报,地球上恐怕再无其二了。
一袭深衣,在历史的典籍中历经着改革创新、深入与淡出的过程。据史料记载,深衣曾受少数民族等服饰的影响,被“袍”装取代。到了南宋,再次得到“复活”,依据《礼记》复出经典样式,在原来上衣下裳的布幅上进行了创新,在下裳布幅每三片与上衣一起连缀,表示一年四季,每季三个月。这样新型深衣的礼法意味显得愈加浓厚。这款新型深衣就是有名的朱子深衣,因是南宋理学大家朱熹研制而成,由此而得名。据说,这款黑白为色的朴素深衣,由于它具有深刻的内涵曾风靡国内外,被朝鲜、日本等国家推崇,至此,我国传统服饰因一袭深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古人言,服装之美谓之华,礼仪之大谓之夏。服饰,成为华夏定义的一个部分。回望湍流不息的历史长河,文化与服饰如航行中的帆和船,合力同行,诠释着文明的光辉和灿烂。那款古老的深衣,蕴含了礼法的内涵;那件轻薄通透的罗衫,传达着含蓄的性感;以及发展到后来,多姿多彩的裙装,承载着自由的追求、热烈的梦想。服章之美,正凝聚着礼教与时尚并存、含蓄与奔放交织的华夏精神,绚丽着整个世界。
传承着这种精神,中华儿女沿袭着千年美德。时至今日,人们依旧注重服饰穿着的礼节。在不同的场合穿相应的服饰,无论任何时候都注重衣装得体、自然优雅等。然而,管窥花样翻新的服饰,从中我们不难看到来自深衣的影子,此中有深意,款款一袭衣,由此看来,深衣以及由它衍生而来的种种服饰,应该不仅仅是一道风景那么简单了。
原载《散文百家》2023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