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路上经常遇到老周,五十多岁,走路点腿。他的相貌看着比实际年龄要老,但一双眼睛锃亮。
老周穿的橘黄色工作服,公益岗服装。他负责淮河路一段约一千五百米街道的卫生,每天清扫不辍,认真且愉快。愉快是从其笑脸和欢快哼唱中获知。擦肩之际,听他哼唱《唱支山歌给党听》,走调是常态,却执着。
马路牙子与路面接壤处的垃圾不好清扫,老周蹲伏用手指抠出杂物,从不懈怠。他的负责区是这段路面中最干净的。
往返间多次遇老周在巡视。流水四季,无论阴晴。
通常小街道用不着一整天留守,老周干活太较真。
老周音容早熟记于心。我和他第一次交流是在夏天,午后天溽热,我拎一瓶矿泉水边走边喝。行至淮河路,水已尽。准备把空塑料瓶投进垃圾箱。老周站路边瞅着我笑,五官聚拢一起,欲言又止。
“有事?”我问他。
他稍扭捏一下,跨上马路牙子,走不快,快了腿不给力。
“能把空瓶给我不?”缺失的门牙露出黑洞。
“当然行。”我把塑料瓶交到他手中。
他的手黑而瘦,骨节突出。劳动人民的手。
有了这次接触,再见面他都对我笑笑。笑容饱含感激。不就一个矿泉水瓶吗?我心里暗自揣度。
夏日近午的温度飙升到三十多度,树荫成了摆设,感觉不到凉意。我在树荫下穿行,蝉鸣噪耳,离老远就看到老周仍坚守岗位。
我说:“这热天不歇一会儿?”
老周笑着,露出门牙上的黑洞。
“闲着也是闲着,多收拾一遍。”
他说得轻松,彼时地表温度接近四十度,马路显露出赤白颜色。他橘黄马甲上湿漉漉,汗水浸透,后背密布花白汗渍。肩胛骨高耸,乃至嶙峋,扇形的肋骨像手风琴的键盘。整个人晒得漆黑,汗水从鬓角、胸脯、胳膊上逶迤而下。我觉得他应该多喝水,怕他身上的水漏没了。老周右手拿的棍子顶端撑着个垃圾袋,左手握铁丝夹子,捡地上的垃圾。随身带着一条面目全非的塑料编织袋,放在墙角,把捡来的废矿泉水瓶塞里面。
一次我们挤在报亭里避雨,礼节性问起老周家况。
老周原来是水泥厂工人,摔伤了腿,留下后遗症。下岗后自己找活干,腿脚不利落,没有太合适的工作,连孩子上学都供不起,老婆和他离婚了。政府伸出援手,租给他一户贫困楼,每个月能领几百块钱补助,让他闯过最艰难的时刻。言及此,老周脸上幸福的感觉荡漾。少顷,他展颌一笑:“我丫头上大二了!”
这真是件高兴的事。老周的愿望是给孩子买个笔记本电脑。他屈着手指头算了一下,钱攒得差不多了。
“过几天叫丫头来取钱。”老周得意地咧嘴笑,豁牙洞然。
“你也没到掉牙的年龄啊?”我好奇。
“嗨嗨,别提了。有一次我正干活,没看到后面来车,咣一下子把我拱趴下了,门牙磕掉了,膝盖也蹭破皮了,血糊啦地把开车那小子吓屁了。”
老周笑得肩膀抖动,嘴角皱纹展开,眼角沁出眼泪,像是说别人的笑话。
“赔你多少钱?”我庸俗地问。
“赔啥呀?是我不对,没瞅车,给人家吓一跳。”
老周轻描淡写地说,伸手接雨。
老周对帮过他的人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中,从不停闲地在责任区巡视,清剿随时出现的垃圾。
“街道干净,走的人心情就好。”
他说。
老周认为自己生活得很幸福,没必要去羡慕嫉妒别人。用自己的劳动攒够了给孩子买电脑的钱,完成了人生一件大事。他确实是把生活中出现的每一件事,都当作大事情去做,像清扫街道,他倾力为之。我想,当老周屈身抠马路牙子缝隙中的垃圾时,不会计较个人得失,也不会去想极其微薄的收入,他挤满脑子的想法是怎样把这段路的卫生搞好。
默默奉献者,常常完成了许多熟稔世故之人永不可及的事情。
去年秋天,老周无意卷进一段纠纷中。这是我过后听他说的,他把这个经历当成了趣事。
事情大致是这样的:一个下午,天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有点湿滑,一辆电动车把一位老头撞倒了,电动车跑了。被撞倒的人老周认识,跑的那个人老周也有印象,毕竟他在这条街面干了多年。老周把被撞倒的老头扶起来,结果老头说是老周撞的他,让他赔偿。
其实这个案子很好破,淮河路有监控,跑的人也好找,再说老周的腿脚没那么大的力气,老头大腿侧有一处淤青。
老周说:“行了,我给你二百块钱,买点补品吃吧。”
我说:“这件事你处理得不对,助长了歪风邪气。”
老周说:“算了,那老爷子也不易,三个儿子都不管他,一个人过。”
说这话时老周没笑,皱纹向眉间聚拢。
老周从另一个角度解读这件事,和钱和事都无关。
年底的一次夜归,天上飘着雪花,扑到脸上瓦凉,凝成水珠。我眯眼前行,地上覆盖一层银白地毯,两至三厘米厚。走在上面沙拉沙拉地响,感觉出脚底的雪绵绵软软。路灯散发的米黄色光芒被雪花扰乱了,迷离飘逸,像唐人张旭的狂草,感觉还不错。
走到淮河路,透过雪幕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在路上忙活,橘黄的外罩因特殊的反光物质发出悦目的光芒。
还用猜吗?我一下就断定是老周在扫雪。
我喊他:“别扫了,雪停后再扫吧,要不就白扫了!”
雪层层覆盖,刚扫完就恢复原样,他应该明白。
老周扭颈,咧嘴笑,眼光在灯与雪的搅拌中簌然一闪,像探照灯。
“扫扫吧,要不路忒滑,过车危险。”
不知道咋劝他,没词了。一些俗套的说辞无法撼动老周的执着。我无奈,只能离开。
雪在路灯的照耀下,肆无忌惮地落在老周刚扫过的路面上。雪花娇媚相扑,好看,但对清扫者来说,简直是在恶搞。老周无怨言,像世上本该如此。他愉快地一遍遍打扫,哼曲自娱,颤音。姑且认为是哼唱技巧而非因寒冷所致。
路灯下,他的背影闪烁橘黄的光芒,像一个路过的天使,肩膀上垛着毛茸茸的、雪的羽毛。
做一条平凡的鱼
“日子如流水,我是流水中一条平凡的鱼。”
这话是卖菜的小王说的,我们相识于菜市场,相看两不厌,交往至互吐心声。
日子的流水中,谁还不是一条平凡的鱼呢?
我和小王一样,通俗说是为了生存,高雅点说是为理想,在生活的一潭水里东奔西游,张望或慌张,无片刻安宁。无论风平浪静或是惊涛骇浪,我们前进的方向不会改变,也不能改变。生存、生存——是暖胃的诱饵。做一条平凡的鱼,不擅悲喜、不屑凡俗,挺好。而我,热切地期盼着自己的作品能够发表,盼着已经沦陷的头顶长出头发……盼——不分雅与俗,似欲望推搡至现实的门口,欲出而不得。平凡的日子里,盼最辛酸。
每次买菜,都会与小王碰面,抓空唠上几句。对于他,多数人当面叫“老板”,背后称“菜贩子”。人性的缺憾之一不是说不全四大名著或背不出圆周率小数点后N位,而是虚伪。
小王的菜摊位于市场中间,一百五十米延伸,穿过烟火缭绕的熟食摊,人声鼎沸处,三四个砖垛托起两块裂纹纵横的木板,上面陈列各种蔬菜。小王瘦高个儿,三十多岁,刀条脸晒成酱块色,北方劳动人民统一肤色,里面有阳光的信息,满头的自来卷,眼睛大得出奇。他的眼睛——医学称之虹膜——清澈。清,是人性本真的秘笈。眼睛是能透露人品信息的地方。他斜挎一个已经褪色至灰白的书包,装钱用。他选货很挑剔,常看他跟送货商贩争辩,手势激昂。因而他摊上的菜成色好,不缺顾客。
一次买菜。那天生了点气,起因是一件小事儿。为小事儿生气也是平民通病。食人间烟火,酒色财气相通,像水里鼓起的气泡。既然生过气,心情就不太好。看到小王摊上的苦瓜,品相不错。凉拌苦瓜败火清心,买点。问价、过秤、装筐,一气呵成。我专门为买菜准备了一个竹丝编的敞口筐,方便也环保。环保是大问题,平民只能做好手头上的小事儿,买菜拿个筐也算,打香皂时关上水龙头也算,不屑微末,尽力而为。生气了还想着拎筐买菜,我的品性还不算太差。拎着筐继续溜达,约行一百多米,看到小葱不错,买。一掏钱包,傻眼了——钱包不见了。丢钱包是民间市场惯用的桥段。看过几回丢钱包的,哭骂絮叨皆有。我不能哭,也不能骂,更不能絮叨,有辱斯文,只能在心里暗怼自己。虚伪是人性里最不值钱的玩意儿。市场衍生商业同时也衍生小偷。脑子里回放一下逛菜市场的镜头,条线模糊。心情尚未疏散完呢,这回更来气,大男人把钱包逛丢了,如何向媳妇交代?沮丧,比落选的人心情差不到哪儿去。无精打采地拎着几根苦瓜往回溜达,路过小王菜摊被他喊住。他手里掂着我的钱包。原因还用说吗?我付完钱后随手就把钱包扔在菜案子上,跟闹着玩似的。全是心情搞的。
人逢绝境得以援手,感激由心而生。朋友说,他一次骑车远行,至人迹罕至处自行车链条断了。赶巧他的手机没电了,只能拎着车链子在旷野里叹气。这时过来一队骑行者,看到他的样子,纷纷下车。问明情况后二话不说,取出随身工具,乒乒乓乓一顿修好了链子。这伙人嘻嘻哈哈,骑上车子尥了(方言,跑的意思)。剩下我朋友一个人在那里感叹。这伙人连名字都没留下,朋友感动得差点泪沾襟。
“善良是让人活在世上的希望和依靠。”朋友握着我的手说。他讲述整个过程中手一直没松开,像是一松开那种感觉就没了。善念让车掉链子的人重新踏上归途,同样让丢钱包的人重新找回自尊。我心情大概和朋友当时的一样。没顾得上和小王握手,他不擅长那一套,再说他也太忙。陷身商海的小王能把持住人性中的善良,不容易。说他善良并非还我钱包,多次在他的菜摊上买菜,一些发生的事情都是亲眼所见。
一位白头发的老头买菜,拄拐棍,皱纹沟壑纵横。老头耳聋,说话大嗓门,声小怕别人听不见。讲了半天价后,过秤付钱。老头收拾好菜袋后,再次付钱。
“老爷子,给过钱了!”小王喊。
“啥时给的?!”老头瞪眼晴。
“你看,菜价六块,这是你给的,一张十块的,我找给你四张一块的。你看你看,你手攥着的,是四张一块的吧?”
小王脸有点红,大概是喊的。
老头手往回缩,像怕小王抢他的菜,迟疑,嘴里嗫嚅,“真的给了?”拎着菜袋子慢吞吞地转身走了。
这事儿好玩。小王和老头讲价斤斤计较,不失狡黠和雄辩;老头也不含糊,毫不客气地杀价,都是民间日常。事儿的凸点是小王没占糊涂老头的便宜,他重视利益却秉性仁义;老头的可爱处是在小王重申他已经付过钱后仍固执己见,怕小王忘收菜钱。俩人闹得挺生动。人间的烟火日子里,有些事真不要看过程,结尾才是真相。
一次一位中年女子风风火火地扑到菜摊前,说刚从这里买完青椒,想退。小王一愣,我也一愣。头一回见到退菜的。小王的愣是记不起她什么时候来买过菜。
“大姐,你记错地方了吧?”小王看了她的青椒后说。
“没错!就是在你这儿买的。”中年女子情绪稍激动,手微颤。我瞄了一眼她塑料袋里的青椒有点蔫,不像小王摊上的货。小王菜摊上的菜都保持一种积极向上的昂扬,没有萎靡之象。小王挠头,瞅我。我摇了摇头。本来这菜就不像他菜摊上的。
“您买了几斤?”小王问。
“三斤!”女子继续激动。
小王的电子秤上显示二斤多一点。女子嗓门尖锐,引围观群众聚拢。一位大哥骑车走过去了又折返,单腿撑地伸长脖子观看。鲁迅先生评说过这种事,不说了。小王苦笑,收回菜,按时价把钱退给了她。女子扬长而去。围观者很失望,摇头散去。
“为什么退给她?”我这话问得有点糊涂。
“哎,太闹腾,耽误事,影响也不好。”小王把那袋青椒扔到案下。
用息事宁人的方式,解决出现在生活中的难题。这种处理方式符合大众心态。小不忍则乱大谋,退一步何妨?不仅平民,国际争端或外交上也有惯例。一次与小王闲聊,不是每一次都有机会和小王聊天,他大多时候都很忙。忙好,说明他的生意达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状态。正聊着,他突然大喊:“哎!哎!”吓我一跳。他指着一位推着自行车的男子:“哥们儿,你东西掉了!”
男子掉的是一个蓝色旧书包,从他慌乱的表情看出里面装的应该是细软之物。男子麻利地把包捡起拥入怀中,单手推车走了,没理小王。我心里不忿,指责男子太没礼貌,小王只是淡淡地笑,“他东西没丢就行,谢不谢由他。”小王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我脸上莫名地发烫。过往不究是大师的境界!几番接触,受小王影响渐深。原先我挺自傲的,现在知道收敛,保持微笑,不再妄言,做什么事情都尽量谦逊。
是哪一次交谈?小王说出了那句话。“日子如流水,我是流水中一条平凡的鱼。”小王把心里话说成了诗,足见他心性澄明,已近诗境。这句话的妙处是在起意朴拙,极富哲性。相对于小王,他每天都生活在诗中。风吹雨淋太阳晒算什么?他每天面对的是新鲜的蔬菜啊!像农民每天面对土地一样,血管涌动的是无穷无尽庄稼的气息。小王血管里涌动的是青翠甜润的蔬菜气息,富有充沛的负氧离子,赶走肺里的废气。
蔬菜!说出来就是诗。
他的菜摊上白菜舒卷肥硕,宛若白石老人生宣上清水晕染的笔锋,白与绿明了,散发的气息里有最贴近青庄稼的甜味。黄瓜挂着水珠,黄花灿然(不是用药喷的那种),刺儿密而有序,看出时光的清脆爽朗。西红柿满脸通红,像刚笑过。在这种环境中,西红柿每天要笑上几遍。芹菜碧绿,好像一直都没停止生长。茄子、土豆、豆角相邻,它们洁净安分……每一种蔬菜都像是小王的作品——正能量、原生态、不低俗、返璞归真,体现出了生命独特的感受,并且永远接地气——假如小王搞创作,一定能引领一种新流派。他还说“我是流水中一条平凡的鱼”这样的话,忒谦虚。
每一天,这条平凡的鱼在生活的浪涛里风尘仆仆。凌晨不到三点起床,到蔬菜批发市场上货,讨价还价,与各种商贩打交道,分批把菜用倒骑驴倒腾到市场,再分门别类整齐码放在菜案上。汗未落尽,东方破晓,第一拨赶早市的人已在路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寒暑交错,遍阅人间喜怒,同样的事情每天都在眼前发生。
原载《莲池文学》2023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