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故居每逢周一关闭,周二至周五才对外开放,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是那么向往萧红故居,因她是我心中的圣地。这种向往很干净,是纯粹般的敬仰,宛如早春三月抽条而出的第一朵鹅黄色叶芽儿,有着无限的渴望。
2017年8月26日,我与关系最要好的同事一起出差到哈尔滨,他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也是我的高中同学,一路上很是融洽。我不太喜欢出差,但因目的地是哈尔滨,有机会拜访萧红故居,实现心中多年的愿望,就爽快地答应了这次出差任务。
哈尔滨是一个美丽的城市,行走在大街上感受着北国惬意的风情,让人心生快乐,但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萧红和萧红故居,那种期待的心情特别强烈。
从外面回到宾馆,我以早点休息为由,一个人早早躺在床上,迫不及待地用手机搜索萧红的生平,以便对萧红有更多的了解。关于萧红的一些信息,之前已经有所了解,但是我还是想再翻看一遍,以便加深自己对萧红的印象。我还搜集到一些资料片,看萧红如何与父亲继母抗争,迫使父亲同意她去哈尔滨女子学校读书;资料片中显示1929年1月,萧红与汪恩甲正式订婚,汪又逃脱;后来萧红与萧军相识相恋,合集出版《跋涉》,终因感情纠纷而决裂;萧红一介女流,身上委实不能抗拒这突来变故身染沉疴,一个人孤苦地住进医院,因肺结核和恶性气管扩张病逝,年仅31岁,令人惋惜。看她看累了,惋惜中就把胳膊完全伸直举起,两只手抓着手机再看。
我一直没有去搜索萧红故居的图片,想给自己留一点儿神秘,也想让萧红故居留给我一份惊喜。夜阑更深,走到窗前,看着夜色笼罩下的哈尔滨,内心充满了欢喜之情。说实话,我很喜欢哈尔滨这座繁华的城市,但我更喜欢哈尔滨这个名叫萧红的女作家。曾经一个小小的呼兰县,只因萧红的出生地在那里,让无数国人记住了呼兰记住了哈尔滨。萧红喜欢把北方的乡土风俗写进自己的小说里,在现代文学史上依然占据着一席之地。我喜欢有萧红的哈尔滨,我更佩服哈尔滨里的萧红。
八月的哈尔滨,已经有了初秋的凉意。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到达哈尔滨时是周五晚上,第二天吃早餐,就看见当地人穿上了薄款羽绒服。而我穿着黑色短袖。早餐店老板笑着问我们,是不是外地来的,说是听口音听出来的,我说我们是辽宁人。老板听后更加热情:“老乡啊,我是鞍山人。”于是亲切地介绍哈尔滨,给我们做向导,说来哈尔滨一定要去逛逛美丽的太阳岛,去走走淌满俄罗斯风情的中央大街,去看看壮观兴澜的松花江,去看看晶莹的冰雪大世界,提前感受一下季节的变换。听完,我随即问老板,还有其他地方推荐吗?老板愣了一下说:“这也没啥了!”我说了一声“哦”,只不过把这个“哦”字拉长了些。怎么就不提萧红,不提萧红故居呢!当时,我是多么希望他提萧红故居,证明我的期待是值得的。老板貌似看出了我的心思,紧忙说:“哈尔滨好玩的地方很多,人文景观也不错,比如萧红故居。”我笑了,问他萧红故居怎么走。老板也笑了:“你就是奔着萧红故居来的吧,说了好几个地方你都没搭言。”我又笑了一下,里面藏着几分得意,更多的还是急切。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能去看的地方还是要去看看的。太阳岛景色秀丽,中央大街处处洋溢着俄罗斯情调,松花江宽阔大气,冰雪大世界的确很刺激。我向来有个习惯,如果有一堆好吃的零食,我会先吃掉不是特别爱吃的,一点点儿地把最爱吃的留到最后。我会以一种虔诚的姿态去面对它,也以一种珍惜的心理去惦记它,最后以一种幸福的感觉去回味它。对萧红故居的期待,也是这样的心理。说实话,前面几个地方玩的都特别开心,即便觉得某处景色一般,一想到还有更值得期待的在等我,就一下子来了兴致,这种兴致还实现了放大,并注入幸福的成分。
期待的意义在于最终得以实现。周一上午,顺利完成工作任务后,再次经过手机搜索,并多番打听确认后,我们找到了直达萧红故居的公交车站点。那日阴天,风很大方,大街小巷满身的凉,而阳光却很吝啬,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我依然穿着黑色的短袖,在哈尔滨的那几天,我换过衣服,但当天早晨还是换上了到哈尔滨时穿的那套衣服。穿上来时的衣服,也是一种尊重,是对萧红的一种尊重,一种诚心不改的尊重。
在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后,终于坐上了开往呼兰区的公交车。车厢里是温暖的,我的心里是火热的。经过大概一个小时的路程,我们再次路过松花江,但我已经没有心思在车上欣赏窗外的松花江。人有时就是这样,两样东西都喜欢,最终还是选择最喜欢的,我觉得松花江也挺好,但是和萧红故居相比,无疑故居对我的吸引力更大。我们在呼兰区的一个站点下车,司机告诉我们往东走不远,就可以到达萧红故居。
有一首歌叫《相见不如怀念》,日念夜念,一朝相见,竟有了疏离感和拘束感。下车后,也不知为什么,在先前强烈的期待即将变成现实时,我竟然有了一种逃避心理,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紧张。我自己也纳闷,到底在紧张什么,经验丰富的心理学专家也未必能够给予圆满解释。脚还在向前走,沿着正确的方向走,但那种拧肠刮肚的紧张感只有自己最清楚。
不一会儿,就望见书写着“萧红故居”的牌匾,自己内心反而平静了许多。我加快脚步,第一个冲到门口,也第一个打听到故居每逢周一关闭。瞬间,一种沉重的失落感袭上心头,脸也一下子沉下来。我转身告诉他们俩,今天故居关闭,不接待游客。他们俩一定看出了我的脸色不好。也难怪,好不容易将紧张感剔除心房,将平静的心绪填充进心房,一瞬间失落感涂抹心房,满满的,装不下了,自然会洋溢到脸上。
站在萧红故居门前,我双手不自然地下垂,交叉着放下来,这种姿势是无奈,还是失落,我当时也分不清,但也只有这种姿势,才能准确诠释我的失落与些许无助。不行,来了,就不能白来。骨子里的倔劲儿一下子窜出来。看看故居的外观也好,对,看看外观也好。
萧红故居是青砖院墙围起来的大院落,墙上覆盖青瓦,吊叶型滴水檐,尤是古色古香。青砖门柱中间是两扇对开的黑漆大门,两边各有一扇耳门。这时,同事贴着门缝,右手自然地放在右半扇门上,左手则自然下垂掌心向内,向我摇摆,召呼着我:“快来”。那姿势仿佛是告诉我,进不了故居,从这门缝里也能窥得一二啊。对啊,门缝!我赶紧小跑过去,此时,细小的门缝都成了一把探索未知世界的钥匙。
我稍稍弯着腰,双手分别放在两扇门上,透过细小的门缝,窥着院子。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萧红汉白玉雕像,只见她身着旗袍,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捧着一本翻开的书,正在凝神远眺。我的心头一震:这是世间最美的思考姿势,恬淡,安静。我仿佛明白了故居周一关闭的意义,是不想被他人有所打扰,打扰萧红的思考,打扰萧红下一部文学作品的构思。
工作人员介绍说,萧红故居始建于1908年,是传统的八旗式住宅,由两个相对独立的院落组成,中间有门洞相连,占地面积7000多平米,有着百年历史。萧红故居是在1986年6月11日,萧红75岁诞辰之际修复后对外开放的。如今的萧红故居,只保留原来的一座院子,面积也只有原来的一半,保留下来的建筑只有一栋正房和后院的老磨坊。
我不是诗仙太白,无法插上想象的翅膀,也不敢想像故居里面的样子,生怕弄错了里面的每一个细节,哪怕一本书的摆放位置,一个厨具的大小,一朵花的颜色。
世间总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你在生命中感受美好,捕捉不经意的惊喜。在一旁略显安静的同事妻子突然叫我:“老同学,你过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我满脸茫然地走过去。“呀,老同学,你这照片在哪儿弄的,你,你来过萧红故居?”“对,我头两年来过。”老同学带着窃喜的微笑回答我。
我真庆幸这世上有回忆存在,还有记忆这么好的人。在萧红故居门前,老同学用右手往手机左边滑动着照片。在老同学的照片和讲解中,我“走进”了故居。我这时才想起,老同学是中文专业毕业,喜欢萧红实属正常,难得的是多年以来一直珍藏着参观故居时所拍摄的照片。
从照片上看,萧红故居正房也是青砖墙,上覆青瓦,上下双层大梁,七架檩条,彩绘椽头,屋脊两头上翘,木制小隔窗贴着土黄色的窗纸。走进正房的大门,中间是间厨房,东西各有一间屋子。东间墙上挂着萧红和鲁迅、许广平夫妇的合影,还有她和萧军、端木蕻良等人的合影;西间炕上摆放着炕琴、炕桌、箱柜和一对青花胆瓶等一些家具。当年,童年的萧红正是趴在西间屋里的炕桌旁,一只手拄着下巴,凝神地听着爷爷讲故事。
萧红故居是很典型的北方乡村建筑,保留着满族民居建筑的风格,窗户采用上下对开,带有盘长花格图案,中间镶嵌一块玻璃,四周裱糊北方特有的窗户纸。中间的房门是“苏州门”,江南水乡的特有的房门款式,我想,这种房门款式来自柔软的江南,这种柔软也在这个北方女子的心上留下了印记,萧红的内心里总是有一种柔软,那是她骨子里的善良,也是渴望被人心疼的一种娇弱。
“支着整齐的黄瓜架,顶着花的瓜纽不好意思地躲藏在叶下,半露着脸,观望着它可以看到的世界。紫色的茄子,一嘟噜一嘟噜的豆角,露珠欲滴的菜叶上,几只彩蝶在翩翩飞舞……”每一个平凡的汉字穿在一起,成了一串串燃烧的句子,安放在《呼兰河传》。后花园,当年只是她家的菜园子,从正房的后门出去便是。菜园的右角坐落着老磨房,里面放着当年用过的碾子、石磨,还有一架木制扇粮车。据说,当时她家的磨倌叫冯歪嘴子,是个十分老实善良的人,对萧红很好,后花园和磨坊也是童年的萧红经常去玩耍的地方。她曾把家里的鸡蛋偷出来,在磨房里烧熟和童年的伙伴们分享。
究竟什么才能经得起时光刀剑的刻蚀损毁?不是那苍苔郁生的秦砖汉瓦,更不是今天随处可见越筑越高的摩天大厦。于萧红而言,便是她的作品。1933年4月,萧红开始创作,完成长篇纪实散文《弃儿》,1941年7月《小城三月》发表在《时代文学》第2期,萧红的创作时间只有短短的8年有余。时间很短,却给世人留下了近百万字的作品。东北是寒冷的,然而,东北却有一朵常开不败的花儿,永远地绽放在现代文学史,她便是呼兰县的女子萧红。
一生背井离乡,颠沛流离,谁又能抵住故乡的魅力?萧红亦是如此。在她的作品当中,一直没有忘记故乡,呼兰城里有她不可磨灭的记忆。故乡的人,故乡的一草一木,故乡里发生的故事都是她创作不竭的源泉,《生死场》《呼兰河传》《小城三月》都是她对故乡情感的凝结。萧红的一生都在燃烧,无论转换怎样的境遇,炽烈的光芒不会被世间的尘埃所遮掩。她的作品与那个特定的时代结着深深的缘分,吸引更多的人为之惊叹。萧红,更是我心目中真正的文学洛神。
从萧红故居“走”出来,管理人员把那扇黑漆大门又紧紧关上了。不,那扇门压根儿就没有为我打开,一直紧紧地关着。同事说,要不把高铁车票退了,第二天再去一次,参观完再回家,免得留下遗憾。我当时就没有同意,工作的事儿既然完成,就该及时回去。况且,我已经参观了萧红故居,参观的方式更加别致,更加珍贵。故居的大门是关着的,但人的思想之门是永远都关不住的。只要人还活着,肯定就会有思想,肯定就要思索,不可能被禁锢。
在万紫千红的时代,在那个特殊的八月,大老远儿的,去了一趟哈尔滨,却没能如愿参观成萧红故居,这是哈尔滨留给我的遗憾。可是,我又分明感觉到这是我留给哈尔滨的遗憾。有了这些许遗憾,我才更向往呼兰小城,向往萧红,哈尔滨才更愿意接纳我,即便思索通透,决定不再惦念萧红故居,就此作罢,我也定是感知到萧红的文字早已幻化成哈尔滨的片片雪花。那雪花,那样纯白,那样清凉,又那样温暖,漫天飞扬,直达心底。
原载《唐山文学》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