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从退休后,向柏年几乎足不出户,我说他犯了电梯恐惧症。他可以一整天呆在书房里,不喊他不出来。这次疫情,我和身边亲戚朋友,都经受了“阳过”的痛苦,他依然没有任何状况。正在我们都很羡慕时,却发现他最近一反常态,不宅在家里了,早出晚归,神神秘秘,话也多起来,有时说话语无伦次。
我们结婚四十年,他一向惜话如金。都说结婚前,男人总是甜言蜜语,在他这里可以翻转了,自始至终都一副高高在上天下大事烂熟于胸的姿态。我想我也和全天下女人一样,刚结婚时爱他到死去活来,他就是我的世界,我的天。有了孩子,孩子代替了他。
几十年时间就像是划火柴,擦出了火花,但没点燃,一阵浅浅烟雾,一股淡淡硫磺味,只在一瞬间,眨一下眼睛还不等睁开,就什么都没有了。忙忙碌碌养大孩子,我们退休了。
再回头审视柏年,我们办公室老王,隔壁老李,修鞋的于师傅,拾荒的驼背公,我看着都比他好。我用他们各种各样的优点去对比他,最后大脑里出了一个大大问号:我为什么嫁给他?
女儿薇薇上大学、成家,留在深圳,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开始分房睡。这倒不是想分居,而是他那呼噜声变成了地动山摇的雷声,很特别的雷声,从空中炸响,中间还要转几个弯,仿佛在广袤寰宇走上一遭,最后很不情愿地落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夫妻间那点儿事还一如既往,不做还想,做完后各回各屋,觉得没什么意思,过几天又凑合到一起。没有人提议,很自然地完成天地人三才的周公之礼。
“我们得考虑身后事了。”这天吃完晚饭,我在厨房忙活完,回到客厅,他放下报纸,严肃地说。
我当然明白柏年所说的身后事。其实我一直就有这个想法,挥之不去。我们今年都六十六岁,这个年龄是要摆酒的。他对女儿薇薇说不准摆酒,原因是他听说有人摆酒后死掉了。尤其这段时间,噩耗不断传来。我忽然想到他会不会死掉,他要是死掉了,我是不是就解脱了?有这个想法,我大吃一惊,我自认为是一个善良人。不敢说一直做好事,敢说没做过坏事。从这方面来看,我这人还真有几分阴暗。我记得前一段时间看过某国的一本杂志,采访该国的老年女性,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老妇人都不介意老公死掉。有的盼着他死掉,有的是听之任之。看起来在任何国家离婚都是很丢人的事。
我是一个要强的人,上学时也很文艺。日子不紧不慢地过了这么多年,在外面可全靠着这张脸撑着呢,死要面子活受罪。离了婚有各种负面东西,自己最好朋友经常夸赞柏年,羡慕我的生活。柏年要是自然死亡,那就没什么了。遗憾的是柏年没毛病,单位和查水表一样检查身体,百病不生,轰轰烈烈的“阳务运动”和他没有丝毫关系。看这架势,我多数得死在他前面。我们办公室老王老伴儿没了,年轻时他不止一次说喜欢我,有一次我差点迷失。现在我如果单身,我们就会走到一起。当然不是结婚,我绝不会再婚,绝不会再伺候别人,闻别人臭脚丫子,听别人打呼噜。我要放飞自我,飞得更高。
“问你话呢?你今天是怎么了?把魂丢了?”
“什么身后事?咱们虚岁才六十六,你这大体格子,又叫向柏年,活一百多岁没问题。”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也突然生出一种耻辱感,不敢正视他的眼神。我有感觉,他最近这段时间在忙乎这件事。
“哪有不死的,君子不讳言死,六十六过完了,我感觉最近气色不好,早晨起来,胸口发闷,头隐隐作痛。要是发烧还好,那是阳了,可惜不发烧。有一天我的脚心突然一阵阵发麻。我也懂一些医理,百度一下,这很可能是得了癌症的征兆。”他眼睛游移着,好像在措辞。
我越发狐疑,柏年向来认为自己还是一个小伙子,感冒了,让他吃一粒药就像把猪赶到了屠宰场。说句实话,我平时真不注意他的健康。他这样说会不会是检查出问题了。我莫名其妙地紧张:“上次检查没问题,这才不过四个月,你……”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接着说:“死生有命,也不用太在意。我要给你说的是另一件事。我们死后埋在哪儿?”
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很多人被墓园的业务员忽悠去看墓地,我没去,尽管这些人也忽悠我几次。我只说过一句,我死后要埋到向家祖坟。这也是我随口一说。向柏年和我一样,都出身于农村,算是第一代“小镇做题家”。他们家在八盘里,祖坟的风景不错。我不懂风水,只能说风景。墓园业务员哂笑道:大姨,活到这个岁数了,还没活明白?您老在年轻时奋斗过,才在城里有了一席之地,最后还要回到原点啊?
我没明白,死后魂归故里,和回到原点是一回事吗?
大姨,死人和活人一样,也分为城里人和乡下人。城里人活着住楼房,死后就是公墓,公墓就是城里的楼房,有取暖,有卫生间上下水。祖坟再大再宽敞也是您老当初乡下的房子,住着不舒服。
事实似乎的确如此。现在婆家还有一个大院子空着呢,加在一起六间房子,空着。
业务员说的时候,我不愿意去思考。今天柏年提出来,当然不一样。我判断,柏年心里有数了,在和我商量,亦或是通知我。
2
柏年最初想法也是魂归故里,这只是愿望,家里人还认他吗,他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怯意。算了,还是在城里想办法吧。连续一个多月,他开着车把周边的公墓都看了一遍。他退休前是一个学者型公务员,也懂一些堪舆风水,感觉哪里都有风水不错的地方,也有不适合死人居住的。他记下来一个电话咨询穴位和价钱。好穴位价钱高得吓人,他听到报价时,惊得差一点跳起来。他作为一个边缘化的退休公务员,不吃不喝也得七八年。以前只是听说人死不起,现在真的明白其中含义,他偃旗息鼓了。
墓园知道了他的电话,岂能轻轻放下?加微信发短信打电话,每天问候不断,比自己的亲女儿还无微不至。一直在问他是刚需还是储备,他们说:这里一听报价好像挺高,其实包含所有服务,一条龙。眼下正在搞促销活动,买二送一,买四送三。通过这次疫情,大家对生死都看得明白,有识之士把自己孙子外孙子孙女外孙女甚至重孙子重外孙的灵魂归处都预备好了。这是格局,大格局,听您老的声音就不是一般人,有学问有地位有品位,你报一下位置,我们去专车接您亲自来现场看一下。我敢保证,来了你就不想走了。吓得柏年赶紧挂了电话,果断拉黑,再也不敢和墓园联系了。
“你看看吧,地方有的是,这是爷爷奶奶的坟,这是你爸我爸他们老哥仨的。你看三叔的,都是每年我来上坟。他们这一支没了,地方也都闲着呢。我说句难听话,不怕你们生气,按原来计划生育形势,早绝户晚绝户,早晚都得绝户”过年回家,我们站在祖坟地。这是堂弟向柏仁向我们介绍。
柏年的脸越来越黑了,乌云密布。这话说得太崩耳朵。看柏年面上无所谓的样子,其实蛮传统的。这个瞒不过我,为他生了一个女儿,我也一直很歉疚,这就是我几乎成了他奴才的主要原因。其实我对柏仁的话还是赞成的,话糙理不糙。我笑着说:“柏仁,你们这一支是保住了。”
他摇摇头,苦笑着说:“嫂子,我说的不单单是这方面。怎么说呢,我一时表达不清楚。就拿我来说吧,肯定得埋到祖坟。家族里还有子侄辈的在家务农。但是你看一下,一共还有几个!一年比一年少。现在家族里有人去世,找帮忙出殡的人都没有。”
到这时候我们才明白,不是他不愿意我们葬在祖坟,他说的也是目前实际情况。我也是农村人出身,这些我都懂。出殡也不是简单的事,还要挖坑,夏天泥泞,冬天冻土,冬天一个钉,夏天两脚泥,现在的年轻人谁给你干这个?举行葬礼,农村非常繁琐,还要抬棺材,用车拉或在程序上使用了机器,邻居亲戚亲人都说你不孝顺。现在火化,人死一把灰,还照样一本正经地买一口上好的棺材,没有棺材好像就没有了房子,让死去的亲人住在哪里?可是这些活谁干?
我打量一下柏仁,这体格还得活二十年,再过二十年,会是什么样子?谁能预见?家族还有几人留守。四十年以后,一百年以后呢?这些坟地还在不在?还有没有人打理?如果我埋在这里,薇薇,薇薇的孩子还能不能找到我们的墓地?我忽然觉得灰心。我是学哲学的,但我从来不喜欢深度思考。人活得要简单,这是我自己找的理由。理性非理性反理性当不得饭吃,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叔本华尼采没教到我柴米油盐生儿育女孝敬公婆。
“爷爷说过,不管身在何处,死那天都要埋在祖坟。这灵魂才有了归宿。这话你知道,是爷爷经常讲的,我倒着说都不会错,这是原话。”我看柏年点点头。“埋骨他乡,是游魂野鬼,飘在阴阳三界,无法超度。”
我看见柏年的脸色一点点变了,变得惨白。我赶紧打断:“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埋到祖坟了,转这么大弯干啥?”
柏仁不在乎柏年的表情,摇摇头,说:“我当然希望你们回来,百年之后我们也有伴儿。问题在于怎么处理。我要是死在你们后面,哪怕只有一把老骨头,也把你们拱到这来。你们想过没有,我要是死在前面呢?现在农村这种现状,你说吧,谁管我们?你能指望薇薇吗?她能做到吗?即使做到,以后谁来给你上坟?薇薇,薇薇的孩子他们知道哪是哪吗?回来以后还有人接待他们吗?我们的后人都在哪里?”说到这里,他已经是老泪纵横了。
这是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也是我们从来没考虑过的现实。
3
“游魂野鬼,飘在阴阳三界,无法超度。没错。”吃过晚饭,一直不开口的柏年突然说了一句,然后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脸呈痛苦。我看不惯他现在的样子,嘀咕一句:“人死如灯灭。”他睁开眼睛,脸上瞬间显出一种不屑,这是我见过多年的表情,一副天下大事了然于胸你懂什么的架势,这架势足足镇住了我四十年,尽管我的学历和级别一点不比他低。今天晚上他的表情又多了几分阴冷 。
我睡醒了一觉,客厅的灯还在亮着,我打着哈欠去关灯。柏年还在沙发上画着什么。这很奇怪,他很少在客厅做事情。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眼皮抬了一下,眼仁好像还在原地没动。其实在告诉我,他注意到了我。他的事情我向来不过问。他经常在写东西,他说是文学,我心里冷笑。他每天不食人间烟火世人皆醉我独醒清浊不两立那一套,能有什么好作品?他大骂文学失去了语言、逻辑、意义,没有了道德观人性论历史观,总认为自己作品才是中华民族优良传统典型代表。依他退休前位置,想出书、想发表都不是什么难事。他反对干谒,反对人情稿,于是就写了一些东西自娱自乐。对亲戚朋友也从不谈及这些,有人问起来,他就说大器晚晚成长风破浪会有时来解嘲。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其实我在看他拿着笔画了什么。在茶几上台历写满了密密麻麻的东西。我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了,不知道花了几百度。他放下笔,说:“你坐下,我给你说一件事。”一脸郑重。我不太习惯,怔怔地看着他。“你看我写的。”说着拿起台历放在我的眼前。我看了一会儿,看不懂。他说:“我们不用怕了,我看好了,顶多再有两年。”
“柏年,这半夜三更的,你没发烧吧?这是什么东西?什么两年?”
“你真是太笨了,这么浅显的东西你都看不懂。通过这几年检查,加上这次疫情,我分析总结:我活不过两年。”
我吃了一惊,柏年尽管有些不着调,但这么多年来还算是正常人。怎么反倒庆幸起快死了?“你看我这两年的糖,一年高过一年,现在我的左边腿脚都麻木抽筋,我已经弄得明明白白,和那天我说的一样,我得了癌症。”
我真想摸一下他的额头,看他满脸兴奋,看起来这是高兴了。都说人有濒死的恐惧和悲哀,他却轻松加愉快的样子。“人活百岁也是死,要死得其所。趁现在柏仁还硬朗,我先死了,回到祖坟占上位置。你慢慢活着,到时候我们都魂归故里,不做游魂野鬼。”
我不吃惊了,他的这些话必须引起我的重视,柏年有问题,这几天我看着不对劲。“灵异和玄幻的东西你向来不信,今天这是怎么了?天地人三界那是虚妄的说法,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学贯中西,为什么参不透这个?”
他摇摇头:“你不懂,你这个人不爱去深度思考,我也没少批评你。茫茫宇宙,未知的东西太多了,你是学哲学的,质量守恒,物质不灭,生生死死,人的魂魄在哪里?你怎么解释一些超自然的东西?你告诉我。”他今天倒是很平静。
逻辑鬼才,我今天忍受不了他对我的蔑视:“你这是唯心论,形而上。”声音略大,他似乎吃了一惊,竟然笑了:“我原来也不信,但我这个人喜欢深度思考,退休以后,经常读一些这方面的书籍。世界上那么多教派,有那多高端人士去追捧,不会无缘无故吧?想一想古今中外的伟人,他们都相信一些虚妄的东西,你敢说不存在吗?你这是纯粹的意志力哲学。我要去医院,问一下我到底还有多长寿命。”
“医生不知道,你还是去问十殿阎罗西方佛祖先知或上帝,他们会告诉你,和他们混熟了,也许你永远也不用去报道了。你慢慢玩,我得睡了。”我缴枪了,我打定主意,明天得去找老王想办法。柏年这是病了,也许是走火入魔。
“睡去吧,给你说了也没用,你不懂叔本华和尼采,看一下你就明白了。”我发现大事不好,他思路也混乱了,事情让他说反了。我不想再纠缠,还得让他知道,我比你懂叔本华尼采,回怼一句:“上帝死了,已经被杀死。”
4
早晨醒来,不知道柏年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打开手机看一下,没有什么留言。他很少给我留言,不知道他的一日三餐在哪吃。给他做出来,他有时在外面吃了。不做,他又突然回来吃,然后就是一脸不满,一副妻不贤子不孝生不如死大丈夫难立于天地之间的不满。今天我顾不上了,我一定得想办法,不假思索地给了老王发了微信。
我和老王算不上是约会,有些事情我愿意和他聊聊,我们买一些早点到湖边上坐坐。空气好,说话就像是空旷的湖水,随便聊,主题空旷,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把一些事情完美化解。尤其是心里郁闷的事情,在老王嘴里都成了湖面上的一个个水泡,瞬间即逝,我就会开开心心地回家或者上班。
老王是转业军人到我们单位的,也没什么文化,可我就是听他的。我对他的依赖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爱。我对他并没有什么感觉,是他一直在追求我,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但我并不反感。我也是女人,哪有女人不喜欢男人追?开始时也觉得别扭,后来呢,一有难解之事还是找老王。这是辩证法还是形而上?可能都不是。
“他这是把魂丢了,也叫灵魂无所托。发展下去就是阿尔海默茨综合征。”老王一张口,就令我无言以对,这算不算是学问?哪本书上写着灵魂无所托?在哲学高材生这里大谈哲学,是不是挑水江边卖?很奇怪,我就是信他,无条件地信他。
5
老王骑着电动车带着我去听讲座。让我始料不及的是,是灵魂归宿地——墓地的讲座。
“是祖坟的事刺激了他,赶紧给他选一个墓地,一切都解决了。”老王解释道。
“我们家里没有那么多钱,买不起墓地。”我实话实说。
“你们老家不是有一个大院子吗?现在值钱了,卖掉换墓地。”老王胸有成竹,且不容质疑和反驳。
我们进去的时候,一个人正在讲话:“……祖坟这条路已经堵死了,我们就得另辟蹊径,让自己魂归故里。我和墓园谈过了,他们有这项业务,为死者做法事,埋在公墓,能使魂魄归乡。当然,五百里地以外失效……”瓮声瓮气的,声音非常耳熟。开始没在意,听了几句,有几分疑惑。主席台昏暗的灯光下,有一位戴着帽子和口罩的人在讲话。这个人看见了我,停下来,喊道:“刚刚进来的是我太太……”
我的感觉就是学游泳时第一次下水,一口水呛住了,耳朵鼻子脑袋眼睛头发乱在一团,耳朵里一阵阵轰鸣,不知道在叫着什么。一阵掌声,把我惊醒。组织者有人过来说向太太这边请。这位是……老王的手还牵着我的手,两个人都已经晕头转向了,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柏年在上面接过来大声说:“这是我太太。”霎时间一阵寂静。一个“家人”说:“那位先生是谁?”声音怯怯的,话音一落,随即响起嗡嗡声。
柏年喊道:“继续,什么先生?先生先死,先死先生,我们在讨论死,不是在讨论生。”一阵笑声过后,我感觉这笑声是嘲笑,抑或是幸灾乐祸。柏年喊道:“告诉我太太和那位先生,找位置坐好。”大家愕然。
“柏年,你不想问我点什么吗?”不知道柏年又在哪里浪了一天,直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家,我问他。
他一脸迷惑不解的样子:“你是说我想法变了?其实我没变。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如果两年内就死了,那就谢天谢地,一切都解决了。万一不死呢,只好找公墓。这是他们的推介书。你是说钱吧?没问题,咱们家里的老院子能卖二十万,足够了。你……”
“我是说老王。”尽管我们不谋而合,可眼下我对他说的这些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说墓地,你直给我提老王干嘛?他能帮助我们魂归故里吗?哦,对,老王是谁?”他的眼睛很真诚,不像是故意的。
“就是你白天看到的老王,我们单位那个,当兵的。”看他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只当他是故意的,“你不多心吧?”
他已经坐在那里了,指了一下墓地的推介书,正色说道:“年轻时候都没多心,马上就要去另一个世界了,还有什么多心的!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你办事有分寸。快说正事吧。”
不知道为什么,几秒的感动就被一种莫名的委屈感盖住了。柏年从来没把我当一回事,从来不重要。“你慢慢研究,我没兴趣。”撂下一句话,我转身而去。
6
一阵阵拍桌子的声音把我惊醒。我感到奇怪,都说人上了年龄睡眠自然就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睡眠和年轻时一样好,早晨如果是自然醒,可能得太阳偏西。声音从书房传出来,我赶紧冲过去。柏年站在那里,满脸通红,看我进来,右手在写字台桌面上用力一击说:“一切都解决了,我刚刚发过微信。咱们只买阳面穴位好的那块墓地,我已经看过了……”
“你发什么疯,一大清早的?”我忍无可忍,打断了他。
“我没疯,疯子看正常人才疯了呢。我给你讲,明天我就带你去看那块墓地,十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全包,一条龙服务。三七五七七七做超拔,找全国最有名的和尚。找大观有名道士作法,我们躲过十六小狱,不堕轮回,回到家乡,住别墅。还有……”柏年的眼睛放着光芒。
我哭了,我承认我抗压力极弱,他这不是走火入魔了,很可能是得病了。我的想法是转身就走,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忍心。我不是一直不在乎他的生死吗?“柏年,你是不是不舒服?”
“胡说,这么多年,你就是见不得我好,我一高兴你就难受。”他喝道。
我他妈的又没病,干什么你高兴我就难受?我瞥了一眼他在看《……宝钞》,我没理他,自己走了出去。我没出息,止不住眼泪,我也没人商量,不敢告诉薇薇,只好给老王打电话。老王略一沉吟,说不行就得告诉薇薇,把柏年送到该去的地方。
7
一个月过去了,柏年越来越糊涂了,我只好给薇薇打电话。“薇薇,你爸爸最近不太好。”
“不太好是什么意思?他病了吗?赶紧住院。”女儿一时没明白。
“你爸爸精神有些问题。”
“精神……”她顿住了,过了几秒,问:“什么时候的事?因为啥?严重吗?”
“还不是这疫情闹的!他认为自己得了绝症,开始考虑身后事,这个墓地把他折磨的……哎,这种情况有两个月了。”
“你们真是的,这还用你们操心吗。我和你姑爷早都在深圳替你们选好了公墓,买了三年。怕你们心里不得劲,一直没告诉你们。我今天就回去,当面告诉他。”
柏年知道了墓地之事,沉默片刻,嘀咕道:“超过几个五百里了,作法失效。”说着随即脸色变得灰白,双目失神,喃喃地走了出去。薇薇听不清,看着我,我泪流满面点点头又摇摇头,追了出去。
原载《短篇小说·原创》202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