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间萌发,栖身普通的日子里,春节宛若打扮花枝招展的小闺女,喜滋滋依傍在时光的门框,纯洁羞涩的眼神一闪,便已获知年全部味道。
春节是一种官媒的表达。民间,这个日子俗称“年”。这是个幸运的汉字,宛若儿童简笔画,朴拙真诚,透露惊喜和向往,初初驻扎在童萌的盼望中。
年的样子简单,人们的憧憬和幻想在于——年包括巨大的可能性,让一年积攒的想法,在这一天逐一实现。流浪的波希米亚人从水晶球中占卜命运,斯民渴望从年的隐意中获知更多的前景。
从俗世的繁忙中脱身,腊月根,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贴在耳边叮嘱:“快过年了。”
辽西天上纷落雪花。雪花想着心事,步调很慢。大地上囤积的白也迟缓,像是等更多的雪到来。雪是上天播种的秧苗,让人间枯萎的草木再现繁荣,让色衰的大地变成大块的白银。大地陈列季节留下的痕迹,被雪覆盖,一片洁净。街道两侧的国槐,枯枝上被工人挂上彩灯。此刻,每一棵树都庄严如华表。世间的一切,笼罩在光的恩泽与温馨中。
年近八十的母亲,拖着病痛的身体忙里忙外,用手中的小手帕,擦拭每一件她能够得着的家具器皿。母亲在三十多年前的一次公出时突发脑血栓,康复治疗一直没有间断,反复的病痛反而强壮了生的意识,母亲掌握一种隐忍平衡功能,艰难地度过一个个普通的时日。她从床上起身或在室内行走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她用手扶着所有能够支撑身体的东西,墙壁、橱柜、书架……仍能腾出一只手捏着小手帕一路擦拭。她知道:过年了,孩子们都会回来,她要把生活最光鲜的一面,展示给孩子们。她病态的,苍白脸色上意外地浮现淡淡的红晕,像一朵盛开的迎春花。
父亲关心的是鞭炮和春联。这位经历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老兵,七十岁那年得了脑梗塞。他像战士一样完成了从卧床到起身行走艰难的行程。那双握过枪的手像枯竭的树枝,仍然竭尽全力,认真地握着一支铅笔,计算着家里需要几副春联,需要准备多少鞭炮。因为用力不均,笔记本被笔尖戳破,每一次计算的结果都是一个新的数字。父亲满不在乎。
年这个情感的圣殿,让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焕发出如此大的生机?他们用陈旧的观念和习俗,布置着崭新时光里的春节,一点都不敷衍。孩子们欣然领命,奔波在父母昔日和今朝的记忆里,奔波在悲欣交集柴米油盐的烟火人间,他们永远是人间的精灵。
年将至,团聚变成内心最痒的念向。众生奔赴的前程,我们感觉到精疲力竭。我们匮乏骨质的思念。我们经不起时光的盘点。一切皆有可能,且又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像时间,这个用来计量我们生命的容器。回归,突然间发现,时间在我们掌心所剩无几。回家过年是幸福和焦虑混合的胶着,我们想起很多往事。
车站和家的距离最近。走进车站的一瞬,心里涌现的暖流比任何时候都明显。腊月的车站,人山人海。整个候车室里,耳畔被一种“嗡”的声音胁迫着,分不清个数。人们的嘴一张一合,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整个世界沉陷于“嗡”的阵营。坐在排椅上的候车人,表情鲜活。也许是为马上见到亲人,也许是为一个节日的到来,太多的表达选项,让旅程的一个小憩略显拥挤和激荡。我混迹其中,坐在排椅上,眼前忙碌的脚步,往往让人产生错觉。各式各样的年货,色彩纷杂,随着拉杆车东奔西走。猜想着每种年货背后的乡俗风情,借以在喧杂声中维持感官的灵敏。
“春运”是灼热的话题。春节期间在各种媒体上已列入国事、家事、天下事之首。关注民生,比关注明星更让百姓幸福。在人们涌入车站时,已经打开传统的春节序幕。候车室播放的《春节序曲》,让人心生出责任感和迫切感。一群人,肩头扛着,或者背负着硕大的包裹。大概里面是奔波时光收集的细软——想把一个个丰盈的日子背回家中呢——这些人是乡间百姓生活的核心。
“家里都准备好了吗?”
粗哑的嗓音出自邻座,一身简朴的衣着,猜测是一位即将回乡的农民工。看不出年龄,窘迫的生活里,容貌经常背叛年龄。他的指骨节凸起,皮肤粗糙黝黑,握着一部廉价的手机。他的脸在笑,胡茬像荒漠中的草丛,眼光灵活而明亮。但皮肤和皱纹有些生硬。繁重的劳作导致人的反应能力萎缩,譬如语言和表情,变得生疏和迟缓。
“我十四个小时就能到家。”
邻座的手有些抖,声音发颤。很想知道和他通话的人是谁?是父母?是妻子或者是孩子?我不能问,怕打扰他内心构建的情感空间。他的眼角多出一颗晶亮的小星星。泪水是内心深处的表情。十四个小时并不长,对于思念或一个相聚,又是那样的漫长。他每一句话都很简单,语言背后,藏着可见的东西,比如孩子、房子、院墙、门、羊圈、榆木炕沿……草垛上的霜花,洁白的炊烟缭绕在屋顶。
“我马上就要上车了。”
男子背起小山一样的行囊,挤进熙攘的人群,高耸的行囊像人海里的一只船,慢慢消失在检票口的方向。
一段普通的对话,像吹起一阵风,让心里那一股想家的火焰燃烧得更旺盛,眼角灼烫。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穿越山川大地,透过模糊的车窗,看到远村爆竹燃放出一团团焰火。离家的游子,在时空动感的爆竹声中,归心似箭。
在妻子的忙碌下,家里已窗明几净。新洗过的被褥窗帘,散发着淡淡的阳光气息。全家人的新衣服,在衣橱里占据自己的位置。年在人间,是一个干净整洁的日子,需要盛装迎接。
母亲步履蹒跚,仍在用小手帕擦拭着出现在眼前的一切,包括我散落在床头的书本。大哥一家人突然出现在家门,母亲惊喜地连连挥手。孩子一样的笑容,不染毫尘。
春节如期而至,父亲一大早就开始分配工作,指令孙子贴春联。他分不清上联和下联,完全凭感觉,用拐杖一指,像是在战场上指挥一场战斗:这张贴这边,那张贴那边。从容自若。春联上的文字是民间最朴素的祝福,不华丽也不张扬,斯民心知肚明,譬如“阖家欢乐”“普天同庆”,既小众又大众,展露民众内心的善良和宽广。年味在一张张红彤彤的春联里充沛起来。父亲眯着眼睛看,不舍得挪步。
最先跑出家门的,不是鲜艳的春联,而是煮肉的香味。这种通俗又历久弥新的味道,是童年记忆里最牢固的部分,很容易在年的召唤下,在岁暮时刻,回到童年时光。
妯娌们聚在厨房,并不介意谁的手艺好坏,一年的时光,这是难得的交流机会。经过她们精细的盘点,有条不紊地呈现在年夜饭菜的搭配上。每一道菜都有道理,色香味,一些沉积在岁月里的味道,为了这一天的到来,穷尽手段。厨房是年关键的舞台,味道指认的记忆,纷至沓来。
罗素说:“人无法面对大量的无意义的时光。”对于斯民,像我媳妇,这话太过奢侈。民间每一寸时光都有无法估量的价值,哪来的大量无用的时光消耗?我媳妇为了照顾两位老人,殚精竭虑,二十多年如一日,几乎每一天都忙忙碌碌,无休止地家务之外,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为老人寻医买药。她无暇化妆,现实版的素面朝天,手粗糙得像砂纸,仍觉得每一天过得很有意义。她能包出好吃的三鲜馅、酸菜馅饺子。罗素又说:“简单而深远是美的真理。”像是对前句话的补充,这样就合情合理了。
鞭炮声铿锵有力。雪仍在下。漫天的焰火和雪花,让除夕的夜晚,绚丽壮观。鞭炮燃放的硝烟,在鼻腔逗留,却贯穿一生。雪花则是春节的宾客。自然界,雪是最小的神。倩影飞扬,让民间有了“瑞雪兆丰年”佳话。恰巧精美的雪花和红火的除夕夜相遇,这样的话,一顿热热闹闹的年夜饭,就有了更多的谈资。父母欢欢喜喜地看着每一个人,这些出现在他们生命过程中的人,是他们的果实,一生的收获。父母看到我们,就是看到他们鲜活的往昔,这样的画面会一直保留在生命的锦囊里,永远也不会褪色。所有的记忆都是生命的密码,即使年迈的、患有脑萎缩父母,仍然清晰地记住年这个节日,记住这幸福的瞬间。
原载《辽河》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