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衣，在中国戏曲里扮相俊美，有着好看的身段，唱腔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青衣，是一个鲜活在戏曲里的角色，在我的内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我喜欢戏曲，也很自然地喜欢上了青衣。喜欢青衣，对戏曲的喜爱就越发浓烈。青衣的眉可以舒展，也可紧皱；青衣的眼，可以忧伤，亦可欢喜；青衣的水袖，可以抖平，亦可叠起。青衣的每一个动作都酝酿着故事，演绎一场万水千山。
                                                                                      二
        从小生活在农村，没有太多的文娱活动，最喜闻乐见的便是东北大秧歌。那热闹的场面，喜庆的唢呐，欢快的锣鼓，让人心血沸腾。有时，也会有另一种形式的娱乐，让你宁愿舍弃一顿饭，随便扯起一件衣服，着急忙慌地奔向戏台子。
        姥儿家门口经常唱大戏。戏台子就搭在姥儿家所在的村子，或是河套边，或是村口的土坎边上。而时间往往选择大年正月，这个时候人们都闲了下来，孩子们也都有足够的时间来玩耍看戏。或许，戏曲演员们也希望有更多的人来捧场。
        小伙伴们喜欢在漫地里疯跑，戏台子上上下下全是人，大人们也不会担心孩子走丢，孩子和大人往往约定好，大人就在某个固定的地点不动，孩子到时候随时来找大人。我却不太愿意和他们疯跑，我更喜欢看，看戏，看台上的演员，看他们举手投足。
         “三年前你为赶考奔京路，临行时我千言万语把你嘱咐。我言说咱的爹娘比不得别人的父和母，好比那瓦上之霜风前烛，倘若得中龙虎榜，清晨得中你夜晚修书，中与不中你早回故土，也免得爹娘想你终日啼哭。咱夫妻洒泪分别说不尽的苦，不料想你进京三年音信皆无。”秦香莲缓步走来，用手轻轻地擦拭眼角的泪水。至今，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出戏还是《秦香莲》。从父母那里得知的陈世美的坏名声，我就特别同情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喜欢这出《秦香莲》，不仅因为悲伤的情节，演员的唯美唱腔，更因为打那以后青衣成了我的一个心结。
        那个晚上，凛冽的寒风好像在给这出戏加足戏码。秦香莲领着两个孩子痛哭流涕，孩子喊出一声“妈”，台下的观众，不管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竟不约而同地有了惊讶之色。“这春妹不是王欣发的丫头嘛！”说完，我的两眼便放光了，真的啊，竟然是静月，是我的小学同学。她怎么会去演春妹啊？她不是剧团的啊，她又不会唱戏？后来才知道，由于一些演员年龄过大，不适合扮演秦香莲的子女。在剧中，两个子女的戏份比较少，就临时找了两个小孩子扮演秦香莲的一双儿女。
        开学第一天，我就迫不及待地去问静月，当时是谁让你演的“春妹”啊？静月说，不知道，我爸让我去的，然后就开始化妆，化妆可好玩了，穿上戏服后，感觉真挺神气。看她一副得意的样子，我竟然脱口而出，那有什么呀，你就喊了一句“妈”，那戏里演的是古代，古代戏曲里应该叫“母亲”或者“娘”的，你喊“妈”是不对的。静月好像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儿，毫不留情地说，是他们让我这么说的，有啥不对？你是不是也想上台，可惜没机会了。我顿时无语，感觉整张脸都是滚烫的。
        静月的父亲和我姥爷同辈份，我应该称呼静月为姨，但是我从来没叫过，自从她演了“春妹”，我更是没叫过，凭什么她就可以上台。我也想演戏，我也想和扮演秦香莲的人一起演戏，体验一把古人的生活，哪怕演一个小孩儿，哪怕一句话不说。如果我能登台，肯定比静月表现好。后来我发现，这才是我当时最真实的心理。
                                                                                          三
        还记得那年春天，春天的风沙特别大，漫天黄沙中，我看不见春天的影子，辽西春天的影子久久没有到来。一个星期，我看不见的还有静月的影子——后来听说，家里困难，静月的父亲让她辍学回家了。又过了几年，静月便出去打工，后来在大连定居。小学毕业后，我们已是多年未见。最近一次见面，又是一年的正月，地点竟还是姥儿家村口的戏台子，那时还唱着戏。多年未见，彼此竟然有些羞赧，还是她先找到了话题。听我爸说你现在很厉害，工作很好。我说，哪有那么厉害，一份工作而已。她说，一晃咱俩将近30年没见了，还记得小时候咱俩为“春妹”争吵，现在想想那不是争吵，你心细，发现了不妥的地方，不过，你是不是特别想和那个青衣同台，演一次冬哥？我说是，特别想。我问静月，你也喜欢戏曲？她说，不是，自从那次上台后，就非常喜欢听《秦香莲》这出戏，才知道青衣这个词儿的。小时候多好，没有烦心事儿。听她如此语气，我忙说，你在大连定居，开了理发店，不也挺好嘛！她就笑了。
        后来才知道，她出去打工没多久，便处了对象，两个人一起学理发，一起打拼多年，才在大连稳定最后定居，并且开了一家理发店。生活刚刚好起来，那个男人就变心了，外面有了女人。后来，静月开着玩笑说，当初我要是不和那个“秦香莲”同台就好了，没错过同台的机会，却也没错过她的命运，多招笑儿。我说，没啥，你现在不也挺好嘛，从头再来，一切都会过去，一切也都会好起来，你性格好，要看开些。这些再普通不过的话语，竟然让静月的眼角泛起泪花。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但我分明看见，那眼角的泪花里仿佛在上演着一出戏，一出和当年一模一样的戏。
        那天，静月问我是否还记得《秦香莲》里面的一段唱词。“我们二人成亲整十年。他进京赶考三年不回家转，撇下了老小度日艰难，不幸家乡遭荒旱， 粮米歉收少吃无穿。 头一年不分昼夜织布纺线， 抚养着老小少受饥寒。”她告诉我，那个扮青衣的演员也离婚了。静月是听她父亲说的。她俩同台那次，那个演员的孩子刚刚戒奶没多久，而孩子的爸爸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她不得已跟着剧团外出演戏，为孩子挣点儿奶粉钱。后来，那个演员的丈夫也出轨了，两个人就离婚了。这不禁让我有些唏嘘，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同台一次，却和戏中人有着相同的结局。
                                                                                         四
        其实，我还知道一个关于静月的秘密。不过，这个秘密很多人都知道，她自己也知道。之所以称之为秘密，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而已。静月是要来的。小学时，静月像男孩子一样和我们疯跑，说话声音比一般女孩子都粗些，她性格特别开朗，人也善良。不过，有些时候也会看到她哭泣，看了后，心里反而觉得酸酸的，因为她的养父也经常对她吆五喝六，经常训斥她，她也是被养父训斥后才偷偷离家外出打工的。
        现在回头想想，“秦香莲”是个可怜人，“春妹”是个可怜人，那个演员是个可怜人，静月更是个可怜人。静月说，她曾经非常直接地骂过那个男人，骂他是陈世美，那个男人竟不知羞耻地还她一句，那你就做秦香莲吧。静月当场就呆住了。静月从来没有告诉过那个男人，她曾经和一个青衣演员同过一次台，演的剧目就是《秦香莲》。静月告诉我，她离婚了，刚开始男方不同意，静月直接把话说到位，老娘喜欢你才和你结婚的，现在你出轨了，老娘的目的就是和你离婚，没别的目的，一点儿财产不要，净身出户。男方最终签了字。静月说，在生活的舞台上，她不想做“秦香莲”，也不想做“春妹”。我知道，她想洒脱些，她想错过生活中的那个“青衣”。
                                                                                         五
        生活中有太多的事情我们想说清，却没有办法说清，这就是人生的无奈之处。就像一出戏，竟然因为人手不够，临时找了当地的小孩子扮演了一把戏中的人物。虽然，这个小孩子后来的命运和戏中的人物很相似，却没有必然联系。正因为没有必然联系，反倒让人更加乐于揣摩其中的玄妙。更有趣的是，还会引起另一个小孩的无端嫉妒。而我，虽然没有以“冬哥”的角色和那个青衣同台，但是，这种错过又何尝不是命运对我的一种眷顾和点悟？或许，如果我们同台了，单单让我喊出一个“妈”字，我可能还会害羞，没有了静月的干脆，反而会影响戏曲的效果。或许，那年正月里的那出《秦香莲》，只有静月适合“春妹”这个角色；又或许，静月和那个演员才是最完美的搭档。
        许多年之后，还会有多少人记得那出戏？圆月之下，戏台之上，秦香莲手牵一双儿女，声声泣诉。那个女演员还会在人生的某一时刻忽然想起那个同台的小女孩儿吗？一场“母女”的缘分即便如此短暂，难道就真的会忘得一干二净？
        我，错过了青衣。静月和那个演员没有错过青衣，但她们却没有错过戏中青衣的命运。好在静月还是有魄力的，走出了失败的婚姻，现在一个人生活的也挺好。在生活的这部大戏中，在接下来的生活这部大戏中，每个人都该笑对艰难，笑对坎坷，远离丑恶，拥抱美好。当然，一定要包括静月和那个青衣。
         因为，那场“青衣”让我明白了很多很多。
                                                              原载《岁月》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