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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3 16:59:51 

岁月港口的汽笛声


袁海胜
                                                                             
         一豆橘红,一屋清辉。一段光阴在记忆深处飘摇,逐渐清澈。
        老屋的墙围糊着旧报纸,纸面浮起一层水样的清光。我凝紧眉头,在幽黄的煤油灯光下费劲地辨识报纸上的字:“大、小、方、寸、口……”兼顾数字:“1、2、3、4、5、6……”认识的字像猴子似的从文字的森林里蹿出来,和我捉迷藏,我沉湎前所未有的快意里。
       文字和数字让我闯入抽象的思维空间,有一种新鲜感觉。字在脑海展开各种灵动的风光,譬如大之大、小之小,还有山、水、虫、鸟,令我振奋不已。
        灯芯上的火苗像舌尖一样柔软,一副要舔尽屋子里残余黑暗的劲头,“噗噗噗”伸缩吐动,好玩极了!
        我大概是五岁或者六岁,彼时能认出的字不多,在报纸上搜寻持续不了多久,看一下灯火舞蹈也不错。
        我垂头,鼻尖抵近灯芯。这个瓜子仁一样的火心,更像一枚熟透的杏,鹅黄绵软。火的外焰裹一层黄缎子,抖出圆润的波纹,浪漫的蓝焰一闪而逸。灯火袅娜,宛若手拎长裙款款走上舞台的女孩,也像告别时挥动的手帕。
        火焰顶端挥舞一缕似有似无腰身柔软的黑影,像印度艺人笛声下诡异的蛇;像花旦生动的兰花指。墙上浮现一层浅黄色的水,润透土质的夜幕。夜的幕布后面藏着风,脸上偶尔游丝般倏地一凉。灯火东扑西闪,舞成风中的树叶,宛若一个女子独舞。
        我与灯火对视一久,我眼睛里出现白蒙蒙的翳斑,啥也看不清,要缓好一会。风已过,灯火静止,灯芯宛若一只狼毫,一动不动,静美如雕刻。
        陈旧的夜色里,煤油灯的光是一只透明的手,翻找黑暗里走失的东西。
柜盖上的兰花茶碗釉面反光,瓷里泊着一小片湖水;竹编的暖壶敦实,像暗影里一个呆立的傻小子;胆瓶里的鸡毛掸子,像半截树桩上蹲着一只大鸟;镜框里的相片在光的水面上依稀浮现,往事一个个醒了过来;墙角蒙尘的广播            喇叭现出轮廓,里面藏着我捉摸不透的声波;墙中央挂伟人的画像,目光永远慈祥地凝视着你……
        每一样物件都涂抹一层柔黄,是灯给它们披上的外罩,颜色比现实敷衍,也遥远。煤油灯下,所有的一切都像大梦初醒,灯光揭开黑夜的帷幕,把大大小小的物件摆在明面上。点燃一次油灯,夜就醒过来一次。灯光与黑夜的纠葛,是光阴最好的佐证。
       “向光性”占据众生物兴致的塔尖。人也如此。光给人的希望比任何一种物质都强烈。
        我对光的第一印象就是好玩,光让童年枯燥的长夜里隐藏着神秘和想象。冬日长夜,百无聊赖的我尽最大可能地接近煤油灯的火焰,脑门往前凑。好奇降低判断,无数次,脑门上的刘海儿被火舌吞噬,“哧溜”一股青烟。煤油灯耍了个小手段,辜负了一个孩子的崇拜之心。
        我目睹额前发端火星翻卷,白烟散逸,焦臭的毛发味扑鼻。玩耍时看到小伙伴脑门前毛发的烧痕,互相点指嬉笑。
        夜色用尽最大的力气挤进屋里,却被煤油灯的光芒分解得支离破碎。我蜷缩一角翻看面目全非的小人书《大刀记》,舌头舔大拇指捻书页,颓废卷曲的书页已发不出声响。母亲一直缝补衣服,灵巧的手指在灯下穿针引线,针尖倏然一闪,母亲蹙眉。
        父亲在炕梢的暗影里鼓捣他的旱烟叶子,屋子里弥漫刺鼻的旱烟味。母亲柔声斥责,父亲迅速打扫战场。
        我的记忆里,父亲的旱烟叶子好像永远也鼓捣不完,那种刺鼻的烟味清晰地藏在记忆深处。
        姐和哥永远忙碌,他们争吵,抢最亮的地方做作业,没完没了。
        闲暇,我看烦了小人书,无事可做,故伎重演,在墙上糊着的报纸上认字,大声念出来,想引起家人的注意。          没有人关注我,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煤油灯就那么一丁点亮,把最亮的地方留给忙碌的人,我有一点余辉就足够了。
        灯光虽然柔弱,仍把我们所有人的影子投射到墙上,并且像变魔术似的忽大忽小。我会做手影,小兔和小狗,其他的就不会了。
        一次,远在大凌河岸边小镇的表哥来我家小住,小镇普及了电灯,表哥对出现在墙上的影子异常惊恐。碰巧一位邻家老太太来我家串门,她枯瘦的头影及脑后的疙瘩揪已经让表哥惊心动魄。表哥钻进被窝蒙头偷窥。大概说到    一件有趣的事情,老太太突然一笑,墙上的头影骤然张嘴,猝不及防的表哥顿时崩溃,吓得哇哇大哭。
        这是煤油灯在光阴里独创的喜剧,直到现在也不失效果。
        辽西朝阳煤油灯的传统位置在“灯窝”。“灯窝”是在炕头的墙面上开凿出一方凹槽,煤油灯在此栖身。这是煤油灯唯一的高级的待遇。有条件的人家,会把“灯窝”打通,镶上一块透明玻璃,这样的话,点燃煤油灯后,灯光透过玻璃照到外屋地上,给去外屋的人照明,一举两得。
        我家不习惯用“灯窝”,里面常放着针头线脑等小物件,我的小人书也.跻身“灯窝”。我家习惯把煤油灯放在柜盖上或饭桌上。灯光铺开的面积会大一些,能看清柜盖或饭桌面上手指肚一样的木纹,也能看清裸露的土墙上密如渔网似的裂纹。油灯是开在夜里的一朵花,一层层渐次绽放。灯火吐露柔黄,映出的却是一张张红脸。这是那个岁月中最朴拙本真的一部分。
        煤油灯守候着一段光阴,像陈旧的树叶,在时间里褪色。煤油灯也是这段光阴中的哲学家,用扑朔迷离的手法  明辨是非。与之有关的光芒和故事,需要一段段回想。这要花费很长时间才会把它的全部细节想清楚。
        忽如一夜,整个世界都被电灯照亮。
        时代变革是一瞬间的事。
        电灯的强光改变的不仅是黑夜的顺序和层次,还有人类几辈子积习和观念。
        煤油灯带来的乐趣现在的孩子永远也体会不到了。孩子们再也没有猜想暗影处情形的机会,他们在认识夜色的过程中失去了神秘感,缺少了一层趣味。
        但是电灯又给孩子带来新的趣味——光明。
        我们在一个时间段,彻底地忘掉了煤油灯。这是潜藏在人类基因里的本能。过了多少年后,我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刻里,突然想起了煤油灯,像是想起一位走失很久的亲人。
                                                                               二
        故乡的石碾,存在的时间已无法追溯,碾砣上残留着弹痕和刀痕,增加了神秘感,有关的传说扑朔迷离。
        我的左臂夹着一个空簸箕,右手拎着一把笤帚,来到碾道。刚好有一户人家轧完碾子,碾砣上挂着一层没有扫净的雪白的面粉。一群游鸡比我先来到这里,它们一部分在碾道上刨食遗落的米粒或糠皮,一部分抢占了碾盘,叽叽咯咯挓挲着翅膀,露出白羽绒的内衣。一只硕大的公鸡竟然站在碾砣上,披着五彩缤纷的铠羽,雄赳赳地俯视着慌乱的母鸡。我一笤帚撇过去,鸡群炸了窝,叽叽呱呱飞上碾道边的矮墙上,再落荒逃窜,剩下我一个人打扫残局。用笤帚把碾盘和碾砣扫干净,碾盘上落着的几片鸡毛飞起来,袅娜盘旋,不愿意离去。我左右挥舞着笤帚,对流的风搞了一场鸡毛舞会,直到鸡毛缓缓地极不愿意的飞跃矮墙才告结束。
       我打扫干净后,或许我正干到一半,母亲会背着半袋粮食迈上碾道的石台阶。
       更多时候,我来到碾道,头一份轧碾子的人还没走。有时一两个人,有时是一大家子人。那个时候,轧碾子是一个盛大活动,适合一家子人参加。
       碾砣呼呼隆隆转着,粮食——假如说是玉米——在碾砣下噼噼啪啪地响。碾碎的面粉有一小部分粘在碾砣上,滚动的碾砣粘起面粉一路小跑,而后被主人用笤帚扫落碾盘,混到碾砣底下的玉米面里。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
轰隆隆的碾砣追赶着时间,一分一秒地碾过去,不久黄玉米变成了白色面粉,它的黄大衣像是被碾砣没收了。米碾成面粉,不再噼啪响了,声音旋即渗入绵厚的面粉里,碾砣的滚动也变得迟钝缠绵。碾碎的粮食释放体香,碾道里弥漫着好闻的粮食味。
        我最初接触到粮食,并对粮食产生好感和依赖,一小部分是在餐桌上,一大部分是在碾道里。
        碾道四季相连,是一种厚重的民生。
        轧碾子一般情况是夫妻两个人,在碾杠的两端。也有一个人轧碾子的时候,用小腹抵着碾杠,一步一步地推,右手手疾眼快地把碾盘上逃到碾盘边缘的粮食粒归拢到队伍里,把粘在碾砣上的面粉扫落碾盘。熟能生巧后,这个动作就十分的优美。
       如果有“乡间美学”这种说法,轧碾子就是土生土长,根生于乡村的美学典范。
       按常例,负责扫碾子的一般都是家庭主妇。她们心灵手巧,举止缜密。劳动妇女性子里既温柔又坚定,耐力绵长,适合这项工作。她们边推边扫,手腕灵活,腰身绵软。男人动作显得生硬,不好看。所以男人大多数负责在前面倾力推碾杠。用的劲大,后面的扫碾子的人干活就轻巧。这里面也含着心疼媳妇的因素。
       日子里的一些琐事,对一些世事的看法,过日子的一些打算,可以在轧碾子时说说,碾道不知不觉间扮演成这样一个角色。
        轧碾子的过程中也少不了孩子们的身影。跑前跑后,咋咋呼呼,小鸟一样快活。这样的话,碾道里会更热闹一些。大一点的孩子,有了帮着母亲推碾子的意识。这个“推”当然是象征性的。他们弓着腰,撅着小屁股吆喝着,用吃奶的劲推着碾杠。孩子们的参与往往碍事,但足以给父母带来快乐。年轻父母不约而同地停下,小家伙双臂绷溜直,脸憋通红,碾砣纹丝不动,大人哈哈大笑。此乃天伦之乐。
       人家的碾子没轧完,我等得很有耐心。我把簸箕笤帚放在碾道的矮墙上,像现在银行的叫号机一样排好位置。            我可以在碾道里玩,也可以出去玩,头一份轧完碾子后,会喊我回来。即使中间来了人,也不会乱了顺序。
       村子里的碾道很老了。石碾和人不一样,人一老,不用说皮毛爪牙,脸上先堆起皱纹。时光就在皱纹里跋涉遁形。石碾却越磨越光滑,坨和盘把铁钎凿出的花纹磨掉了,又不知道磨掉了多少层。
       碾砣和碾盘瘦下一圈又一圈,一年一年的光景就这样随着碾砣溜走了。一盘石碾会陪几辈人。不管岁月丰腴或贫瘠,人总要吃饭,总要来到碾道,一盘一盘地轧碾子,轧谷轧面。
       来到碾道,闻到粮食的清香,是多年积攒下的气息。新粮食有青草一样的甜味,而碾道里的粮食味永远沉厚绵延。这里不光有粮食的味道,也有牲畜粪便的味道,阳光的味道、时间的味道、生命的味道。
       我在等待轧碾子的时候,我的父亲乃至我的爷爷,在曾经的某一个年月的某一时刻,像我一样守在碾道旁,看碾砣呼隆隆滚动,看雪白的面粉像霜一样簇密覆盖碾砣和碾盘,像是穿着一件白衬衣。这样的情景见过多次,会在余年的梦中,一次一次回放。
       在乡村沉积的年味里,碾道也算上一个。临近年关,碾道异常地繁忙,有时,乡亲们点着灯笼轧碾子。腊月里的辽西天寒地冻,碾道却热火朝天。
        平凡的日子里,过年是件大事。为了赶在年前蒸上几锅豆包和年糕,有那么几天,碾道里会彻夜地灯火通明,乡亲们夜以继日地碾黄米,欢笑声也会传出老远。早一点或晚一点轧上碾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辛苦一年的乡亲,需要一个释放快乐的平台。碾倒是个不错的地方。
        我去乡下,常常看到路边陈横着被遗弃的旧石碾,心中竟然有了一丝隐痛,像是自己的一个心爱的物件被人强夺了去。我知道,我是在心痛石碾呢。
        现代的机器加工米面又快又方便,碾道相继在农村消失。刀耕火种的劳作方式必将被遗弃。我们传统的民间民俗文化里,也必将有一部分内容流失掉。
       在一个古村落,我看到几座新碾坊。当然,这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碾坊,而是配合古村落旅游而添加的一个景观。这也不错,让怀旧的人,得到一丝心理的安慰。仿佛回到了那个热火朝天轧碾子的年代。
       可惜的是这种碾房里没有那股子囤积很久的粮食味道,碾砣上也不可能挂着碾轧后的如霜的白粉,像是穿了一件用粮食做的衬衣。
       这个安慰,还是不全面啊!
                                                                           三
        城里睡惯木床的我,时常想起故乡的火炕。
        乡下的日子,一半光阴是在火炕上度过的。人把自己交给了火炕,平衡作息、享用安逸。无论生活是多么的清淡与繁重,火炕给予人的都是轻松和舒适。
        火炕——村子里最大的连二大炕也不过两丈大的地方——容纳一年四季、一辈子事情。
        火炕把时光里的每一个精巧的细节都攥在掌心,掌心同样藏着主人全部情感的柔劲儿和耐劲儿。它把主人的幸福和痛苦拧在蒜辫子似的炕席花纹里,它知晓整个家族的前世和今生,洞悉平民的生活内幕。
        火炕不像床的张扬和华丽,没有红木和黄花梨木之说。火炕一辈子都不会列队市场,弄成光怪陆离的样子等待赏识。它不参与人间商业,顶多算是个乡儒。
        它生根于泥土,完全的土质结构,散发泥土迟钝绵远的气息,和大地一样沉默厚重。它成了民众把自己贴近大地的一种方式,是人类对泥土与生命意义的进一步理解和阐述,是一部没有文字的哲学著作,是一种可与“四大发明”比肩的文化遗产。
        火炕让人像一棵庄稼一样,植在泥土的怀抱,并展现生命的动力和枝叶。
        火炕形状的平与方是为了适于人的居所舒适度,坐卧均可。从远古传承的意义上讲,它永远都是接纳和收容,像母亲张开的怀抱。人生里譬如劳累、疲惫、悲伤、颓废等等消极的、低落情绪,它都能予以慰藉。哪怕是短促的、稍事的修整。像委屈的孩子偎依在母亲的怀里。
       火炕的主要材料是土坯,大土坯约两尺长一尺宽,小土坯约一尺长半尺宽。一铺炕,大小土坯的搭配组合,数目都有定数。
       搭火炕的技术核心是炕内部的回环的烟道。火炕与灶台相连,大小土坯在匠人手下横平竖直组成阵法。
“阵”即烟道,引灶间烟火通达顺畅。
       烟火在盘绕的烟道里周转,像水在渠里流淌一样,无阻力最好。灼热的烟要走尽炕底的每一个角落,把热量倾泻在炕洞里,热透过炕表的土坯和泥层,直抵人的肌肤,完成火炕的原理。
       热本是火一样的尖锐的东西,经过土坯的渗透与过滤,变得温顺,像温热的大手一样捂住腰眼上,舒坦。而烟一路游历结束后由烟囱清凉飘逸,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土坯来源于泥土,泥土来自大地,大地是一切生机的主人。人在有生之年与泥土无限亲近,餐饮和睡眠,冥冥之中有一种回归的暗示。人与泥土的接近是亘古不变的衷肠。
       家乡把土坯制造叫做“脱坯”,缺乏浪漫,甚至让人费解。像方言一样单独存在。土坯纯手工完成,先和泥,最好用陈年积攒的炕洞子土,历经烟火磨砺,脱出的坯像石块一样坚硬。毕竟炕洞子土太少,只好从土坎子掏出一些黄土掺进去,浇上水,撒一层瓤秸——用铡刀截成半捺长的干谷草。
        瓤秸起到固定作用,像无数只小手相互牵挽,组成泥中的筋骨。然后用二齿耙子猛刨,呱唧呱唧。一遍一遍,直到泥与瓤秸和匀称为止。
        水的提醒下,和好的泥巴散发炕洞土里饱含炕烟子味的潮气,像对往事的回忆,不算好闻,也不能说难闻。
脱坯用的坯模子长方形,有大有小,各取所需。摆好坯模子,用铁锹把和好的泥运到模子里,泥里交叉放上坯骨——木棍或高粱秸秆。蹲下用手抹平,尔后晾晒。反而复之,一块块土坯像士兵一样在阳光下列队。一套程序看似简单,却极其累人。
        脱坯一般会在春秋少雨季节,人在大太阳下光着膀子,汗流浃背,脸晒成酱块色。
        小时候,这项累活全由父亲一个人操持。我偶尔用小煤铲运泥,绊绊拉拉,有了初步的劳动意识。后来自己悟出一个游戏,光脚丫踩刚脱好的坯。扑哧一下一个脚印,扑哧一下又一个脚印。泥从脚丫缝清凉溢出,好玩。父亲咧嘴,一遍遍跑过来重新把坯抹平,轻声呵斥我,拿我没办法。
        我还有一项任务,看坯——防家畜搞破坏。我总能想出办法撵着鸡群跑上新脱好的土坯上,惊慌的鸡扎撒着翅膀,像裙摆拖曳的舞女一样从坯上跑过,新坯上留下一溜溜歪歪扭扭的鸡爪子印。
        一次,在一块晾晒的土坯上,居然长出一棵小草。我很惊讶,捧水浇之,那块即将干透的土坯在水的润泽下恢复乌黑,像睁开了眼睛,随即散发烟腥味儿。
        后来那些印着鸡爪子的土坯,还有那块长小草的土坯,都成为我家火炕的一部分。
        火炕必备炕席,炕席是民俗文化中的又一位隐士。炕席由高粱秸秆剥下来的皮编织,编出块状或菱形的花纹。这种手工艺已经濒临失传。
        过年时家里都要换上一领新炕席,新炕席闪烁绿莹莹的光泽,一股微甜的青庄稼味盈鼻。炕席尝试着把炕变成庄稼地。我趴在新炕席上深嗅。用手指肚摩挲炕席上的花纹,把脸贴在炕席上,陶醉。
        冬天躺在新炕席上容易想起夏天,或者是想起一片庄稼。也容易在脸上印上炕席花。炕席与火炕,宛若民间的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不离不弃。
       火炕,名其意与火相关。灶间火是炕的热源。辽西乡下的冬天是苦寒之地,而火炕却给人以足够的温暖。柴火随处可见,干枯的蒿草、树枝、落叶、劈柴、庄稼秸秆和茬子等。
        放学后,我和小伙伴冒着猫咬似的寒风,背着比我高出一头的花筐去西河套树趟子里搂干枯的蒿草。耙子过后起一缕裹挟着干草味的尘土,呛进鼻腔。
        风干的柴火在灶间燃烧,噼里啪啦,像是在争论。三个季节的生长,每一种植物都有故事和情节,它们在火中相遇并交流。火让曾经青涩过的燃料释放出深藏内心的阳光,它们已经把大部分阳光转交给了果实,再由果实飨以生灵,留下的阳光继而转变成火,变成另外一种能量又一次予以人类,一棵植物对人类完成了全部的奉献。
         现在的火炕,早已改头换面,变成了精致的砖炕或水泥板炕。
        土坯消失了,炕席也已匿迹,覆于炕面的是花哨的地板革。这是一种民俗文化的流失。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里,不知有没有炕席这一项。它似乎符合民俗中“具有一种认同感和历史感”的范畴。如果没有,像是民俗文化传承的链子上遗失了一颗珠子,令人惋惜。
 
                                      原载《文学少年》202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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