裤子地在我们村中间的西山坡上。一九八一年冬分产到户,生产队干部们根据地力,把全村的耕地分成三个等分。评估到裤子地时,他们有些犯核计:放二等里,觉得差一些,算三等吧,又觉得稍强一些。最后队长说:丑妻近地家中宝,这块地离人家近,方便侍弄,就二等吧。
说巧还真巧,这块地大部分落在了我家。辽西乡下的每一块土地,都有它自己的名字,或流传自它早期的主人,或因为她的面积,亦或因为它的形状。裤子地,地如其名,它被两条山沟夹在中间,上面是裤腰,下边是裤腿。裤腰部分有十几条垄,然后从地中间出现一条凹地,把地垄分成像裤腿样的两部分。而且它是立体的,裤腿就是两道微型的山梁。
在裤子地种地,每一条垄都要上坡下梁。不平坦也还罢了,土质还与村里其他地块个别,是红黏土,雨后黏得拔不出脚,旱天满地硬土块。犁杖豁开垄沟,大大小小的土坷垃叽里骨碌,一榔头下去,土坷垃没碎,手臂倒被震得发麻。半湿半干也不行,土坷垃会被砸成泥饼儿。在地里干活,鞋底沾着厚厚的硬泥,最底下是尖尖的,像踩着高跷。最难的要数拉簸梭、轧磙子。点过种子和粪肥,要拉簸梭收拢两边的土把垄沟封上,可是土坷垃经常把簸梭颠翻了,只好用锄头一下一下地带土,把没封严的种子和粪肥掩上。轧磙子是为了保持土壤里的水分,也是为了种子把根扎实,在裤子地轧磙子,上坡的时候,磙子绳紧紧勒着肩膊,身子弯成了一张弓,正好看见自己的汗水掉进土里。若是感觉土坷垃把磙子弹到了另一条垄沟,就得反过身来,手拽着麻绳往回倒,然后拎起沉重的石磙子,把它重新安放在原来的垄沟;下坡的时候,人在后面拽着绳子,慢慢地往下放磙子。若是人在前面,冲下来的滚子非把脚后跟撞碎不可。
生产队的时候,裤子地种谷子和豆类,我们觉得这两样作物产量低。我妈种地是一把好手,年轻时当过妇女队长,相信科学种田,“顶凌播种”“合理密植”啥的,都能讲出个道道来。经过论证,我们决定第一年种产量较高的高粱。那时家里没有余粮,保证吃饱饭,是头等大事。
高粱苗出来的时候,我们发现,每隔一垄出一垄好苗,非常有规律。仔细一想明白了:上坡拉磙子的垄沟轧得实,苗就出得齐,拽磙子下坡的垄沟轧得虚,影响出苗了。于是第二年压磙子的时候,每一条垄轧上一个来回,这样不管哪面坡都被结结实实地轧过。
老话说“见苗三分得”,其实离丰收还远着呢。裤子地是旱田,收不收成,除了看人付出多少辛苦,关键还得看老天爷赏不赏饭。一年里多下两场透雨,收成就多两分。苗出齐后,先用锄头耪一遍,把垄背的杂草铲去,偏离的苗勒去。垄沟里的苗成一条线,为接下来的间苗减少工作量。头一次间苗,不敢一步到位,怕天旱,苗扎不下根儿难以成活,白抓全苗了,到后来反倒缺苗。等小苗都扎下根儿,再间二遍苗。几乎每往下薅一棵苗,都得用小手锄把残根儿挖下来,怕伤到旁边留下的小苗的根儿,甚至直接用手把断在地里的残儿根抠出来,不然过几天,它会再长出来的。
间完二遍苗,接着耪二遍地。生产队时,有一段顺口溜,批评社员耪地不认真、不下力:“刺儿菜一撸杆儿,苣荬菜一散板儿,大草儿一忽闪儿,小草儿一眨巴眼儿。”通过在裤子地耪地,我才知道,情况不能一概而论。由于地太硬,锄头入土浅,那些个野菜很难除根儿,过几天遇到雨水,又是一层。即使没有雨水,野菜野草也比庄稼顽强得多,何况裤子地就在半山坡,与荒草片儿相连,风儿随时快递种子,支援野草野菜。
在所有的野菜里,最常见最难缠的是刺儿菜,它是多年生草本,学名小蓟,有长长的地下根,地面上一尺多高。它自我保护能力很强,直立的茎部和长椭圆形的叶子边缘,密密地生着尖利小刺儿。刺儿扎在手上,肉眼很难看见,但若不小心碰到,针扎一样疼。一锄搂下去,只能撸下它的叶子,这就是顺口溜说的“刺儿菜一撸杆儿”,因为没伤到根本,不几天它就“还阳”,起死回生了。它不但宿根,还打籽,繁殖力超强,却也不是无懈可击。在一场透雨后,我和我妈穿着旧胶鞋,直奔裤子地,地里泥水没过脚踝。我妈告诉我,拔刺儿菜的时候,不要因为怕被扎到而不敢下手,越是小心翼翼,越会挨扎。我妈在前面做示范,只见她弯下腰,一把抓住刺儿菜,猛地往外一拔,刺儿菜长长的地下独根儿离开了泥土,地里空出一个细细的小洞,立刻被雨水占领。我妈说,它地下残存的根儿很快就会腐烂,斩草除根了。
凹沟处的白芒草也不好对付,它们的根系很发达,繁殖能力强,前几天还是一小片,过些日子可能就是一大片。再有力气的农人,即使在雨后,都不可能把它连根拔起。那我们也有办法,抡起镐头,一镐一镐往下刨,把它地下的根儿从土里挖出来,把土抖净,在太阳下晾干,拿回家当柴烧。如此几次,它就在这块土地里绝迹了。
经过这一番收拾,裤子地清爽多了。
这时,留下的壮苗长到膝盖深,就得追肥了。一步一弯腰,将粪肥点在每一棵苗的根部。随后用犁杖趟开垄背儿的土,把粪肥掩埋,使原来的垄沟儿变成了垄背儿。小时候我常纳闷儿,怎么春天种在垄沟里的庄稼,秋天收割反倒长在垄背儿上呢?
此时就等下雨了。老天爷却好像忘了下雨这件事儿,禾苗旱得打蔫,庄稼人也无精打采。我和我妈夜里一遍遍地推开窗户,仰望天空,察看水平星。水平星在南方的天空,是东大西小平行的两颗星星,要是大星高于小星,预示将要下雨;要是小星高于大星,那就预示近日无雨。我还和我妈学着,在地边随手拔下一棵艾蒿,看它有没有生出雪白的水根儿,这也是下雨的前兆,下雨前艾蒿会生出很嫩的新根系。
在十年九旱的辽西,不要以为雨水充足便一定好收成。禾苗小的时候怕虫,一场虫灾,可以使满地绿油油的秧苗消失不见;大了怕风,雨后的狂风,能让扬花孕穗的庄稼全部倒伏。轻者减产,重者绝收。冰雹总是突如其来,在短短的工夫,便能让辛勤的农人对着满地狼藉发呆。
分田到户的第一年,当那场几乎让我们村颗粒无收的冰雹从天而降之前,乡亲们起早贪黑在地里忙活,勤劳的人们,把地头地脑边边角角的杂草清除,种上了各种杂粮。自开春以来,风调雨顺,立秋过后,高粱和谷子骄傲地挺着饱满的孕肚,苞米卖着红红绿绿的丝线,一派丰收在望的景象。实现顿顿吃饱饭的理想鼓舞着乡亲们,钻进闷热的庄稼地,寻找星崩儿漏网的杂草,以免结下草籽。
终于阴天了,雷声隐隐,我妈说,要是下场透雨就好了,天晴了太阳一晒,正好高粱吐穗扬花,收成就有八成把握。狂风却比雨先来了,天黑得锅底一般,能听到呜呜的怪声。我妈说,云魔响呢,怕不是好雨。果然,鸡蛋黄儿大的冰雹噼里啪啦砸下来,情急之下,我妈也迷信起来,说,快扔铲子!雹神怕铲子!我们连菜刀都扔出去了,冰雹依旧满地乱蹦。记不得下了多长时间,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反正一切都变了模样。院子里,桃树翠绿的叶子铺在地上,畦里的菜成了汁水。去裤子地看庄稼,高粱包开膛破肚一般,没见过天日的高粱穗披散在外面。我妈说,这就像小猫小狗的眼睛,刚生下来时闭着,过七天才睁开。要是没到日子,动手给扒开了,猫狗的眼睛就瞎了。咱这一地的高粱啊,算是白瞎了。
希望破灭了,半年的辛苦付诸东流,没看见哪个乡亲掉眼泪,我和我妈也没哭。“庄稼不收年年种”,能咋地!人们又把希望寄托到明年。
第二年为了换茬,裤子地种的是谷子和豇豆。到了谷子扬花的季节,连雨天后刮起大风,谷子整片倒伏在地。刚住雨,我和我妈把谷子一棵棵扶起来,三五棵互相支撑,用马莲捆作一束。这项工作进展缓慢,一天的时间,还没有扶起一小半儿。腰弯得生疼,胳膊被谷叶划出一道道红印儿,肚子饿得咕咕叫。眼看天黑了,我妈说,算了,明天再说,先回家吃饭。接下来又沥沥拉拉下了几天雨,等到我们再去裤子地的时候,谷地里已经进不去人了,那些没被扶起的谷子竟自己抬起了头,但是它们的身体还倒伏着,已经不知道谁压着谁。意外的是,到了秋天收割的时候,被我们扶起来的那部分绝收了,自己扬起头的那些,长成了还算饱满的谷穗儿。由此我们理会到,庄稼与其他植物、动物一样,是有自愈能力的。
一九八四年,是我们种裤子地的第三年,妈妈决定还是种高粱,但是不种近些年流行的杂交品种,她要种一个耐旱抗倒伏、口感好,但产量较低的传统高粱品种,叫“欧李红”。这一年生过一次蚜虫,但不严重。我妈把做饭烧下的草木灰,拿细筛筛一遍,用一块旧蚊帐布包起来,挑在木棍儿顶上,沿着垄走,把草木灰抖落在发黏的高粱叶上。这种土办法,真的治住了蚜虫。
这一年,我们获得了丰收。我在前面把高粱割倒,六条垄为一排,整齐地放在地上。妈妈拿着掐刀,蹲着飞快地掐高粱穗。每掐一穗,颠倒一下高粱穗在手里的方向。手里攥不下时,便放在地上。一块地割完掐完,把一把把的高粱穗敛起来,用刚割下的高粱秸捆作一捆捆高粱头,一趟趟地扛回家里的场院。果然“三春没有一秋忙”,饭都不正经吃。
分产到户后,生产队的大场院已变成了耕地,乡亲们各自修了自己的小场院。我们把门外的一块长着荒草的砂石地铲平,泼上水,垫一层黄土,土上撒上一层秕谷和碎草,再洒一遍水。待黄土半干时,拽着碌碡一遍遍碾轧。地面干了,再洒水,再碾轧,直到秕谷碎草都轧进黄土,地面坚硬不起皮,场院便可使用了。
高粱穗摊在场院上,很快被太阳与风吸干了水分。生产队打场,有牛马驴骡拉着碌碡,我家没有,只能人工代替。我吃力地拉着沉重的碌碡,头上是秋日骄阳,脚下是越来越多的圆滚滚的高粱粒,一不留神,就会滑倒,啃一嘴高粱。高粱粒儿晒干扬净,装进口袋放在闲屋的炕上。这时总算把心放在肚子里了。
我家一等地和自留地连在一起,算一块地,离家很近。三等地离家较远,由村子北面翻过东山头儿,也是一片坡地。当年几块地收成都不错,三年了,总算迎来了一个丰收年。谢 天谢地!
种地的人都知道,农业,不仅仅是田园牧歌,丰收的甜美滋味里,也包含着酸甜苦辣。
等所有的地块都收获到家,再拿起镐头,把玉米和高粱留在地里的茬根儿刨出来,用榔头砸掉根系把着的土,晾干,当柴烧。
地里的活告一段落,母亲还是闲不下来。“欧李红”生长着籽穗的最上边一节莛杆,修长匀称。妈妈把莛杆掐下来,拿细麻绳订成盖帘,圆圆的盖帘,竟散发着象牙般的光泽。
我曾经对裤子地有一个改造计划:在靠山的裤腰部位,建几间兔舍,把整块地种植一种叫“沙打旺”的牧草。我当年的一本日记里,记录着公社农技员对沙打旺的介绍:抗旱、抗寒、抗风沙、耐瘠薄,可作青贮、干草和发酵饲料,冬天可忍耐零下30℃低温,茎叶长出来后可经受的最低温度为零下6℃~零下10℃。是一种绿肥、饲草和水土保持兼用型草种。那两年我在家里养了几只兔子,感觉很有心得,便想扩大养殖。实际困难是,一没有前期投入的资金,再就是一个女孩子,不适于住在山上。我便和平日要好的女伴,商量合伙做这件事。我家的地不算股份,启动资金平摊,收入平分。我们在一起论证这件事,都挺兴奋。可惜她们家里人不支持,我们手里都没有钱。最终这个计划没有实行。
我于一九八四年冬天离开老家,从此再也没有种过地。但我至今仍关注农事,我从未忘记自己曾是一个农民。每逢天旱了,我着急;地涝了,我也着急;招虫了,我着急;遭霜了,我还是着急,每一场自然灾害都揪住我的心。我常常回忆起一颗种子成长为一穗粮食的过程,它承受阳光雨露,也饮下农人的血汗,它以茁壮的姿势,经过九九八十一难,九九八十一难啊,才成就了一粒粒粮食。我相信,一粒粮食如果不被做成饭,或做成饭而最终没被吃下去,是它的悲哀,是对它的残忍。如果无故抛洒了它,那它一定像是被女娲娘娘剩下的补天石,它会哭泣。
我时常想起我家的地,想起那个改造裤子地的设想。不知我们离开后,裤子地落在谁家,又种过什么作物,几回歉收,几回丰年。
裤子地,还是种田人家中的宝吗?
原载《散文》202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