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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2 19:14:04 

清晰而邈远的火车


袁海胜
        天光四面收拢,夜在云层里浸湿。闷热是世上最无奈的网,让人无法挣脱。远处,天空的边际一明一灭的露水闪,像绣在夏夜的花边儿。云层像涂抹不均匀的水泥,褶皱缝隙间流露星星偷窥的目光。一颗流星穿云破雾,不知所终。姥姥说:一颗流星就是一个人的命。辛劳一天的燕子已经归巢,光线暗下去的幕布上,蝙蝠带着不易觉察的微鸣四处乱撞。
         哐哧哐哧,沉闷而用力的金属交响乐,冲散所有的响动,小镇战栗,耳鼓与之共振。夜行的火车瞬间让夏夜的闷热有了音质和动感。“呜——“一声长鸣,汽笛击碎夜的饰物,粗糙的吼叫嚣张霸悍。声音与夜对峙,与黑夜对峙的还有灯光和不眠的臆想。一种是物理和音频的共谋;一种是俗事与神经系统的联袂。对峙往往被夜阔广的胸怀溶解,化为一体。
        我躺在床上出汗。那是1982年至2002年其中的某一个夏夜。我生命中的一个片段,背景是辽西朝阳大平房镇,还有变化莫测的时空。火车是一个微不足道却又无法回避的道具。屈指可数的时光,一部分消失在日常的纷攘中,一部分消化在火车的“腔肠”里。
         “腔肠”是朋友大光的谬言。源自他对教室的厌恶。他说教室吞噬人的青春,排泄被改造或洗脑后完全背叛自身方向的庸碌人生;他说医院吞噬的是病痛,排泄的是与商业密谋饱经掠夺后的伪健康的躯体。以上都是大光的“腔肠说”怪论,我意外收获醍醐灌顶的效果,对这位一直陪同我坚守在成绩倒数首列阵营中的朋友刮目相看。他的谬论成为我们臭味相投的引擎。
         大光说火车也是“腔肠”动物,吞噬的是期待或者是沮丧,排泄的是现实或者是意外。闲暇,我们无数次颂扬火车的神威,或指责它不可一世的气势和嗓门,无非是想完善瞬间的接近。
         大光像我一样,沿袭兄长的旧衣服,襟袖宽松,俨然是一个哲学家,虽然当时我们还不懂哲学。朋友们指出“排泄”这个词太龌龊,容易想起不堪画面,群而攻之。遇到这种情况,我心里是有同感的,但又不好意思说,像墙头草一样飘忽不定。
         大光辩解:“新陈代谢是整个宇宙的生理现象,哪一个事情能脱离得掉?”
         大光对我敷衍态度嗤之以鼻:“你这种性格成不了大器。”言之凿凿。
         仍消除不了我对他说法的鄙视。
         小镇的火车站是伪满时期的遗留物,倭寇侵华的铁证,解放后回到人民手中服务人民。洗心革面的小站恢复了民间身份。小站只是铁轨的介物,铁轨才是人间深藏不露的大哲。归去来兮,上面有人类情感构建的原乡。
         闪闪发光的铁轨,是再好不过塑造臆想庙宇的圣地。远去和归来,漂泊或定居,铁轨既简单又复杂。同一条铁轨(应该是两条),不同的人,不同的命运,不同的方向和不同的结局。
         火车是一根亲情的绳索,把我捆绑在生命的渡船上。在熙熙攘攘的时光里破译遗漏的记忆,让它们重新在我的身体深处发光发热。
         小镇是我母亲生身之地,促成我生命中最隆重的一次迁移,从一个山村,搬到喧嚣的小镇。
         我的童年擅长幻想:想象成为一颗星星的主人,放牧自己的牛羊,和喜欢的女孩一起玩耍;想象拥有一座城堡,让世间最亲的人都住在里面……没搬到小镇之前,母亲数次领我返乡,乘班车到朝阳城,再从城里坐火车到小镇,初见那个吞云吐雾的庞然大物,激起了我强烈的占有欲。幻想里多出一列奔跑不息的火车,把一大把生活细节转移到这列火车上。这列火车可以通往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我只需支配,不屑管理。而最关键的一个部分——铁轨,被我完全忽略掉。近距离观看火车的运行,发现那两条冷酷诡异的铁轨对我冷笑。它的出现颠覆了幻想里的一部分情节,我的火车更像一挂马车,随意去任何一个地方。多出铁轨就不好办了,去沟里的二丫家就不能坐火车了,山沟沟满足不了铺设铁轨的条件。对孩子来说,现实和自己的梦想背道而驰,确实很糟糕。
我的火车是不需要铁轨的。
         从幻想世界返回到现实是一件令人扫兴的事情。但坐上火车的一瞬间,所有的苦闷烟消云散。少年能有几多愁呢?岁月里记忆的念珠,火车宛若一段光阴的宿体,粗粝分明。
         小镇初中在升高中前要进行一次模拟考试,成绩合格的学生才有资格参加中考,我和大光不出意料地被淘汰出局,像两只放回大自然的猴子。
         大光说:“学校就是一个腔肠动物,吞噬了我的青春……”
         我假装去厕所,回避他的高论。
         现在有点后悔,应该听完他的论断。青涩少年假清高,把虚荣当成放映现实和幻想的幕布。中考落地已让我颜面扫地,很难接受大光掩耳盗铃的宽慰和开脱。
         我俩决定坐火车去城里散心,没买车票,不是钱的问题,只是想用这种恶劣的手段惩罚自己。我忐忑地坐在火车上,每当乘务人员或乘警路过,吓得要命。理智告诉我,不要与他们对视,假装望向窗外,实际上眼睛里空无一物。大光一路哼歌,不太正常地颤音。车厢里,我看出几个逃票人。
         有惊无险到达城里,下车时,眩晕,腿脚绵软无力。这个比中考落地还刺激。
         奔跑的车厢与外界脱离,芸芸众生,每一个面孔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陌生、神秘、玄幻、深不可测。我不停地扫视,躲避,再扫视,再躲避。好奇是人类的天性。邻座的大叔时不时窥视身边摆扑克牌的中年女子,她娴熟的手法,在窄窄的条形木桌上进行一场高深莫测的推理和预测。大叔的目光并不在纸牌上,而是过多地漂移在女子挺拔的胸脯。车厢里回荡着孩子尖锐的哭声和大人抱怨的詈骂,像一枚石子扔进水面儿泛起的水花。临窗的女孩儿正在认真地读一本书,乌黑的头发瀑布一样在两肩倾泻而下,车厢的喧嚣似乎与她毫不相干,青春的风韵泛滥成洪水,冲垮少年躁动的眼神。一个瘦成麻秆的男青年,穿着刚刚流行起来的皮夹克,在车厢来回游窜,鼠目如锋刃划开所有遮挡,机警的乘客裹紧衣衫,手下意识地捂向腰间。浅绿色的皮质的座位下,瓜子皮、花生皮、水果皮,还有被撕扯零碎的食品包装像占山为王的草寇分刮地皮。偶尔有嘴里嘟嘟囔囔的乘务员用长竹竿笤帚潦草打扫过道,腰扭得别致。扫过的地面像窦尔敦的花脸。少顷,刚刚崭露本色的地面又复沦陷。
         “啤酒、烧鸡、火腿肠,面包、盒饭、矿泉水啦——”
         吆喝声令车厢顿生人间烟火气。贩卖者火热的目光在乘客脸上扫来扫去,琳琅满目的售货车一路招惹羡慕贪婪的目光……车厢内衣着新潮的女士皱起秀气的眉头。
         我的求学之路也是沿着铁轨出发的,在城郊一所建成不久的高中,这所高中栖身于一所初级中学院内,每天都会有一群青涩的初中生好奇地张望。我假以学习的名义打发时光,疯狂阅读与学科毫无关系的书籍。假日我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到半拉山火车站,再乘坐火车回小镇,学生证让我享受半价车票。我很奇怪,当时为什么热衷于这条路线,我完全可以直接坐公交车到城里,再乘火车回小镇。人生的一部分是由率性组成,像对待某一件事情,太多的理性反而无趣。
         两个学期后,我的学籍转回了小镇高中,结束了在外求学的一段经历。而火车,仍然任性地在我的时间轨道上来来往往。
         初中时,有一名姓郑的同学,他的家在黑龙江,不知何故千里迢迢来到小镇求学。他投奔的是他姑姑家,离我家很近。他很好奇小鬼子建的铁架桥,一次他顺着专门为维修工人准备的小铁梯潜入铁桥的底部,感受火车在头顶上驶过是一种什么滋味,结果滴了满身的黑色液体,耳膜受到了轻微震伤。好几天,和他说话时,他就会把耳朵倾向一侧捕捉音波。他不后悔,说有的人一辈子也感受不到一列火车从头顶上驶过的震撼,过瘾!我怀疑在他以后的睡梦中,会有一列火车不停地从头顶上轰鸣。像我经历过的事情,往往在梦中重现。譬如幼年在公社玩耍时,从与父亲办公室一壁之隔的武装部偷回一枚民兵训练用的手榴弹,被惊恐万分的父亲押着送回。那枚手榴弹很漂亮,光滑的木柄,手感非常舒服。梦中,我用这颗手榴弹干了很多事情,它在梦中的摧毁力一直让我内心惊恐不安。
        小镇铁路就在我家房后,离我家约六百米,每一次钢铁洪流从我家房后奔腾而去,我家的土房都会瑟瑟发抖,窗户随之发出轰隆隆低吟。时间一久,我对此声波浑然不觉,睡觉生活两不误。习惯有很强大的融合力,收缴非自然力造成的干扰,让我在火车驶过时安枕无忧。
         黄昏后,我喜欢在铁轨边散步,这时的阳光已经隐去,天空仍然澄澈,白云像散放的羊群,偶尔飞过的鸟雀是凡尘轻盈的动态。铁轨静谧,像瞬间的沉思。车轮的摩擦,铁轨打开钢铁最光滑的剖面。反光的铁轨上发现了一朵云,看到一只疾速而逝的云雀,趋近一张脸,左眼比右眼大一点。后来从钢轨上看清额头上的皱纹。枕木间不甘寂寞的猫尾草像密探一样探出身子,火车喷出的气流熏黑了它们,它们仍然倔强地在难得的自由空间摇曳。          这是夏天,或许是春秋。到了冬天,一片萧索,铁轨更像是深思者。如果下雪,洁白的大地裸露乌黑的枕木(后来都更换为水泥枕木),像一架平行的梯子,延伸至远方。
        闲暇时候,少年时是在课后,成年后是在业余,总捉一个时间到候车室坐坐。南来北往的旅客,坐在候车室木质的长凳上,画面像中世纪欧洲木版画,表情僵硬呆板。他(她)们心事重重。即将远行的人,都会生成失重的孤独。此刻的送行或接站者各怀心事,复杂的内心和单一的表情刀笔怎能统筹驾驭?候车室无疑是儿童的乐园,这里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发生。木凳的底下,一对大腿捆绑在一起的母鸡,尖嘴儿被铁丝儿缠紧,母鸡惊恐圆睁的眼睛,像浸过水的葡萄。这对母鸡要远行千里,代替父母慰问孤居外地待产的女儿。一条花狗贴紧候车人大腿的一侧,眼睛迷离湿润,流露出忧伤。它不可能随同主人远行,其场景犹如马尔克斯的文风。候车室永远不散的是淡蓝色的烟雾和刺鼻的旱烟味儿,以及迎光斗乱的尘埃。
         在小镇栖居,一些趣味相投的朋友常来我家小聚,火车令他们惊喜。特别是和我一样在农村生活过的朋友,对能近距离接触火车十分羡慕,反而对我的写作不屑一顾。火车是有远方情怀的人共同梦想。彼时,高铁和动车闻所未闻,飞机是我们无力把控的奢望。只有火车——俗世上普通的绿皮客运列车——平民化的交通工具,像是一块移动的土地,我们有能力在上面耕耘,播种对远方的向往。
         回溯20世纪90年代初,某天,大光要去远方的城市打工,坐八点五十的列车。躁动的90年代,年轻人都做着一个远行的梦,内心都藏着一个愿望能伸手可得的城市。大光是第五个离我远行的朋友,另外的四人分别在沈阳和大连落脚。他们用吃苦耐劳的秉性和出色的手艺打下一片天地。刮大白,一种看似毫无技术含量的工种。大光说,普通手工的技术在于心神合一,臻于化境。同样的动作、同样的环境,做出不一样的效果。生活中这样的事情还少吗?我去送站,大光精神饱满。说国庆(我们另一位朋友)来信,在大连他们很抢手。大光的心早已飞去和他会合。宽大的蛇皮袋里鼓鼓囊囊,装着他全部家当,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工具……蛇皮袋拉链的金属柄孔挂着一个漂亮的红色纸葫芦,端午节快到了。一眼看出纸葫芦是年轻女性的手工,我不能问,大光也不会说,有些事像口里的糖块一样,只能自己品尝。
         时光尘落,小聚时,我向已成商业翘楚的大光提起那个纸葫芦,他玩世不恭的神色一扫而尽,沉默。谁都会深藏不愿回望的往事。那天,大光千辛万苦搭建的处世高度瞬间崩塌。我甚至看到了爱情转身而去的背影。
         还是在20世纪的1998年,我乘坐火车去沈阳参加省作家协会举办的作家培训班,第一次乘火车走了那么远的路,也是第一次走进闻名遐迩的省文学院。在文学院西侧一排两层高的办公楼里,我度过了一个月的时光。在这个文坛大腕云集的场地,我的生命开启了另一个维度,感受到文字馈赠的精美和深奥。文字让我修炼出另一副身板,把自己向更远更高的方向输送。悄无声息中,文字改变了我的命运。像有一列火车把我载向辽远或纵深。
         我们需要多久才走回原乡?我们需要多少文字才能肃清心中的杂念?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力下降后,常站在电子秤上测量体重,体重没有丝毫的降低。这使我发现,时光和记忆毫无重量。我失去的是在无形之中,我切身感觉到的,隐瞒了众生的眼睛。而我身体里的火车,仍然轰轰隆隆。
        我离开小镇二十一年,城里居住的地方距离铁路不足五百米,像一种宿命。猝不及防中,蒸汽式机车早已归隐,内燃机车已不再新鲜,高铁和动车也已是寻常之物。小镇的火车站已迁新址,那个凝聚历史烟云风情的小站已不复存在。这条线路的绿皮列车已经停运,火车的称呼也已陈旧。谁也说不清火车在经历者心中的地位,人体和光阴的构件中,类似一根骨骼;类似转瞬间的悲欣交集;类似灵魂深处存放一份清晰而邈远的温馨。
         我是张望者,也是怀念者。我们总是在无法预知的人生里,心怀远大的抱负,抑或朴素的愿望。最后发现,无论如何努力,也无力从回忆中厘清自己。就像从旧梦中无法分身一样。
                                               原载《朔方》202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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