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先生说:“有三种行业是前世修来的福报,就是卖花、卖伞和卖香。”我是有福的,卖花十来年,走过生命中一段美丽的时光。
我对花,生来怀有一种博爱。硕大艳丽的牡丹与细碎质朴的枣花,给予我的愉悦是相同的。我喜欢种下一颗花籽,等嫩芽破土而出;扦插一截枝条,看叶片回青转绿;观察一朵花由初现花蕾到怒放,享受满怀希望的等待。也曾把养到正好的花送给别人,收获满怀余香。可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卖花人。
女儿畅畅四岁时,我所在的煤矿破产了,爱人大成虽然在另一家企业,却与我同一年下岗,一下子,我们成了零收入家庭。刚盖完房子,欠着外债,顾不上迷茫,只想怎样找到一份维持生活的工作。大成有美术功底,字也写得好,买了几桶油漆,骑自行车在方圆十几里之内,替人写广告牌养家。几年后,他找到一份花盆厂的工作,在出口韩国的紫砂花盆泥坯上刻画山水花鸟。进厂时老板说计件付酬,当时正是夏季,他从天蒙蒙亮到黑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他写信给我说,一个月能赚一千多,让我不要太节省。谁知发工资时,老板改了主意,按月薪给他只开几百元。一开始还能拿到工资,后来经营不善,每月只开一部分工资。想辞职吧,以前的工资要不回来了。又坚持了近一年,厂里的花盆已大量积压。
我看见过他们生产的普通花盆,质量不错,一套由大到小五只,批发价4.5元。我和大成商量,把拖欠的工资核算成花盆拉回来。这时畅畅上小学,中午可以去奶奶或姥姥家。我没什么事情,可以出去卖花盆,不但要回了工资,或许还能赚到零花钱。大成很担心卖不了,我说反正爸妈院里有地方,这东西不怕日晒雨淋,不吃草不吃料,慢慢卖呗。
老板同意了,可欠大成的工资要拉满一加长卡车的花盆,还差一些钱。不足一车,他们不给送。大成在电话里和我约好,我在家把差额张罗上,随车来的还有厂里的会计,卸完车,人家拿上钱走人。
一卡车一千好几百套花盆,卸下来要占一片地方,我家院子太小放不下,便卸在距我家约一公里的爸妈家院子里。那年我三十八岁,身体基本健康,自己喜欢养花,以为人人都会喜欢养花,所以并不发愁怎样卖出去。我借了一辆两轮手推车,早饭后从我娘家推一车花盆,不好意思在近处卖,怕遇见熟人,只去城郊的村庄。当天卖剩下的推回自己家。开始时不敢吆喝,为难,张不开嘴,几经踌躇喊出第一声后,自然喊出了第二声第三声。
一年后,我积累了一些经验。5月至10月,是花盆销售旺季。那时,我所在的小城和城郊居民大多住平房,温暖的季节,盆栽花卉摆在院子里赏心悦目,天冷了就得搬进屋去,占空间又碍事。还有就是几乎没有人成套买花盆,他们大多只要最大的一号和较大的二号两只,三号勉强能卖几只,四号和五号几乎都要剩回来。一来二去,小花盆在院子里积攒了一堆。
一天路过一户人家,看见一盆四季梅放在园墙上,墙下园子里十几棵四季梅幼苗。女主人说,成熟的种子落进园子里,便长出了这些。我向她讨了这些小四季梅,从附近农田里挖来一堆土,把花苗移栽到最小的盆里。不久它们便长出骨朵,革质的绿叶配着粉艳的五瓣小花,很是好看。我推上它们,连盆带花只要一块钱,十几盆两三天便卖光了。这件事启发了我,何不把小花盆栽上适宜的花卉,借花卖盆呢?
妈妈很会用仙人掌嫁接蟹爪兰,我按着《养花手册》的指点,扦插了茉莉、倒挂金钟和石榴,卖得都不错。坐车到市里的花卉市场,买一棵美女樱,把它的枝条分剪成好几段扦插,不久便成活并开出一团团耀眼的花来。月季被尊为花中皇后,却很难繁殖,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我便去花圃批发了一批花苗,栽在三号或四号盆里,养到开花就可以卖掉了。文竹苗批发一棵才0.8元,栽在五号盆里,等到生发出新芽,两块钱一盆不愁卖。经过这一番努力,院子里小花盆越来越少了。
后来,又批发了秋衣秋裤背心袜子等一些小件针织品,这些东西没什么重量,放在空花盆上边就可以了,可额外增加一份微薄的收入。
我家西走不到一公里有一个早市,可我总是不敢去,熟人太多。等我鼓起勇气,把花盆和盆花摆在早市边上的时候,发现其实没我想的那么严重,反倒好多人把家里的花籽花苗送给我,还有连盆带花都给我搬来的。偶尔一个早晨的成果,能赶上出去跑一天的。
有一天从早市回家,发现有老同学打来过电话,回拨过去,她问我:“大早晨的,你跑哪去啦?”我说我在早市卖花。她声音里有明显的兴奋:“卖花?在早市卖花?好诗意啊!太羡慕你了!”这是一个浪漫的女子,在她的思维里,早市,卖花,都是诗的意境啊。她的兴奋感染了我,我顾不得吃饭,找出唐诗宋词翻阅,凡有“卖花”字样的句子都抄在本子上。抄来抄去我发现一个问题:诗人们都是在写别人卖花,他们只需“争买繁华袅双鬓”,或“卖花担上拣繁枝”。
我的好同学不知道,我从早市回家,吃过早饭,换上一套旧运动服(烈日下穿得越薄反而越热),一双布面板鞋,戴上线手套,头顶宽沿儿草帽,推着一推车的花盆和盆花,走在还没有铺柏油的乡村公路上。上坡时,身体与地面倾斜成四十五度角,汗水流进眼睛里,低头伏在胳膊上,让袖子吸干。如果不去早市,我会在早上7点出发,大约下午5点回到家,中间这十来个小时,我只喝水,不吃饭,觉得站在路边吃东西很难为情。
后来妹妹给我弄了一辆“倒骑驴”,就是加重自行车前轱辘去掉,焊接一个两个轮子的车厢,人骑坐在车座上,手把住车厢后部横着的铁管儿,如同自行车的车把,两脚用力蹬着脚蹬子,比手推车既轻又快。大成在车厢里面钉上一层干净的薄铁皮,结实美观干净。车厢后部装着成套的花盆,上面放着小针织品的大塑料袋。前部装着盆花,两侧钢筋焊的车框缝隙里,也卡着小盆花,最多能带二十多盆。
我觉得骑着这样的车子很幸福,一切都那么完美。其实倒骑驴很不好摆弄,不掌握要领,大男人也不一定驾驭得了。第一次骑它卖货回来,在离家不远的一段下坡路上越骑越快。迎面来了一辆汽车。本来我在靠右的路边上,安全是没问题的,但我还是很紧张,慌乱中一脚踩在车闸上,由于用力过猛,整个人都站了起来。车倒是刹住了,车上剩回来的花盆颠起来又落下,直接摔破了。更严重的是车闸刹死了,倒骑驴动不了。幸亏已离家不太远,又赶上大成在家,我到附近人家打个电话,他带着工具,骑着自行车赶来,把车闸卸下来再重新安好,才回家吃饭。
那些月季花苗,要它开花了,才知道是什么颜色。总会有那么几棵罕见的品种,如果有邻居喜欢,我很高兴送给他们,我便也可以经常欣赏。豆绿、浅紫、黑红、娇黄,奇异的颜色,总能卖个好价钱。那株颜色浅粉近乎白色的月季并不显眼,长得不壮实,骨朵也不大,已经松开了最外面一片花瓣。以我的经验,明天正好半开,是最好看的形态。把它搬到门口的台阶上,预备第二天带出去。正端详它,忽听一阵细微的噼啪声,它魔术般在我眼前坦蕊怒放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花开的声音,一种奇异浓烈的香气将我包裹起来。我呆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此时正是黄昏。第二天,我因故未出门。第三天,把它当作主打花放在车上。谁知还没到目的地,在过一座桥时,吹来一阵清风,它的花瓣刹那纷纷飘落,只留下淡淡的香气。原来她开得快落得也快。花瓣落下时,一定也噼啪有声,只是我没听见。“一朵花之所以美丽,并非它给我们讲述了一个美妙动听的故事,而仅仅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种生命的呈现。”
月季盛开时,想起抄下来的卖花诗词里有一句“卖花声,卖花声,识得万紫千红名”,我来了兴致,根据每种颜色的特点,我为月季杜撰了很好听的名字。那株花色正粉朵大瓣厚香气馥郁的叫“女王”,娇黄镶红边的叫“金皇后”,霞红泛金的叫“胭脂”,水红的叫“红粉佳人”,那快开快落的叫“风影”。等等,起了好多名字,并认真地告诉买花人。并不是骗人,而是觉得它们就应该是这个名字。后来我才知道,每款月季花真的都有名字,可惜我一个没蒙对。
秋天里,我还卖过一种花瓣细长、顶端回勾、颜色正黄的菊花,我叫它金丝菊,天快冷了,只卖一元一盆。后来才知道,人家叫十丈珠帘。
讨厌的是切叶蜂,它们比蜜蜂肥胖的身体落在月季花叶上,飞快地用嘴切下一块圆形的叶片,抱在怀里飞走了。一不注意,整株叶片被它切个七零八落,不长新枝放新叶基本卖不出去了,让人又气又恨。上面的骨朵正要开花,毛毛虫将花葶咬去一多半,我心疼得直搓手。为此,不得不时时查看,白天手拿苍蝇拍追打“飞贼”,早起挨棵细寻“蛀虫”。
不确定成活的花,我从来不卖,怕人家买回家养死了,再见到时问我,更怕引起人家心情不快乐。与我赚的那一点钱相比,大家,包括我,开开心心才最重要。
养花最多的时候,有四百多盆,幸亏花盆小,不然我家那四十平方米的小院加窗台还真容不下。连雨天花盆里积满了水,多数花是怕涝的,我把花盆侧倒,可花天生是要往上长的,等雨过天晴,盆里的花都长歪了,得一阵子矫正过来。第二年有了经验,再侧倒花盆时,每天给它们翻个身。
院子里的花随卖随栽,天变凉时总会剩下一部分,秋天还扦插几大盆花苗。霜降时搬到屋里,娇弱难养的放在卧室的窗台上,大多数放在屋中的地下室里。大成不在家的时候,我先把盆花搬进屋里,请邻居在上面往下递,我在地下室里接着。一个冬天,下去浇两三回水便可以了。第二年清明从地下室拿出来放在屋里,待到谷雨,又可以搬到院子里去了。过了劳动节,新一年的生意开始了。这里说生意,可能被认为是夸大其词,是“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的“生意”。
卖花时,极端天气会遇到,赤日炎炎反倒寻常。在一个经常去的叫蒙古营的村子,遭遇了暴风雨。拐进一户人家大门洞躲避,雨停想离开的时候,去路已成了一条小河,水里裹挟着土豆秧黄瓜秧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天上还是黑乎乎的,我怕还要下雨,只好迈步走进水里往回赶。一天早晨刚出门不远,忽然涌来大片浓雾,翻卷跌宕,对面不见人,只一朵火红的石榴花,在眼前明艳欲流。
奇怪的事也有,叫人哭笑不得。在一个叫扎兰的村头,一帮妇女和小孩子围着我看花、挑袜子,一眼没照到,一朵刚刚爆嘴儿的月季花,不知被哪个手快的孩子掐走了,只剩下一截枝干留在那里。只能拿回家,等它的下一茬花了;路上被一辆摩托上的一男两女叫住,他们买了两条秋裤,递过来一张崭新的五十元钱,接过我找回的钱,上车飞快地跑了,我心里疑惑,细看手里的钱,才发现是一张假币;一个约六十多岁的女人,要我把车上的几套花盆都拿下来,只捡出二号的,她挑得非常仔细,里里外外都查看了,又盆口对盆口仔细比量,选出四只放在一边。我把其余的收拾好装在车厢里。这时她淡淡地对我说:“拿起来吧,我不想养花了。”我忍下心里的愤懑,默默地捡起地上的花盆,从此绕着她门口走。
世上好人多,我没少遇到。常去的那几个村子,都有人远远听到我的叫卖声,替我卷好了饼,或摘下树上的水果,等着送给我吃。顺便给我唠唠家里的事儿,向我询问养花技术,还有托我给家里的孩子介绍对象的。一晃儿二十多年过去,她们的面目有些模糊了,但轮廓还清晰着。
毛姆说:“一个人能观察落叶、花朵,从细微处欣赏一切,生活就不能把他(她)怎么样。”卖花的岁月成全了我,虽然艰辛,却靠自己的努力,度过那段困苦的日子,活得充实而美丽。
原载《散文百家》202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