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土坯,在土里站起身
开始的时候,土是土,水是水。在村子里,土遇见水,接下的一种情形是:土坯要来了。
土坯不是突然就来的。这和乡下的好多物事一样,都不是无根由地出现的。都有来头,有出处,乡下那么多的事都有根有底,不会突如其来地发生。
在乡下,土遇见水是常态。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土和水的遇见是为了成就一块土坯。水是自家院子里的井打上来的水,一桶一桶地由辘辘摇上来。土是村外半拉山子下边的红黏土,一驴车一驴车地拉回来。这时候,当然也少不了穰秸的掺和,院子里垛着的谷草或是黄背草,被铡成一揸揸短长的,就成了穰秸。
是穰秸让土和水更密实的成为了泥。该来的都来了,该一起的都一起了,乡下的一块土坯就该要成了。这时候,还缺的就是乡下人的力气,缺了乡下人的气力,泥就只还是匍匐在乡下土地上的泥。是乡下人的力气让匍匐于土地的泥水站起来,在乡下平整透风的场院上。乡下人最不缺的就是力气,乡下人从来都是最舍得付出力气的那一些人。去换回自己需要的,付出自己的力气和汗水,这是乡下人最相信的账目。土坯在乡下人力气的塑造和汗水的浇灌里成模定形,在乡下的场院上站起来,成排,成行,也就成为乡下最纯粹的物事之一。
土出自于土,水来自于水,力气源自于乡下人。乡下人都知道,“脱大坯、生小孩,打溜须”,都是乡下上讲的累活计。
泥以土坯的形式立起来,需要爷们,也离不来女人和孩子。乡下人的日子,是要一家人一起来过。力气大的爷们和泥,泥摊在场院上,爷们用五齿的铁钉耙来回倒三遍,就累得汗捋着脸淌下来到脖子。敞开小褂,一会,小褂也湿透了,就扔了在一边,光了膀子。三遍下来,爷们瘫坐在地上歇会,卷棵旱烟,端一大搪瓷缸子的酽茶,在阴凉地里喘口气。娘们脱了鞋袜,去踩泥,孩子也就跟着光了脚,跑上去。孩子是边蹦边喊地玩着踩,媳妇知道不能沆糊,就一脚挨一脚的顺过去,又一脚一脚的倒回来。不一会,老婆孩子的脸上就也汗珠子裂成八瓣摔下来。孩子光着肚皮喊妈,媳妇就喊爷们把手巾扔过来,给孩子呼喇一把,自己顺手擦一把又搭在自己脖子上。
泥在场院上摊着。就有一只燕子飞过来,衔走一口细泥,飞上了房前的矮屋檐下。有一只喜鹊飞过去,叨走一口沾了泥水的柴棍,飞到屋后的高树杈了。
院里的场上泥在醒着。土和了水是泥,水与土一起成为泥。给水进入土的时间,土也要用时间来把水包裹。活在空间里,没有啥是不需要时间的。土和水在时间的调和下,慢慢成为泥的样子。
过了一个晌午,可以脱坯了。用铁掀把和好的泥锄到坯模子中间,再用握紧的拳头把泥怼到坯模子四个角上,一定要用拳头怼实。中间平铺开,要是泥少的话,再用手抓一块泥补上,再用手沾水抹平。最后两手端平坯模子往上提,稳稳脱模在地上成坯形。
泥土凝固,有形的样子,是人来塑造的。除了人的一双手,还有坯模子。枣木或是梨木,都是辽西丘陵上的果木做成的。一块土坯在乡下的存在,可不是简单地事,牵扯了那么多的事和人呢。
土坯在村子里的风里站起来的时候,那么多唯属于乡下的事情也在开始发生了。
在乡下的门前场院上,日头的抚摸,风声的吹佛,躺着的,立起来的,顺着成排的,拐着成行的。不是一块,是一行,是一趟,是一片,都是土坯的姿势和模样。
土坯盘的土炕,炕洞里烟火穿行,暖热传递给土坯,土坯把热给人们。炕头睡的老人,中间睡的小孩,成年的大人睡炕梢。炕梢得有男人压住,炕才稳当。日子得有女人过着,才安稳。土坯就驮着着一大家人的夜里和白天。
盘炕的土坯,垒院墙的土坯,砌房墙的土坯。乡下人的土坯,从来不是用来相看的。垒是用土坯,砌就是石头。我现在好像是垛在城市的楼群里,不如一块乡下的土坯皮实,不如乡下的一块石头硬实。过着自己不黑不白的日子。
在乡间,土坯回到土里的路,顺风顺水。一场雨淋,土坯的模样像落地的花朵枯萎,萎顿于乡间的檐下墙角,没有人搭理,土坯自然而然的回于泥归于土。没有喧嚣,没有滞绊,没有牵连不舍,来是一窝土,去还是土一窝。在水里醒来,在土里睡去。久了,也不知道,哪个情形是生来,哪个情形是死去。
所有的融合都需要时间,分离也需要在时间的过程里完成。
一窝土以土坯的模样在村子里活了一遭。以炕的形式存在,以灶的形式存在,以屋的存在。又回到土里去了。
土坯的模样,颜色,质地,性格大抵都没距离土地太远。辽西的土地以粘性较重的黄、红褐土为主。土坯的颜色也就是这片土地的颜色,和这片土地上人们的脸色差不离。
坯,小孩子从小跟着大人都念pei,以为是辽西乡下土语。后来长大了,念书了才知道一点都不不土,这是古音在方言中的遗留。想起来,小时候家里来人了,爸就会喊我,把茶沏的酽酽的,后来才知道,这“酽”也不是土话啊。辽西古属燕地,右北平郡在左边,辽东郡在右边,辽西郡在中间,战国时期就在了。
很多人间情形都是,不说啥都没有。要是细说起来,事(话)就多了。
苏秉琦老先生说的中国人的共祖,中华古国第一阶段的代表辽西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发现的女神头像,也就是用黄粘土掺草禾塑成。这和辽西一块土坯的质地没啥两样,也都是没经过火就站了起来。土坯是传承辽西民生烟火的平常物事,红山女神像成为中华文明直根系的永恒流传。
都是一样的辽西丘陵的黄土存在。
乡下的土坯都是土做的,土质的东西给人以安慰。在乡下可以看见一些什么是从土里生长出来,是从心里走出来。不像是我在城市里说的那些话,大多都是直接就从嘴里溜达出来了。乡下的土可以止血,可以治炎症。乡下的土里有的,现在大多都不在了。专家说,原来地里有5%的微生物,可现在没剩多少了。
在通风的屋后,在向阳的房前,在通风向阳的辽西低山,丘陵。
“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埋葬”。
要是可以为了一块土坯念想,我想在臧克家的诗句《三代》后面,添一句:
土坯,在辽西丘陵的土里立起来。
2、村子里到处是神仙
辽西的乡下,村口儿有没有别的不好说,小庙儿一定会是有一座的。对,村里人就是叫小庙。小庙不大,两间或者三间,在村口的大树底或是崖畔下,或是村口的高台顶平地儿上。
村口最妥当最显眼的地方,就都是坐着了一座小庙。
比村子里的房子矮点,也有的就一人多高,砖砌石垒的,也有整个是用了一整块大石头雕凿成的。到跟前儿细瞅里面,都有神仙且齐全。庙小神仙大,有九圣在位呢:土地、山神、虫王、药王、龙王、马王、雷王、风婆、闪电娘娘。
距离河近的,龙王的王位就宽绰了些。离了山近的,山神的神位就高大了些。乡下的神仙们就也不挑剔些啥,各安其位,各司其事了。
乡村的神是水土之神。村子里的神也在天空之上,更多是在水土之中。
有个叫二棍的诗人说:在乡下,神是朴素的。神仙们坐在穷人的堂屋里,接受粗茶淡饭的供奉。
在乡下,人求的确也朴素,把饭碗都能装满,添丁进口,家宅平安。天不旱,地不渴。祈求那些土地的,天气的,人畜的,生存的都能顺遂。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明如电。
在我住的黄花甸村子南口,有两座小庙。前面的一座,稍微低一些,不到一人高。后边儿的一座比前面的高大了一些,可也就是一人多高。高的新一些,矮的旧一些,是年头不一样了。
多少年头的两座庙里,里面坐着的都是一样的神仙面孔呢。村子里的神仙不怕多。
村口的庙门前,老人没了,是去那送走的。送盘缠该烧头七了,被人扶上木椅子的冯瞎子拿一枝柳条指着西南 天空念叨:
西南大路,天竺不远。
一日三餐,库中使钱。
三条大道,走中间。
冯瞎子眼瞎心不瞎,为死人指路给瞪着俩眼睛的活人看。
正月里踩高跷或是地出溜子的大秧歌,也是第一个要在这庙前打个场儿。完后才去村子里门楼大的人家,门坎高的人家,门风好的人家。
在村外的小庙就管着村子里的生也管了村子里的死,小庙前也就有了敲锣打鼓也有了嚎啕大哭。敲锣打鼓的多是男人爷们,嚎啕大哭的就多是女人娘们。爷们娘们的声息也就在这敲锣打鼓嚎啕大哭里滋生蔓延传递出去。
碾转青龙,磨走白虎。
往村里走,就进了院子了。明眼人可以看出来,院子里的摆布都是有讲究的,正房都是朝南。西厢一般都放柴火,农具都在东厢房。
猪圈,都是依在西墙下,鸡窝,都是偎了东墙根。
细看啊,每一个院子里都是有说道的。每一户正房风门子左侧,墙上都会有一个天地的牌位。大年三十的晚上,爸在这个天地牌位下点香烧纸,磕头作揖。我们哥几个点鞭放炮儿。
外屋地里饺子哗哗开锅了。老妈盛一大碗上尖的饺子,从外屋地一直到西屋儿,再到大西屋,在每一个屋儿地下撒一点儿饺子汤。最后到大西屋靠着西墙的高桌边儿,桌上供奉着三位神仙,每个神仙牌位前边儿放了一个小茶碗,打头一碗满放的是黑豆,跟着一碗是黄豆,押后一碗是绿豆。牌位上写着:黄仙、长仙、胡三太爷,挨排坐着。
里边儿,插的都是三根香。妈在高桌前边儿撒了饺子汤,又撒下几个饺子,鞠几个躬叨念着我记不住的话。
西屋里,院子里,村子口儿,村子里到处有神仙。
村子里的神仙无处不在。村子里人每次说话的时候都好说,咱们冲灯说啊。乡下的油灯在灯窝里明灭,乡下的灯芯里住着神仙,看着人们说真话,说实在话。
出了屋门,抬头见喜。出了院门,开门见山。
在村子里抬头走路或是歇着说话,村人都信抬头三尺有神明。神明在村里的树上,神明在村里的路上。神明在村人的头顶,神明在村人的心里。村人念叨着神明也是在惦记日子咋过,村人说着新词村人也念叨着老话。
天旱的时候儿,村人眼里是天地的渴望。雨来了,村里人心里是对恩赐的感激。下雨后的地里,不能踩,垄背也不行。踩了,地就硬了。村人的心软,看不了横事。
在村子里天黑的时候,没做亏心事都不怕鬼敲门。可是在我现在住的城市里,怕敲的人和门可是太多了。
村人忌讳翻墙头,再低再矮的院墙都不能翻,更不会骑墙头,一定要走大门。在村子里总会有些地方,是淘气的孩子也到不了的。
将谷糠用柴油搅拌,然后装进铁桶里点燃,从家里出来一直到坡上祖坟,点点灯火,走一路撒一路,是为送灯。穿越纵横阡陌,将时空、大地、宇宙、情感紧紧相连。往祖坟送灯时,见到熟人不能说话,只能点头示意。
只有儿孙摒心静气,祖先才可以回得来。
村人畏神便也敬着神,村人爱神便也哄着神。
我看见在小庙被拆除的地方,村民在原地摆上桌子,空对空的进行祭拜。
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
土地,庄稼,平安,垒起了村子里神仙住的地方。风调雨顺,不雹不虫,砌起来那些卑微的,素朴的,负累的念想。
在村口,在山野乡下,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建起一座小庙。用三块石头,或是九块土坯。最简单的就是一块瓦,系个红绳,也就是一个庙。
想什么就可以供什么,心就是最大的庙。
原载《散文》202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