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发现自己记忆力很糟糕时惊慌失措,比如看到熟悉的人竟然一时想不起名字,张口结舌,甚至交往的细节历历在目,让人尴尬懊恼。更可恶的是,我一直努力追踪一瞬间的奇思妙想,旋风一般回旋于脑际,细辨时了无痕迹。像灵感的一扇门被锁死了。
某一刻,记忆的门豁然打开,灵光乍现,身体里隐蔽的细节,一件一件,摆出本来的面目。记忆瞬间恢复不能让我兴奋,反而令我陷入更深的苦恼和恐慌。
这都是与我自身关联的生态现象。
生态——出自南朝梁简文帝 《筝赋》:“丹荑成叶,翠阴如黛。佳人采掇,动容生态。”现代人重新摆在桌面时,挖掘出更深广的内涵和定义。人类进化是一部大剧,无法回避烂片桥段,突然发现自己犯下的一些错误不可原谅,中立的说法就会现身救场,像环保、低碳生活、有氧空间等,尽力避免生态板块相互间的冲撞,减轻伤痛。生态,类似一种严谨的规劝和疏导。万物有灵,各得其道。是而是,非而非,面对生存,人类必须拿出态度。
夏缺雨、冬少雪是辽西常见之态。“取一杯天上的水”是网络上很火的一句歌词。天上的水在哪里?地里的庄稼奄奄一息,枯萎的叶子垂于腰际,松软如袍带。原野老师说:“庄稼是农业,不是大自然。”庄稼的渴看出人的渴。焦灼、慌张、无奈、抱怨上天不顾民间疾苦,为什么迟迟不降雨?假如天上有司雨的神仙,一定回怼:“凭什么下雨!”野外的植被,并不指望天雨,枯荣自如,顺其自然。
人不行,要吃饭,就得倚仗庄稼打出粮食,庄稼的收成要指望天上的降雨。原野老师说得对,庄稼是农业,农业沾染人的奢求太多,农药、地膜、化肥等一系列非自然催化。与农业同时存在的还有牧业、林业、果业、矿业……与自然相悖的索求,搞得地球片刻不得安歇。人类生存的豪夺与大自然的关系一时剑拔弩张,这应该就是生态的阴影和病灶吧?破坏生态是人类无力躲开的一场灾难。
“……哭喊的地球,抽泣的大地/……我们都对世界做了什么/看一看我们做了什么……”
我不熟悉迈克尔·杰克逊的歌,但他的《地球之歌》却唱到我心里。
二
我们去采风,也可以说成是对生态的一次深入探索和思考。写作者暂时离开熟悉的环境,去另外一个陌生的地方。踏出第一步,发现什么都不一样了。天空、云朵、心情。一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变得亲切生动。马路牙子缝隙窜出一棵苦菜,细长的梗托着三两朵黄花,锯齿样的叶子收缩着,像害羞的女孩捂着脸。平时对这种人间凡物视而不见,今天突然惊诧它的美。
我们去探访辽河源,在河北省平泉县大窝铺林场,时令已近处暑,秋风盈门,含糖、淀粉、青稞的气味。各种色彩犹如顽童用画笔涂鸦,斑斓流离,压在眉间。
秋天正在举办一场画展,一盘怒放的葵花、酒盅一样的牵牛花、扁舟似的豆角。热烈的笔锋和清淡的意识流,让色彩爆燃或消隐。皴法是绘画语言,极力想说明什么。像手中的笔,怎样勾勒出生活的苍劲和厚重?巨大的石块层叠,花岗岩?石灰岩?它们是时间的骨骸。上面用红油彩定义“辽河源头”。人们纷纷与石头合影,像完成一个因果,了却一桩心事。坚硬的石头,酷似五代时期画法的“点子皴”或“短条子皴”,勾勒出山石的张狂,然后浓墨填充。石头不再孤寂,有人间的肉体柔软依靠,刚柔相济。
一条河尽量隐藏自己。沟壑、石层、杂草,灌木把枝条探过岸,和对岸的枝条挽在一起。水白亮的腰身时隐时现。不能称之为“河”,溪或泉更合适。有人来过此地,介绍某年这条水,壮硕,铿锵有力。我感慨词汇记忆的真实。这样的实例太多了,身边的水消瘦,甚至消失,谁之过?人肥水瘦,也是生态隐痛。一床河石,逆流而上,比人急于寻找。我坚信石头是时光的水滴,从高处看,匍匐的石头更像一条汹涌的河流。此时,石头河代表的本意就是一个源头。
三
森林里,我踅进一个梦境,不舍离去。周晓枫说,梦境,是仅容一个人通行的天堂或地狱,没有能够邀约的同盟者。而我身边围绕着与我同享美景的文友,一起呼吸到微甜的、饱满水分、含有负氧离子的空气,肺叶滋润舒爽。我做深呼吸,让森林跟随气息生长至胸腔,乃至周身骨骼。血液的含氧量瞬间飙升。
落叶松和白桦树呈现出一种秩序,分出层次。塞尚的风格。色彩莽撞而自由,我偏偏喜欢这种笔触。落叶松凝固的绿色像注入了清水,由深至浅,慢慢化开。绿色攀爬至数十米的高空中,编织交错,再泅渡至深处。绿色扩散开后,人已经沦陷。梭罗说:“如果把你的目光朝内看,就会发现,在你的思想中,有一千个领域尚未被发现。”落叶松林也是,有无数个领域尚未被发现,包括天上的飞鸟,地下爬行的甲虫。落叶松挺拔俊朗,棵棵的旁枝伸向同一个方向,像每一棵树都在接收相同的信号。白桦树像着正装的社会人士,慵懒却貌似严肃。雪白的肌肤与墨黑的疤痕。疤痕更像一种装饰,像现代的文身。每一棵都历经风雨侵蚀,密布疤痕的树干传递隐性的痛。白桦树的叶片,查《中国传统色》定为“葱倩”,这种绿凝重,靠近银灰色。谢灵运《山居赋》中有“当严劲而葱倩,承和煦而芬腴”,白桦树身如玉雕,带着金属质的硬。
人类对物种的痴情,包括对人的痴情,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自愿选择一株笔直的落叶松合影,依靠或拥抱,用以身相许的心愿,渴求与之转世。我的内心实际是空茫的,想借助一种外力,使自己茁壮起来。像我的床头码起的一摞书籍。疲惫时,低落时,慌张或乏味时,我会随意抽出一本翻阅,也许一个提醒,让我醍醐灌顶,变回真我或变成另一个我。
山体,石头,河流,森林,所有的颜色纷落眼底。远山已黛,草叶已青,透过尖耸的落叶松树梢,看到干净蔚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一道身影在我的视线之内,倩影摇曳,她是我的暗恋。再进一步,却远在天边,追之不及。清风徐来,把酷热一层层剥离,露出清爽的灵魂。灵魂的颜色是纯白、血红、湛蓝?鲜血和肌肉组合成的肌体?灵魂的半径就是我与她之间的距离。
心态痴迷的时候最容易想起苦难和死亡。低俗欲望的产业污染让生命遍体鳞伤。森林的功德之一,就是净化和救赎。西藏宗师索甲仁波切说:“由于相信人生只有这一世,大多数现代人已经丧失长远的眼光。因此,他们肆无忌惮地为着自己眼前的利益而掠夺地球,自私得足以毁灭未来。”
感谢上苍。人的良知并未完全泯灭,我们已把目光转向生态,虽然略迟了些,恰似一切刚好。
四
不喜欢哲学的人,内心世界旋即孤寂。我们有必要认清一条水的源头吗?它是自由的,快乐的。坚硬的石头,心甘情愿地托起水的细腰。石头上隐现的凹槽是水的流痕,柔软的水是有力气的。
水把石头带走一部分,凹的状态是石头与水私奔的窗口。凹槽是石头欲言又止的隐情。我把手伸进水里抚摸石头浅浅的凹槽,光滑如初,取舍不露痕迹。大自然,万物都有秘境。抚摸是最贴近人类意念的肢体活动。小时候在供销社柜台,小心触摸大粒盐,猜想咸从何而来;用大拇指和小食指搓捻布匹;在生产资料门市我几乎摸过所有铁器。世上一切的珍奇,都想亲手摸一摸。
我的手变得湿淋淋的,像是中了水的咒语。水分子突然选择了一个新的途径,我的手成了一种媒介,水在空气中变得无影无踪。我相信物质不灭定律,相信质量守恒定律,也相信手上的水藏在了看不见的空间。这和生态关联吗?那么多的水消失了,雨也消失了,我要到哪里去寻找它?包括在我手上消失的水。
登至高处,我带的水告罄。付出体力后,身体的水分也在消失,像滴漏一样。我口干舌燥。一枝野菊花在风中摇曳,它也渴吗?朋友发现了半瓶别人遗落的水。我踌躇。这水能不能喝呢?燕子是医院检验科的医生,她说如果有病毒就惨了。我想起书中一个情节:一位受伤的红军战士在追赶大部队的途中饥渴难当,在一个破庙里发现用钢盔盛着的剩一半的南瓜汤,惊喜万分,毫不犹豫地吃掉了。南瓜汤无疑增强了斗志和信心。半瓶水和半钢盔南瓜汤一样,能解决大问题。
我的幸福出现了。朋友又发现一整瓶的水,用塑料袋裹严扔在一块石栏上,像专门留给我的。我们分而饮之。这个经历很玄妙。
“而一场大雨/一场大雨/一场大雨/一场大雨/即将落下……”
鲍勃·迪伦《暴雨将至》,吉他细腻地追击,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发自内心地渴望一场暴雨的到来。
“我走过也爬过六条弯曲的公路/我踏进七座哀伤的森林中央/我面对十二片死去的海洋……”
二十一岁的鲍勃·迪伦用一种苏格兰民谣的曲调,流露出对地球的担忧。主要是对水的担忧。2017年76岁的歌手鲍勃·迪伦意外地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五
白桦林里几头牛悠闲地吃草,牛的身体浑圆饱满,黄色皮毛像缎子一样光滑水亮,上面分布拳头大小的白色斑纹。我好奇,黄与白的颜色是来自皮与毛哪一方?我悄悄地靠近。牛警觉地抬起头,牛眼里带着不安和敌意。牛都很雄壮,肩胛的肌肉块里暗藏无穷的冲击力,匕首一样的犄角是一种无声的警告,我不敢靠近。胆怯是一件好事,化解许多矛盾。像我和牛,像身边或国际上的一些争端。关注生态的起因也来自一种无法言说的怯意。有了距离,牛平静下来,继续悠闲地咀嚼。
我变成一头牛。这种转变是突发,像卡夫卡的《变形记》。草香阵阵袭来,我眩晕,激动和不安同时出现。眼前是漫山遍野的青草和野花。每一种花草,都是不一样的美味。它们发出醉人(牛)的气息,诱惑我。我一口一口吃掉,不停地咀嚼。汁液甘甜,不同的口味有不同的寓意。在生命里,每一棵草都为我盛开。哪怕是一棵苦草,都是命中定数。生活中的苦草还少吗?有饱满的激情,所有的苦涩都被中和了。乐观不是容纳,而是化解,物理性和化学性兼容。时间能把利刃腐蚀掉,味蕾同样会把苦辣酸甜调节成适合生存的滋味。这是一头牛的理性分析。
人为什么来到这莽野之地?我无声地发笑,用响鼻感叹。大自然的布局本来就是神奇的沙盘。像一棵棵落叶松,它们近在咫尺,又似远隔天涯。两棵树偎依在一起,真像凡间一场不可多得的恋爱。树习惯孤寂地生长,落叶松孤傲,一棵至少有0.5平米的领地;白桦树习惯张望,数只瞳孔风情万种。我不吃落叶松的叶子,也很少吃白桦树的叶子。白桦树的叶子落下来才能吃得到。树上的叶子就像天上的星辰。我的星辰在大地上,一眼望见的花草就是,我很知足。树的根在我的蹄下半米深的土层里幽会,纠缠不清,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身体积攒草香,渗透到肌肉和骨骼。对牛来说,这是厄运的开始。我仍然不管不顾地吃草,不负一生地追求。对一头牛来说,顾虑太多也是桎梏。水与草,是命盘中的旺象。我漫步在森林草莽里,不时有一根皮鞭在梦里浮现,还有一把隐形的刀,这是我这条牛命的生态。草香亦然,每一个花朵的笑我都懂。但是生存很凄美。像那个心怀叵测靠近我的男人。从他的头上的光泽我看到了荒芜。
六
“你往身后瞅一眼。”朋友说。
她不知道我变成了一头牛,满脑袋都是草的各种芳香和诱惑。我转身时,世界又与我进行了一次切割,变回了人。碧绿的丘陵,冷峻的曲线,凝成一块块绿胶的森林。麻绳一样浅白的小径,交错曲折,不同的走向宛若不同的往生。
每一条路径,都是人类笃信虔诚的态度。天空的蔚蓝延伸至无限,白云像擅自闯入的孩子,羞怯迟缓。羊群牛群慢慢移动,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很难想象我曾混迹其中,做一头幸福的牛。天辽地广,大气如磐。我想起李娟的《羊道》《夏牧场》。
朋友开始采集野花,很快集成了一束。这一举动很不生态,但细一想,也属于自然发生,像牛羊吃草,自然顺序本该如此。突然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各种花草聚在一起,斑斓芬芳,出现一种新的惊艳。我迅速翻阅手机上的合影,人聚在一起,像一束花,也很精彩:不一样的容颜,不一样的笑脸,不一样的意境,变幻莫测。人的审美像冥冥中有一种神力操控,每一次合影,都会出现赏心悦目的一瞬。把自己当成生长在大地上的一枝花草吧,偶尔也有机缘集成一束,像生活中一次无意地邂逅。笑靥如花,笑——像人们一起想到了喜欢的事情。
我用手机上的花伴侣系统辨认野花的身份,野菊花不用说,像是邻家的女孩儿。一种蓝色的花,美得不可方物,搜出她的芳名“高翠雀花”,标注有毒,我心一惊;一串乳白色花瓣像耳坠,像用玉雕刻的饰品,名字为“牛扁”,也称“扁桃叶根”,剧毒。不查了,这种结果对于认知是颠覆性的。我不想用另外一种力量去毁灭美,但它却事实存在。那种无形的力量,游荡在我的认知里,让我对一切出现在眼前的美妙产生怀疑。毒像一把尖利的铲子,一点一点挖掘出人性中的诟病和虚伪。毒像暗器,隐身周边,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不知者无所谓,我们接受的,拒绝的,分不清哪一种饱含养分,哪一种是戕害。
我想到了阅读和写作。文字的出现很奇妙,最初的象形文字已具神性,简单明了,一目了然。发展到今天,由简至繁(旧时的字更繁),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像神话故事令人失望的结局。文字也是生长在历史土壤中的植被,像一棵草,一朵野花,一枚野果。酸甜苦辣咸,维持着民生滋味。我们通过阅读吸收营养或毒素。
苇岸在日记中说:“人类使用语言文字的目的,无非是想将自己看到的东西转发给别人。”
写作的神圣是:让一些消失的生命再重新活过来,像一棵枯树,一架腐化的牛骨,一片已经不存在的耕田;写作也会让生长变得缓慢,减轻生命中的隐疾和疼痛,让悲喜美丑变得鲜明。
苇岸的日记,“秋风已经吹过了,所有结满籽粒和果实的植物都把身子拱向太阳的方向,这是一种无言的敬仰和感激,一种收获后的报答。它们的头垂向大地,大地和太阳给了他们一切,成熟后的植物和阳光、土地具有同一种颜色。”
感恩,一个沉重的话题。感恩是一种温暖过后醒来的微痛。
文字的刻刀,在夕阳埋没的残碑上半掩身影,良知丛生的嫩苔。文字尤像淋过雨的土地、散发阳光气息的土地,生长并结出累累果实……是最清晰感受到的生态,很朴素,很美,也很暖心。
原载《胶东文学》2025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