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渐暖,苇叶初生。周朝一贵族家中,正举办一场大型聚会。主人摆好酒菜铺好座席,寒暄之余,躬身礼让。主人敬酒,客人回敬。复洗杯斟酒,再把酒言欢,畅叙幽情。主客间相敬如宾,相爱如手足。喝到微醺时,击鼓歌唱,其乐融融。
这段描写来源于《诗经》里的《行苇》,“肆筵设席,授几有缉御。或献或酢,洗爵奠斝……或歌或咢”,爵、斝,包括罍,皆为当时的青铜酒器。
同这酒器的偶然相遇,不在雕廊画栋鼎食之家,不在起坐喧哗众宾之宴,于三燕古都的博物馆,见它正静静地伫立在玻璃器皿里,“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目光触及它的一瞬,立刻想起白居易的这句诗来。它吸纳日月之光,融入豪气,凝聚着饱满的青铜气息。它为圆形,小口,广肩,深腹,圈足,双耳衔环,腹下有一鼻,有盖。一条昂首的蟠龙正盘旋在盖子上。繁缛的花纹,遍布它的周身。仔细看它的介绍,蟠龙兽面纹罍。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当年的诗仙李白月下独酌,将满满的一罍酒连同他的诗情都倾注在美丽的月夜。较之诗仙,一代大家苏轼的绛蜡烧残玉斝飞,离歌唱彻万行啼,平添了壮志豪情。罍、斝、樽等这些青铜酒器,多在古诗词里出现,人们以此抒情言志,寄托情感。或许他们笔下的酒器与眼前的这一版高度相似。再注目迎面的蟠龙兽面纹罍,下面的一行注解着实为之震惊。“西周(公元前十一世纪—公元前七七一年),一九七三年出土于辽宁朝阳喀左,酒器”。如此看来,《诗经》里周朝贵族隆重举办的那场party,所用的酒器极有可能和面前的蟠龙兽面纹罍同款。眼前的这尊酒器,蟠龙盘踞盖顶,兽面隐现繁纹,仿佛以斑驳的印痕诉说着它的古老与神秘。
这尊青铜酒器身上的每一道纹路,似乎都镌刻着跨越千年的铸造密码,其繁复精美的纹饰、精妙绝伦的造型,以及历经岁月淬炼的工艺,皆为彼时匠人大胆想象与精湛技艺的生动写照。有史料记载,青铜器的铸造方法有多种,其中,模铸法,是商朝应用最普遍的一种方法。在原始自然条件下,先人们以泥制模,雕塑成各种图案、铭文,阴干后再经烧制,使其成为母模,然后再以母模制泥范,同样阴干制成陶范,熔化合金,将合金浇注入陶范范腔里成器,脱范后再经清理、打磨加工后即为青铜制品。因每一个模具只能制作出一个铜器,所以,世上的每尊铜器都有它的独一无二性。祖先们制作铜器时,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通过模具在铜器上绘制出蟠龙兽面以及各种花纹图案、书写上匹配的铭文。可谓超凡脱俗、典雅精美。数千年来,后人们依然沿袭这种方法,制作各类用品。至今,玻璃酒瓶的制作,仍以铜合金作为模具材料,可见这一古老工艺的经久不衰。
设想当年刚刚诞生的青铜酒器,一定明亮光洁,像初浴而归的青涩少女,清纯、明丽,娇羞欲语,浅笑嫣然。盛满酒水时,笑意盈盈。倾出美酒后,凝眸以待。
其实,专家们早已将目光聚焦于这些面见于世的青铜熔铸器具上,推断它始于马家窑至秦汉时期,其中以商周时期的器物最为精美。《鲁颂·閟宫》中提到“白牡骍刚,牺尊将将”,表示用白牛制成的牺尊。《周南·卷耳》中有“我姑酌彼金罍”的记载,表达斟满酒罍之意。“赫如渥赭,公言锡爵”,说的是公侯用青铜酒器—爵来赐酒。《豳风·七月》中“称彼兕觥,万寿无疆”,意为用兕觥盛酒敬酒。诗经里多次记载的尊、罍、爵、觥等都是青铜酒器,足以证明它在当时是非常流行的,也展示了这一酒器在礼仪中的重要地位。
作为礼仪之邦,拥有五千年灿烂文明历史的华夏大地,青铜酒器成为传承的媒介,在不同场合和层面发挥它的重要作用也不足为奇。《诗经》中“韩侯出祖,出宿于屠。显父饯之,清酒百壶”,描写的是为入朝受封的韩侯饯行离京时的场景,周宣王的卿士显父备好美味佳肴,周宣王以赐清酒百壶对韩侯寄予厚望,提醒韩侯一定要做一位利国利民的好官。如此看来,镶嵌金龙玉珠的青铜壶,不仅是酒席上的一道风景,也融入了一位君王的无限期许。心中装满百姓甘苦与国家社稷的君王,其仁爱在一壶青铜酒器中情不自禁地淌溢出来。
或许当时的青铜器正是带着这样的期许被置于殿堂或高台。它由普通盛装酒类的酒器、烧煮食物炊具的功能进一步升华时,赋予了它新的含义,曰鼎。它的形体较之酒器扩大若干倍,放置众人目力所及之处,不止是为了醒目,更寄寓了人们的无上崇敬。从鼎字的由来推测它的演变过程。它的甲骨文字形上面,像鼎的左右耳及鼎腹,下面像鼎足。它经历了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等字体演变而来。关于鼎的由来,也流传着许多故事。相传,当年夏禹命人依照铜器的形状,将九州长官贡献的金属品熔铸成了九个鼎,上面铸造各种奇物的图象,目的是提醒黎民百姓牢记魍魉魑魅等鬼怪的相貌,在出入山林等地避开它们的侵袭。
凡此种种,足以证明,鼎历经朝代更换,社会发展,由家常用具升级为国家重器,具有了新的意义。它三足两耳,稳固厚重。著名的司母戊鼎,高达133厘米,重达832.84千克,是商朝后期青铜器的巅峰之作。这件鼎的造型雄伟,纹饰繁复,充分展示了古人的精湛技艺和无穷智慧。当人们将鼎视为一种礼器时,成为权利与财富的象征。所谓“天子九鼎,诸侯七鼎,大夫五鼎”,印证了鼎的多少,体现地位的高低;鼎的轻重,标志着权力的大小。自古以来,人们将天子誉为九鼎至尊;言辞诚信,以君子一言九鼎而喻之。怀着尊崇的心理,人们将鼎视为权力、稳定和永恒的器物,成为先祖以及后人们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图腾。
关于青铜鼎,衍生出许多典故。鲁桓公二年春,宋国太宰华督杀死了宋殇公,这在当时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很可能受到鲁、齐等诸侯国的干预。因此,华督便向这些诸侯国行贿。鲁桓公接受了华督贿赂的郜鼎。鲁国大夫臧哀伯劝诫君王鲁桓公忌纳郜鼎。从“昭其俭”、“昭其度”、“昭其数”、“昭其文”、“昭其物”、“昭其声”、“昭其明”,苦口婆心劝诫鲁桓公收受华督送上的青铜鼎不合礼法。用周武王克商后“迁九鼎于雒邑”招来“义士”非议的历史教训,奉劝鲁桓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纳别国的鼎是“灭德立违”的错误举措。如果说臧哀伯的劝说娓娓道来,那么,周大夫王孙满的答复义正言辞。春秋时期,周王朝逐渐衰落,诸侯称雄争霸。公元前606年,楚庄王先后吞并一些小国后,便陈兵于周朝边境,并询问九鼎的轻重,伺机取代周朝王权。周大夫王孙满郑重地说,王朝的兴亡在于德政,而不在于鼎的大小。接着,列举“夏桀因有昏乱行为,九鼎迁移到商朝,保持六百年;商纣王暴虐无道,九鼎又迁移到周朝”的事实,阐明王孙满以德之休明,虽小,亦重,国之兴衰,“在德不在鼎”的道理,有力地回答并警示了楚庄王。
青铜鼎,自古即是国之重器,力量的象征,凝聚了源远流长的古国文明。在辽西三燕古都,一尊兽面饕餮纹大鼎的出土,为这座古老城市的文化背景悄然揭开了神秘的面纱。此鼎饰以兽面饕餮纹,双立耳,深圆腹,三足兽面锥状,因此而得名。它重达五十多公斤。尤其专家研究的结论是,它较比赫赫有名的司母戊大方鼎铸造时间还要早些。鼎,是社会地位和政治意义的标示,这尊兽面饕餮纹大鼎,无疑代表了三燕古都这座城市深远的历史,厚重的文化。据载,夏、商、周时代,形制饱满、装饰繁缛的青铜器已经安放于各种祭祀场所。可见,早在殷商时代,三燕古都境内就有了重大的祭祀活动,此鼎的出土为这里具有古老庞大的国家机构及社会组织做了注脚,是红山文化悠久历史的例证。
《左传》所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遥想当年,钟声铿铿,鼓声隆隆,最高首领率领人们在具有历史意义的红山上多次举办拜祭活动。一祭天地,二祭先祖,三祭君王先师。祀典原则可以四字概括,“崇德报功”,源于《荀子·礼论》, “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本,是本源;生,为生存;类,指家族、种族;治,即社会的伦理、秩序。由此可见,人类社会的生存有赖于三类对象,于是形成了三类祭祀行为。看来,曾以农耕为主的三燕大地上,人们常以敬天崇地求得粮食的丰收以及大自然的恩赐,一直深怀敬畏之心,自古就已形成了一种文化。
这种文化随着日月星移,在历史的变革中渊源流传。那些我国起源时间最早,使用时间最长的青铜器,盛满历史的记忆。沁在那些铜器上的微微绿意,既是青铜器的时光符号,亦是传世久远的见证。九州似鼎终须负,万物为铜只待镕。数千年的时光里,它默默地经历了深藏地下的暗无天日,以及惊现于世的淡定自如。
悠悠凌河两岸,巍巍凤山岩麓,是青铜器的故乡。在利州惊现青铜器窖藏遗址,专家们在数里内竟出土各种铜器近百件。这些青铜器具,或许来源于青铜器的初始阶段,或许来源于它的鼎盛时期,或许它是一户贵族家庭的酒斝,或许它是一家平民家里的壶,尊、爵、角、觥、缶、卣……或许我们俯首间,会触及一尊古老的青铜器皿。有人说,这是商周两代文明交替时光的映照,是中原文明与北方文明的交错,是孤竹国的身影、古燕国的消息。它们更是文人墨客笔下的无限情意。从远古的《诗经》所记载,到鼎盛时期唐诗的流传,李白衔杯大道间,白居易的月光长照金樽里,苏轼的把酒问青天,再到吾先辈及后辈们,无不将古老的青铜器皿斟满深情,让岁月印证它的久远。
一位出生于斯的作家深情地以青铜雨为题,写家乡珍贵的雨,抒发浓浓的乡愁。当地政府专门设立青铜雨广场,建成青铜雨雕塑。作者写到,“青铜雨”,这是多么壮丽、多么恢弘的雨啊,它是雨的雕塑吗?如果是,那么,可能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地方比我的家乡更适合这个雕塑了。辽西人们对雨是企盼的,对青铜是无比敬仰的,雨是青铜的,大地是青铜的,人也具有青铜的特质。青铜的硬度,它的耐磨性,经风淬雨的韧性,同辽西的人们极其相似。
唐朝诗人高适当年来到营州,即兴吟诵《营州歌》,诗中的营州,即是三燕古都。“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饮酒”,描绘出辽西人的豪爽与好客。或许因为燕山雪花大如席,或许因为长风万里卷秋鼙等环境特点,造就了北方少数民族自古以来饮酒习性。三燕人爱酒。酿酒历史可追溯到5000年前的红山文化时期,白狼河畔,凤凰山邸,祖先们就开启了用水果或黍酿酒的生涯。当然,酒器早就成为每个门户必不可少的器具。想必当时,琵琶美酒夜光杯,临战前将士们举起酒樽;把酒话桑麻,百姓家适逢好年景,端起酒盏---这场景,同古代的人们端起青铜酒器的场面若合一契。一擎千古事,姑酌彼金罍。
不止在辽西,放眼广袤神州,尚有不计其数的青铜器皿源源不断地面见于世,它们以各个朝代的不同姿态呈现。让人无不猜想,我们所在的地下,有一尊最大的青铜器皿,在漫长的岁月里,捧起的是大地以及之上的万物,淬炼的是灵魂。这些铜器,如同一本典籍,让后人们读到它的底蕴深厚、历久弥珍。
原载《散文百家》2025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