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能下这么大的雨,雨点儿碎玉般扑在宽大的车窗上,玻璃上蒙上一层雾,风和车速联袂出手,车窗变成了一片湖,荡漾着波纹,像一次潮汐。仍能看清一粒粒雨水爬过车窗清晰的痕迹,珠帘逶迤。
大型客车在丹锡高速上缓慢行驶,目之所及,无处不是雨透明手掌。
朝阳市作家协会每年组织一次大型采风活动,这一次制定的计划是“探寻红山文化,领略蒙地风情”,目的地是与朝阳相邻的内蒙古赤峰市。朝阳和赤峰都需要雨,这雨来得好哇!
一
用心灵感悟一种文化,是强化精神内存的一件大工程。我利用闲暇时间补课,阅读和考察(不敢说研究),目光与出土文物胶着,玉器的精美,最能打动人心。像掌上玉猪龙仿品,挖出我内心的玩性,仿佛看到5000年前,工匠打磨时狡黠的笑脸,也许是一个年轻人,顽皮,咋会想到猪与龙结合?也有说是熊与龙,都算。可爱至极。
赤峰博物馆展柜里,红山出土的文物不动声色,像无字碑,蕴含广阔,容下苍生无尽的想象。
展厅中央,一尊墨绿色的C形玉龙盘踞,龙身卷曲似蓄势的闪电,龙鬃飞扬若流动的云气。这是被誉为“中华第一龙”的红山玉龙,1971年出土于翁牛特旗三星他拉村。它的脊背上有一枚精巧的穿孔,悬垂时首尾平衡如秤——古人以这样的智慧,将信仰的重量托付给天地。展板上一张考古现场的照片,敖汉旗元宝山出土的玉龙,长15.8厘米,龙身蜷曲像是模仿“中华第一龙”,成为迄今最大的红山玉龙。考古专家苏秉琦先生评价红山文化:“不似一支蜡烛,而是满天星斗。”
玉龙一侧,一枚勾云形玉佩镂空的卷云纹似被风雨雕琢的岁月,考古学者推测,这是巫师沟通天地的法器,像摩尔斯密码,它们承载着先民对风调雨顺的永恒祈愿。
一件嵌贝彩绘陶鬲以朱红与玄黑交织的纹饰闯入视线。夏家店下层文化的匠人将海贝碾碎成粉,混入颜料,让陶器在火焰中涅槃出海洋与陆地的结晶。一位老者驻足良久,喃喃道:“这纹路像极了老家门前老哈河水的波纹。”文明的血脉,原来早已渗入族群记忆的肌理。
陶器的故事更显质朴。赵宝沟文化的鹿纹尊形器上,两只神鹿凌空腾跃,鹿尾化作放射的日芒,细密的网格纹以毫米等距,恍若先民以指尖丈量日月轮回的刻度。而凤形陶杯则蜷曲如一只敛翅的鸟,冠羽与古籍中的凤凰图腾遥相呼应。红山先民将飞禽走兽凝于陶土,让游牧的苍狼与农耕的粟穗在纹饰间共生,文明的多元性早已埋下伏笔。
碳化粟粒泛着黝黑的光泽,我从上面看到一片庄稼——在兴隆沟,8000年前,西辽河畔的先民俯身播种,让大地第一次结出驯化的果实;石耜与双孔玉刀陈列一旁,刃口的磨损诉说着垦荒的艰辛,像触摸到先民掌上的茧花;玉器上温润的包浆,印证着先民对美的觉醒。在这里,实用与信仰从未割裂——耕种是向土地献祭,琢玉是对神灵倾诉,每一道陶纹都是写给时间的诗。
牛河梁遗址展柜——它更早来到这里,像朝阳的代表。复原图前,坛、庙、冢的布局与北京天坛惊人相似。三层圆坛象征“天圆地方”,女神庙中泥塑的面容竟与华北人眉眼相仿。原来,红山文化早已将“敬天法祖”的基因镌刻进华夏血脉。那些曾被认为专属中原的礼制,早在5000前,便已在北方的星空下生根。
看到一组青铜马具,銮铃、当卢、节约……这些散落的零件在专业人士的手中重新拼合,竟复原出一辆完整的战车模型。我刚从克什克腾大草原游历归来,在那里也看到一副马鞍,精致如斯。人们常常遗憾红山文化遗址中没有出土过青铜器,可又有谁说得清青铜器由来的渊源?文化,最让人品之不尽,又不失迷茫的诱惑。
二
之后,为了深度了解红山,2024年深秋时节,和朋友片羽、秀宇、玉明驱车数百公里,再次来到赤峰游览红山。
红山公园石阶绵延而上,赭红色的山岩在阳光中泛着温润的光,像一幅被岁月反复皴染的古画。石缝里钻出的野草扭身张望,我的裤脚与之擦身而过,这是我与红山公园亲昵的问候。
红山的赭红层次感明显,低处的岩石泛着铁锈般的暗红,像被篝火熏染的陶土;越往上走,颜色愈发清透,在阳光里竟透出琥珀般的光泽,像山体内部藏着永不熄灭的火种。外来者,像我,蹲下身细细观察,用手抚摸。红山!红山!终可得以亲近。
半山腰的观星台,八根石柱刻着二十八星宿。白天无法观星,也无法观万家灯火。但可看蓝天白云,可想象,可观红山之红,揣摩“赤峰”之名的由来。
我们舍不得赭红情怀,一起在广场突出的红山岩石上合影,像完成一个约会。
昭庙的后山上有处摩崖石刻,模糊的佛像在风雨中只剩轮廓。有人说这是辽代的遗迹,也有人说更早,是鲜卑人留下的信仰痕迹。无论如何,这些沉默的石头早已成为山的一部分,就像山脚下敖包堆起的石块,每一块都承载着凡人的祈愿,在岁月里层层叠叠,最终长成了山的骨骼。
山脚下的古树群组成另一个世界。百年的樟子松像拄着拐杖的老者,树皮上的裂缝里嵌着青苔,树洞里偶尔探出阴石蕨的叶子;暴马丁香的枝干如舞者,我们办公楼下就有这种树,阳历五月花团锦簇,香气缠绵;最特别的是那株“共生树”,想象松树与枫树的根在地下缠绵,仰望枝干各自向天空生长。还是想象:春时枫叶未红松针新绿,秋时松涛依旧枫叶如火,像两个灵魂在同一副躯壳里共生共舞,不辜负人间一番热闹。
红山公园的角落,设有石器展示区,那些磨制的石斧、石铲,静静躺在玻璃罩里,明知道是仿品,却仍让人想象来自5000年前厚重的文化气息;参观民俗馆里的勒勒车,车轮上的木纹与公园里的古树年轮遥相呼应,仿佛同一根时光的线,串起了过去与现在。
又想起苏秉琦先生的“满天星斗”,目之所及,都是红山文化的张力。
三
话说采风主题之一“领略蒙地风情”,目标锁定赤峰翁牛特旗。
内蒙古广袤的版图上,赤峰市翁牛特旗以“龙凤之乡”闻名遐迩——这里不仅是红山文化的发源地,更承载着蒙元文化的厚重历史。
2024年7月,朝阳市作家采风团队踏上了探访蒙古王城的旅程。这座以“蒙元文化”为主题的文化旅游综合小镇,被当地人誉为“草原上的史诗画卷”,重现了成吉思汗时代的辉煌王朝,成为展现赤峰红山文化的新地标。
穿越起伏的丘陵与点缀着牛羊的草场,穿过巍峨的城门楼,踏上拱形木桥,这一刻,仿佛时空交错,历史的帷幕就此拉开。
迎面一尊高耸的成吉思汗骑马铜像。这位英勇的蒙古族统帅身披铠甲,目光如炬,仿佛随时要策马扬鞭,驰骋疆场。雕像基座镌刻着他的丰功伟绩……此刻,“一代天骄”面色沉静,迎接来自辽西的一群写作者,其中有蒙古族作家梁鼐,他是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获得者。
沿着“蒙元文化体验轴”前行,两侧的壁画与浮雕以连环画形式展现了蒙古帝国的崛起之路。从铁木真少年时期的磨难,到“十三翼之战”的转折,再到西征花剌子模的壮举,每一幅画面都凝聚着草原民族的坚韧与智慧。让人遗憾的是,我们错过了“王汗金顶宫”里的大型实景演出,错失见证历史深处一个帝国诞生的机会。
我期盼着夜晚的到来,去邂逅一场篝火。却等来一场大雨,我们被困在宾馆,本打算一醉方休,导游及时传来好消息:可以夜游王城。
夜色中,雨丝斜斜。蒙古王城的石阶上,雨点比赛蹦高,像一群调皮的孩子。登高远眺,起伏的楼舍被雨雾晕染成水墨般的灰蓝。这座以蒙元文化为魂的文旅小镇,在雨夜褪去了白日的喧嚣。王汗金顶宫的琉璃瓦檐下,铜铃随风轻颤,似在召唤一场与火神的古老对话。
雨与火似有不妥,可这有什么呢?我们兴致盎然,如奔赴一场盛会。
一串串烟花在空中炸开,绚丽的光芒让雨幕变得流光溢彩。这是篝火即将开始的庆典,我们匆匆向篝火场地靠拢。
穿过雕花拱门,一群身着靛蓝蒙古袍的少女捧着酥油灯盏匆匆走过,灯芯在雨中摇曳,映出她们衣襟上银线刺绣的火焰纹样。这个瞬间让我驻足,半天没缓过神来。
扩音器传来主持人低沉浑厚的语音,蒙古语和汉语交替播报。木材架在可移动的巨大铁架上,被工作人员推到广场中央,被淋湿木材乌黑。我为木材能否点燃着急,看到工作人员把成桶的柴油泼在了木材上,才略放心。
主持人在介绍“祭火祈福”的由来,篝火将按古礼点燃,“雨是长生天的恩赐,火是祖先的魂灵,两者相遇,便是神谕降临的时刻。”
喀喇沁亲王府的青砖黛瓦在雨中泛着幽光。这座始建于康熙年间的古建筑群,此刻被雨幕笼罩,飞檐翘角上垂落的雨线如珠帘轻颤,檐下的铜铃随风低吟,仿佛在等待一场跨越时空的仪式。
榆木与桦枝垒起的篝火堆正静默伫立——今夜,这座清代蒙古王府将点燃雨幕中的火图腾,以最古老的方式,向天地献上蒙古族对火的虔诚礼赞。
雨水浸润着王府的青石板,却浇不灭人们眼中跳动的期待。祭火,是蒙古族与自然对话的古老语言。雨夜的篝火更添一层庄重,像是长生天故意的安排。
一位身着白色蒙古长袍的年轻人手持火把,在雨中反复摇动。火星迸溅的瞬间,人群屏息。火苗起初微弱,却在木柴间倔强蔓延,在雨水与火焰的角力中,火舌终于攀上木堆顶端,化作一团跃动的赤金。广场上身穿蒙古族服装的年轻人与游人一起欢呼。
篝火渐盛,马头琴的旋律自王府的回廊深处流淌而来。舞者踏雨而行,袍角绣着的火纹在风中翻卷,如流动的图腾。婀娜少女们头戴银饰,发辫缀满珊瑚与绿松石,在火光中折射出细碎金芒;雄壮的男人们甩臂踏步,靴底溅起的水花与火星共舞,恍若将草原的野性凝成具象。
高潮是空中威亚上的蒙古族少女,长袖纷飞如仙女翩翩降临,人群一片欢呼。我仰望,不顾雨点灌进鼻腔。
雨水没入火堆的刹那,火星如繁星炸裂,雨水在高温中蒸腾成雾,氤氲中似有火神乘雾而降。人群围火成圈,掌心向上承接雨丝,再猛然甩向火焰——这是蒙古族“哈里木”祭礼,水与火的交融,人间与神界的共鸣。
雨势忽疾,舞步却愈烈。年轻的主持人手持火把纵身跃过火堆,衣袍带起的风掀起一片炽红光弧。“跳火堆”的习俗本为祛除厄运,今夜却在雨中演变为一场生命的狂欢。火光映照着一张张面孔:皱纹深刻的老者、脸颊泛红的孩童、目光灼灼的朝阳作家们……他们皆是火的子民,血脉中奔涌着对火的敬畏与眷恋。
在主持人的引导下,游人有序跑上舞台,围着篝火欢呼奔跑,把手搭在前面伙伴的肩膀,不停地旋转,旋转。
雨夜的篝火终会化作灰烬,但蒙古族的火文化,早已如喀喇沁亲王府的铜铃,在风中吟唱千年。火是光明,是洁净,是游牧民族与严酷自然博弈的勇气,更是血脉中代代相传的信仰密码。当玉龙图腾与火神祭仪在雨中交融,翁牛特旗王府见证:有些文明,越是经风雨洗礼,越显灼灼其华。
四
在广袤的华夏大地上,有一处令人心驰神往的地方——玉龙沙湖。它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内蒙古赤峰市翁牛特旗乌丹镇境内,地处科尔沁沙地的西缘。这里,大漠与湖水奇妙交融,自然风光独特,历史文化底蕴深厚,散发着无尽的魅力。此处,也是这次采风活动的休闲之地。
初闻玉龙沙湖,便被它的名字所吸引。“玉龙”二字,自带一种神秘而高贵的气质,让人联想到古老的传说和悠久的历史,更会联想到红山文化。而“沙湖”的组合,又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沙与水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元素,却在这里和谐共生,构成了一幅奇特而美妙的画卷。
细雨纷飞中,我们来到这片沙地,眼前的景象着实让我震撼。远处,连绵起伏的沙丘在雨雾中仍不失金色的光芒,如同一条蜿蜒的巨龙横卧在大地上,这便是玉龙沙湖名字的由来之一。沙丘形态各异,像金字塔,棱角分明;像波浪,圆润流畅。
走近湖边,清澈的湖水更像一个神话。雨后初霁,玉龙沙湖的湖水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蓝天、白云和沙丘。湖水呈现出一种迷人的蓝色,深浅不一,在阳光的折射下,波光粼粼,美不胜收。湖岸边,洁白的沙滩与湖水相接,沙质纯净,没有一丝杂质。伙伴们忍不住脱下鞋子,踩在沙滩上,细沙从脚趾间流过,痒痒的,十分惬意。湖水轻轻拍打着岸边,泛起层层涟漪,带来丝丝凉意,驱散了夏日的炎热。
玉龙沙湖的地理位置十分独特,它位于半干旱地区,处于沙漠与草原的过渡地带。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造就了这里丰富多样的生态系统。在湖边,生长着大片的芦苇荡,翠绿的芦苇在风中摇曳生姿,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演奏着一曲大自然的交响乐。芦苇丛中,不时传来鸟儿的鸣叫声,它们在这里栖息、繁衍,为这片宁静的土地增添了无限生机。湖水中,鱼儿自由自在地游弋,时而跃出水面,溅起一串串晶莹的水花。而在沙丘上,耐旱的植物顽强地生长着,它们的根系深深扎入沙中,抵御着风沙的侵袭。这些植物不仅为沙漠增添了一抹绿色,也为许多小动物提供了食物和栖息地。
除了自然风光,我感兴趣的是玉龙沙湖承载厚重的历史文化。这里是红山文化的发源地之一,出土了被誉为“中华第一龙”的玉龙,这一发现将中华民族的龙图腾崇拜提前了数千年。站在这片土地上,我仿佛能感受到远古时代的气息,看到先人们在这里繁衍生息,创造出灿烂的文明。玉龙沙湖不仅是大自然的杰作,更是历史的见证者,它将自然景观与人文历史完美融合,让人在欣赏美景的同时,也能领略到深厚的文化底蕴。
这次采风,真的很圆满!
原载《百柳》2025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