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阳台上,我用方砖砌成一个“迷你菜园”,每一个池子种上一样蔬菜。花草栽在花盆里,雍容华贵,码在阳台的边角之地。阳台像是钢筋水泥构件中伸出的手,接住我在普通日子里一些贴近地气的想法。阳台面积不大,5平方米左右,被花草蔬菜挤满后,像开启了异域空间,我在惊喜和新奇间流连忘返。 风兴奋地扑来,把我当成亲人一样拥抱,能在拔地而起20多米高的地方与我相遇实属意外。露天阳台是楼房设计者不泯的童心,好像必须如此才能完成一种思念,是奔赴地外延。眼前楼群层层叠叠,这是城市能容下的想象。像我,像所有心怀原乡的普通人,面对楼群,总会在脑海里硬生生开辟出一片农场——无穷的植物和色彩,在生硬的板块里郁郁葱葱。那是久遁的梦,像身体骨骼一样被忽视。而眼前,一幢楼房就是一棵树,居住在其中的人们,不过是寄居的鸟儿。这样想,坚硬的钢筋水泥就有了生息,像树的四季一样,有枝有叶,有呼吸和颜色。阳台上的菜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每天我都挤时间收拾一下菜园,看清菜叶微弱的变化,捕捉风穿过叶片的声音。这些细微的动态,足以安慰我这个在喧嚣中奔走的人。
我习惯在阳台瞭望,白天看云看风景,夜间看星星看月亮,身边的蔬菜一茬一茬,热热闹闹。我心里隐性的枷锁纷纷卸落,身体变得通透轻松。
不知何时,我突然热衷绿色植物。我的生命曾经稚嫩光鲜,也在阳光下蒸腾潮润的水汽,它生长在遥远的乡间田畴之中。弹指一挥间,我被冠以追求的引诱步步深陷,囚困在城市。我走过很远很颠簸的路,闯入生命一片陌生地带;时光荏苒,那种陌生感依然存于心间。我重启一片园地,虽然只有五平方米,绿色依然如旧,像刚刚远方归来的亲人。四周围拢过来的钢筋和水泥,是城市的一种代言。在这样的天地,绿是那样的弱小和卑微,但又不失倔强和顽强。蔬菜拯救了我,像一位蒙面大侠,穿梭在柔弱无骨的时光中。
池子里的小白菜刚刚展开两片叶子,像翩翩起舞的蝴蝶。白菜种子是修车的老王送给我的,他神秘地向我眨着眼睛,一双沾满油污、粗糙的大手,在一个分辨不出颜色的工具箱里小心翼翼地翻找。雨零星地落着,是那种润如酥的春雨,人的心里痒痒的。找到那个小帆布袋时老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谨慎地一点点倒出一小堆褐色的菜籽,怕一用劲儿,所有的菜籽都会倾囊而去。“够了,应该够了?”像是问我,又像是问自己。老王是个豪爽的人,近年来为残疾人义务修电动车,有人特意穿越一座城来找他,风尘仆仆的笑容后藏着感激。小小的白菜籽,像从乡下流浪到城里的打工者,愣头愣脑,在掌心毫无分量。它们一粒粒无情地从帆布口袋里奔逃。“巴蛋的!”老王低骂了一声。他知道这些逃离他的种子,会绿成一团,长成棵棵昂扬的白菜。那是他老家的白菜,他用花盆种过,很成功。他说时,眉梢的雨滴摇摇欲坠。慢时光里,小白菜渐渐长大,叶片如小孩微微翕张的唇,转眼间层层簇拥在一起。长大的白菜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它完成了老王故乡的传说。
席下小葱才三四天(“席”是方言,意为“种”),针尖一样钻出土层,心急地张望。在家乡,秋天席下的小葱,要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在春天的暖阳下伸开腰生长。阳台上,席下的葱忽略掉蛰伏,慢慢变成葱应有的模样。葱籽是C赠送的,装在一个用过的红包里,像刚刚经历喜事。被红包装过的葱籽很谦逊,和池子里的土融为一体,变成一枚枚葱针,穿透时光。C写散文,征文获小奖,红包是用来装奖金的,上面有阿拉伯数字300元。为了给我拿葱籽,随手用上了。葱籽也沾染了文气吧,长出的小葱像C一样纤细柔美,有林黛玉的态度,把辛辣的气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赖床的晨阳刚刚伸了一个懒腰,半坡的野花全醒了……”C的文字和她一样不喜欢起早,偏在一个清晨走了那么远的路给我送葱籽。
在繁闹的时光里找出一日清闲,我和朋友小鹿一起回到她乡下老家,她家的院子远离村庄,在一个山腰下。院子很大,一排六间红砖平房,带着些豪气和洋气,却又徘徊在陈旧的光影里。院墙是用碗口粗的木头围起来的,成年人的肩头高,有了墙的意识。木头——来自山上的杏木、榆木和杨木——多年积攒的雨雪信息,木栅栏早已分辨不出原来的模样,乌黑,有了腐朽的迹象。偏偏,有的木头伸出一条崭新的枝条,它又活了过来,挑着几片树叶,杏叶榆叶或杨树叶,主动报出了身份。天下万物都是有生命和记忆的。院子里有菜园,用劈柴篱笆随意地一拦,篱笆潮湿乌黑,在冬夏的雨雪里和木头墙做同一个梦,它也忘了自己的身份。菜园疏于管理,大多蔬菜被齐腰的野草覆盖,菜长着长着就和野植志同道合,变得自由散漫。我看到一片开花的萝卜,高高的,超出了众多蔬菜,像流浪的吉卜赛人。枯白的萝卜花保持原来的样子,拿破仑帽一样,手指一搓,一颗颗黑色的、圆圆的种子,蚂蚁一样滚到掌心。我收集一小撮萝卜种子。小鹿家的房子很久没人居住过,点燃的木柴在灶间慢慢燃烧,像回忆一些事情。炊烟在灶间和火炕内徘徊,寻找过去的路,或者是寻找记忆的缝隙便于逃遁,炕沿喷着白色的烟,含有劈柴气息的烟雾在老屋里慢慢聚集,呛得人直流泪。小鹿歉意地笑着,太长时间没回来,老屋有些认生。而我最大的收获是一小撮种子,攥在掌心。后来这小撮被我攥热的种子,播种在阳台菜池里,它们渐渐长大,变成壮硕的萝卜。
在阳台上种菜,只有这个时代才会出现。菜池里的豆角秧,像初次进城的打工者,把自己的根扎在并不厚实的土层里,慌张地拽住同伴的衣襟。我的播种打乱了蔬菜对应的时序,我把它们安排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天气刚刚变暖,就打发它们一起出发。春夏秋的菜品难得相遇,它们像听话的小学生一样坐在一个课堂里。西红柿的藤攀着竹竿慢慢伸开,像盲杖悄悄探寻。叶片像刚刚从衣兜里抽出的手,特有的气息缠绵,用手指搓搓叶片,气味厚了几分。转瞬间,乒乓球大小的绿果,小灯笼一样簇拥鼓胀,咋看都让人感动。植物生长得玄妙!一种蔬菜,把大地里的滋味和颜色唤醒,几多酸甜苦辣,几多姹紫嫣红,一点一点装饰着我的生活。
花草和蔬菜不一样,譬如文竹,需要一个故事和一个更精美的花盆。玲的网名叫文竹,是一位医务人员,手指纤细,文竹也不过如此。她用浅色的指甲油,后来不用了。在一个雪天为我送来流感疫苗,那天的雪下得没完没了。她敏感,善良,低语,乌黑的头发束成马尾辫。她对生存的见解很独特,她说,这棵文竹是从一株小苗养起,柔弱得让人心痛,如烟如雾的态度,似有深不可测的忧伤。文竹长大后蓬松,绿瀑漫卷,像玲的长发。一盆龙须爪,来自一个叫大平房的小镇,那个曾经的旧居。火车喘息着,把我从沉睡中摇醒。窗户不太情愿地抖动着,龙须爪跟着一起颤抖。这个瞬间时时想起,像数不清的各种瞬间一样。进城的龙须爪满意地在阳台的一角晒太阳,像一个入定的老僧。
雨轻车熟路地到来,丝丝澄明。我提前就把花盆搬进室内。阳台上,各种蔬菜用不同方式迎接着雨的到来。雨落在菜叶上,落在泥土中,我贪婪地伸出手掌,雨落在我的手上,散化掌心。潮湿的气息,借机溜进我的居室,惊动了正在忙碌的妻子,放下手中的家务,和我一起看雨。
我种下的菜,在节气的时序里,生与死、丰盈和枯萎,它们有自己的规律和定数。菜初长成,绿得惹人爱,但太拥挤,不适合生长。从手指能捏起时,我开始间菜,让它们拉开距离。白菜叶子长到寸许,间下的菜叶水灵灵的,配一碟豆瓣酱,蘸而食之。菜叶清爽微甜,真想那种滋味在口齿间更久一些。土壤与蔬菜互补酝酿出浓郁地气,会招惹一些虫类。某一片菜叶变成纱网,是虫儿的罪过。捉虫儿也成了日常的一项工作,蹲着挪移,两腿发酸,汗滴禾下土。有的虫儿不能捉,比如蛐蛐,它们在夏夜里唱歌,“吱吱——吱吱——”,阳台就生了气候。看着菜每一天的变化,小辣椒、小茄子、小西红柿逐渐成形,忘掉了劳作的酸痛。
一只蜜蜂在菜园间巡回,小小生物的灵性不可思议,它是怎样飞到半空中的小菜园呢?还是不相信,凑到跟前细看,复眼,黄色花格肚皮,翅膀因为飞而薄如蝉翼的虚影,不是蜜蜂还是谁?两只蝴蝶在花草间翩翩起舞。我看到它们,和它们看到我一样,都慌张一下。后来谁也不理谁,各忙各的。有时自然法规的和谐,在瞬间就能搞定。居然飞来几只麻雀,它们像刘姥姥初进了大观园,在小菜园里一惊一乍,我刚一露面,它们旋风一样飞走。应对我的生活,这似乎是一场梦。还有两只鸽子,站在阳台边缘的铁栅栏上,向小菜园张望,扭身又向远方张望,像是等待一个命令。相机快门声惊扰了它们,顿了一下,扑扇着翅膀飞向空中。这样的邂逅还会有的。小小的阳台,小小的菜园,就这样形成自己独立的生态。就像是我,在这个小小的空间生成自己独特的思想和灵感。
临近冬季,菜池的菜所剩无几,大部分被我吃掉,一小部分被自然收走。譬如虫蚀鸟啄、风雨相扰,这样意义才全面。我不着急收拾残局,让它们带着旧梦的痕迹,和我一起盼着一场雪。我特意留下的两颗白菜,菜心攥着绿,明知自己枯萎却无动于衷,多像生活啊。瘦骨伶仃的辣椒秧,缠着豆角、西红柿枯藤的竹竿,似寒江蓑笠翁,残留的茄子、辣椒枯秧棵像是游走江湖的艺人。
雪花飘落,素白是整个世界的主题,坐在窗前的竹椅上,透过玻璃,看着雪一片片覆盖,梦境一样。一切瞬间洁白,我的旧时光重新堆积眼前。推开窗户,伸手就能抓起一把雪,掌心冰凉。我的心情晶透微寒。这种冷峻的时刻,适合想一些心事。
我的阳台,具有浓厚的自然天成气氛,它的伸展以及露天,是造物主的安排:给我打开一扇通往大自然的门。我通过这扇门走回一段岁月,情不自禁地重拾与草木相处的光阴,让露天阳台的四季证明我确实经历过。我收集土、种子,像在寻找走失的恋人,隔山隔水,隔着时间和时空。种子会用另一种方式把故事讲出来,在无头绪的城市里找到自己的曾经。可是我的播种真能回到从前吗?显然不能,像我精心照料的白菜、小葱和萝卜,再也长不回当年的模样,如镜中的自己,“今朝不与昨朝同”。少年的我布衣赤足、顽皮可恶,但天地间有真山真水,各种滋味也是原始朴素的。没有污染,也没有添加剂,是一种不含杂质的纯粹生态。阳台复原这个小小的念想,相见又辞别,演绎着一个个轮回:天光,流云,风,翻开一帧大自然的活页;鲜嫩的,鲜明的,生机勃勃的;可见的,不可见的,四季缩小版的流转;搞混顺序的蔬菜,在时光闪转中总会有小小的微笑;我城市的生活里,多出几样农具——铁锹、锄头、喷壶……它们曾住在乡下,结队寻上门来,必须有熟悉的、陌生的缕缕乡愁围住我、辨认我。我的内心反而如此平静。
原载《当代人》2025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