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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8-29 13:26:36 

乡村奇人


杨庆华

马侯

  我看到现在调皮捣蛋的孩子时,心里多少有些鄙夷。和我的表叔马侯比,无论从创意和形式上,他们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放到古代,我表叔是绝对能开宗立派的,就是现代那也绝对是妥妥的“顶流”。

  马侯是我表叔。我们那个地方叔不叫叔,叫伯(音“柏”)。没念过几天书的表姑爷给四个儿子的名字起得个顶个地好。大伯马腾干什么都磨磨蹭蹭,二伯马奔想奔也奔不了,腿脚不好,倒是开出租车的三伯马力,能一日百里。小伯马侯是马上封侯的意思,还是取了表姑奶的姓,都无从考证,但没关系,反正村里也没人叫他马侯,都是猴子精或大马猴子地叫。

  马侯年少轻狂的时候,带着我们这些虾兵蟹将横扫村里的大街小巷,后面跟着尾巴拴上小鞭的公鸡、戴着表姑爷老花镜的母狗,鸡飞狗跳真有点儿密州出猎的意思。李秀才家那株现在成了文旅打卡热点的百年牡丹就是当年马侯开过光的,这是马侯成名以后,李秀才的后人说的。农艺师于得水说,是因为当年的疏蕾才让那株牡丹分枝散杈,成了一次能开300多朵花的远近闻名的牡丹王。无论哪种说法,都是马侯成就了这株牡丹。当年他把刚孕蕾的牡丹骨朵儿全部掐掉发给我们当弹珠,那绿色花萼紧致地裹着那一点儿探头探脑的胭脂红,瞄向那个绛红色花托像手掌一样紧紧攥着的一缕鹅黄时,扑的一声,粉香四溅。这花雨留香的画面虽然是表姑奶后来赔了老脸和二十个鸡蛋换来的,但这弹珠弹出的童年,让我荒凉的乡村成了记忆中莫奈的花园。

  千万不要以为马侯就会辣手摧花,马侯创造的“奇迹”多着呢。看完电影《朝阳沟》,马侯就用他妈吃的止痛片泡了水,抹了他在自家院子里剪来的山楂、苹果、海棠、桃树枝的切口,插到村头那棵死了半拉身子的老梨树上,还偷了他新婚嫂子的红纱巾扯成条绑了芽枝,于得水跟着打下手。多年以后,靠发明了灭菌灵和网纱嫁接袋而晋升为农业局局长的于得水问他,电影也没这么演啊,你是怎么做到的?马侯不屑地“切”了一声:“锯你胳膊腿你不疼啊,受伤了不得包嘛。”

  马侯的狗死了,埋在那棵老梨树下。他披麻戴孝在前面跪着,脑袋上缠了白布的我们在他后面跪着。一阵风吹过,桃花、梨花纷纷扬扬地落在我们的头上,那阵仗既像桃园结义,又像秦可卿出殡。马侯的狗可不是一般的狗,偷瓜时放过哨,野浴时救过人。马侯的狗就像二郎神的哮天犬,没了狗的马侯,在村子里正经消停了几天。

  再出山的马侯,像孙猴子揭了封印,能耐越来越大,能耐大的人自然是带头大哥。他带着我们巡视村子时,腰板挺得笔直,破皮带上还别着一把手枪。人高马大的彪子把小文踩到脚下,真的像要碾死一只蚊子时,马侯神兵天降,拿出腰里的枪咣的一声,就见一条火龙直朝彪子的腿射去,彪子吓得瘫坐在地上,还尿了裤子,此后小文再也没被霸凌过。这伤害性极小、侮辱性极强的手枪,是马候用自己捡的碎铜烂铁打造的,又扒了过年放完的炮仗,将残余的硫磺做了火药。马侯胆大但心细,绝不蛮干,枪造成那一天,他先照二哥马奔来一枪,吓得腿脚不利索的马奔一个高儿蹦了起来,跛了的那条腿以后走路竟然好看了许多。

  村里的苞米、土豆丢了,马侯连夜侦查了几天,就招呼着大力一起弄个马蜂窝,扔到大力家的烟囱里,又把烟囱用干草堵上。那时候《小兵张嘎》这部电影还在赶往我们村的路上。做饭的大力妈鬼哭狼嚎地叫唤起来的时候,马侯和大力藏到干草垛后面偷偷地笑,马侯在场院边上薅一些马莲菜交给“大义灭亲”的大力,又贴着大力的耳朵不知都说了什么。

  大力妈拿着香裱去了村头的土地庙,我们躲在庙后,听她边哭边说:“神药管事了,她以后一定改,土地爷、土地奶奶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千万别找补大力,有事我担着。”大力抹了眼泪,不知道有没有后悔和马猴一起整治了他的亲妈。马侯不仅维护了我们村子的长治久安、民风淳朴,还丰富了我们村的语系,为村庄的后代贡献了两条歇后语:瘸子蹦高——忒(腿)好了,大力他妈上庙——不打自招。而猴子精、马猴子这两个绰号从此诞生了。

  没人记得马猴子什么时候开始不上蹿下跳的,据我爸说应该是马侯把那些捡来的碎铜烂铁卖给收购站,又从收购站换来许多废旧书刊之后。那段时间,马侯一脑袋扎到破旧书堆里时,他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闹腾了。马侯的眼睛从此不再叽里咕噜地乱转,有着少年的清明,还有着我们看不懂的神色,后来不再维持治安的马侯接管了我们村的娱乐。

  正月十五那天是要撒灯扭秧歌的,这天的秧歌,主要听那个叫耍公的谢场,正月里谁家都愿意讨个口彩。唱了几十年、唱了一番又一番的表姑爷唱不动了,“耍二代”马侯闪亮登场。马侯一张嘴,村里人就知道他这个“后浪”不得了,把表姑爷拍到沙滩上了。他到牛占山家唱“家有俊俏少年郎,来日登科把名扬”。牛占山他妈乐得拿出了新炸的脆条果子,一个劲儿地往马侯兜里装。到我家就唱“表哥府上来,马侯拜三拜,有女多伶俐,爹妈多培栽”。我妈笑骂这个猴子精啥时候长出息了!我那时还听不出来说那个多伶俐就是说我呢,就觉得红衫绿裤、锣鼓一响用一把扇子能转出七彩祥云的马侯是我们村最明亮的少年。

  爱读书的马侯却不爱上学,他总爱逃课到后山,躺在松荫罩着的青石板上枕着双手听风观鸟。勉强念到初中就说啥也不上学的马侯,遇到了人生第一个伯乐——村支书。马侯接管了全村的妇女工作和宣传工作。村里人一直觉得马侯应该当民兵连连长,但那个位置让村支书的小舅子占了,马侯并不介意做什么,反正他做什么都有的是办法。

  向阳家鸡蛋丢了,他妈说他奶偷吃了,扇了他奶一巴掌,他奶一病就落炕了。马侯请我二奶去了,我二奶进院就给向阳她妈一巴掌,然后她就又打哈欠又流眼泪,说话声也变了,好像不是她似的。她上炕盘腿一坐,打了一个嗝唱道:“我本黄老仙,今日来人间。遇到不孝事,天理不放宽。”然后告诉向阳他妈,是他的仙子仙孙来后院玩耍,吃了鸡蛋。又唱:“想要保平安,先敬老祖先。掌打婆婆脸,母鸡先升天。”向阳他妈半信半疑地去鸡窝一看,一地鸡毛一摊血,吓得磕头如捣蒜。我二奶又唱:“要想把罪赎,先把婆婆孝。你要办不了,祸事马上到。”向阳妈把自己的两边脸扇得山响,眼看着肿了起来,我二奶才又打一个嗝,做回了自己。晚上马侯在村部炖鸡招待了二奶,二奶脸喝得红扑扑的,笑眯眯地回了家。向阳妈也没闲着,又是煮挂面又是荷包蛋地给婆婆做饭,然后又用秫秸扎紧鸡窝,此后蛋也没丢,鸡也没升天,婆婆也没受过气。

  你如果觉得马侯就会装神弄鬼,那你是不知道他的真本事。农闲时,他组建了村里的戏团,他是编剧也是导演。他会把所有不文明不道德的行为演成戏,又老又丑的二奶永远是马侯的御用女主角,他编她演最默契。二奶在台上指桑骂槐的时候,村里人都知道这说的谁家的事。但当事人却不敢找他,因为时间地点姓名都是虚构的。马侯结合着现实主义和虚构技巧的文艺创作,占领了乡村的精神高地和舆论宣传。而且这个戏团不单在本村唱,还要去外村唱,所以谁家有点儿现眼事会越传越广,这个人家的儿子就不好娶媳妇,姑娘也难嫁出去。谁家也不想断子绝孙还落个坏名声,所以就按照马侯戏里规范的道德模式去生活,马侯演出过的村庄直到现在也没出过一个罪犯。后来我们村因为牡丹王和五色梨树被评为最美乡村之后又被评为精神文明村,那大学生村官见到马侯都要叫一声前辈。

  二奶老了,唱不动了,大概马侯看在我多伶俐或是亲戚的面子吧,就有了戏曲要从娃娃抓起的先进理念。我被二奶培训几天就登台演出了,这是我的第一次登台,也是最后一次登台。雉鸡羚一插,马面裙一穿,我画得红红白白的,拿着马鞭迈着碎步,小奶音唱着“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粉墨登场,那真是掌声雷动,乡亲们高声喊好好好,这三声好真的如同三声焦雷,震得我脑袋一片空白,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木桩子似的杵在台上。乡亲们大笑,我的眼泪就在脸上淌了两道黑线。后台掉了牙的二奶实在看不下去了,拿过我的马鞭漏着风唱:“我不领灯(兵)谁领灯(兵),我不挂菜(帅)谁挂菜(帅)……”一场穆桂英挂帅愣是唱出了佘太君西征的风采。马侯不死心,就让我参加秧歌演出去演“英雄会”和“背歌”,我妈怕半大小子的枪啊刀啊碰着我,又怕我在高高的秋千架子上演“背歌”冷,愣是不让去,我成了女版的仲永,再也没登台亮相过。

  马侯的妇女工作和宣传工作做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于得水考上了本市的师专,牛占山考上了一所全国闻名的师范大学。他俩要开学的时候去找马侯,马侯炖了大鹅土豆,那大鹅不是升天的,是表姑奶养的。我常去表姑奶家看书顺便蹭饭。吃完了大鹅炖土豆,就趴在炕沿上看小人书。他们三个边喝边聊。喝多了的于得水说他娶媳妇就娶林妹妹,深沉的牛占山舌头也短了,说他娶宝姐姐。然后他俩一起问马侯:“你娶谁?”那伸长的脖子像刚刚吃下肚的鹅脖子。

  做过妇女工作的马侯谈起这事很淡定,不像他俩有点儿扭捏。马侯说:“林妹妹我是不娶的,太事儿妈了,那花能不落吗?除非是塑料的。宝姐姐太精明不是好事。要是尤三姐活着的话,我可以考虑。实在不行夏金桂吧,一起炸骨头喝酒也挺好,不行不行,我怕她把我药死。”我忍不住说:“那是潘金莲。”他们一齐说:“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最后喝得东倒西歪时,马侯又说想娶傻大姐,三个人达成共识就是谁也不娶史湘云,喝不过她。

  马侯也许是被村里这些女的吵得头疼,或是被书里下药的情节弄出了阴影,天天和女人打交道,却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村里人一致看好马侯的仕途,但这未来的村支书却挂印出走了,不知道是不是暑假归来的牛占山洁白的球鞋,让马侯出水看见两脚泥,还是于得水说的萨特他不认识,反正是马侯跟着牛占山去大城市了。

  牛占山说,马侯白天去打工,晚上和他一起去图书馆,回来挤一张床。那个时候的马侯是全寝室最受欢迎的人,熄灯后会讲许多乡村的奇闻逸事,后来就连中文系有名的讲师都来找马侯聊天儿。牛占山说,马侯一定会名垂青史的,因为那个讲师后来成了全国闻名的大作家,他作品里许多经典的桥段都是马侯当年讲的故事。

  讲师去哪里讲学都带着马侯,马侯读万卷书以后又行了万里路,阅人无数之后又有高人指路。念到初中的马侯参加过《东方时空》的节目策划,在大城市的礼仪公司做过主持人。我不知道什么是主持人,就追着牛占山问。牛占山说,就是靠嘴吃饭的。我就从那个时候有点儿瞧不上牛占山的,还学中文呢,吃饭不靠嘴难道还靠屁股?等我大了觉得马侯是靠脑袋吃饭时,牛占山早主政一方了。

  让马侯一战封神的是于得水。成了名人后的马侯,家乡有什么重大节日和活动都请他回来策划主持。教了一年书的于得水被领导看中当秘书去了,领导主管农林水利时,于得水已坐上水利局的二把交椅。人们都说于得水这个名字叫得好,去水利局发旺。唯有回乡的马侯看着大兴水利的现场说:“你调走吧。”春风得意的于得水是听不进去的,马侯就对于得水那一身白衣、娇娇怯怯的诗人媳妇说,命里水多,再管这么多水,早晚得被水淹着。诗人是敏感的,也许她早就从水中嗅出了危险的气息,不久,于得水调去了农业局。后来因为堤坝不牢,水库决堤淹了四个村子,水利部门的领导无一幸免,都被问责,唯有于得水全身而退。从此这一方地面,无人不知的马侯、马猴子或猴子精从此变成马王爷了,说开了天眼。

  于得水专和土打交道,也许水来土屯起作用了。越来越顺的他对马侯佩服得五体投地,事业、生活,事无巨细都向马侯请教。于得水的孩子都快初中了,开了文创公司的马侯还单着。诗人和他发动了所有的力量给马侯介绍对象,也没成一个,越来越儒雅的马侯也许顾不上这些凡尘琐事吧。但村里人不这么说,这么大个人物不找女人,八成是骡子吧。马力的儿子马致远听了就回家问他爸什么是骡子。他爸说骡子就是马和驴生下的孩子。马致远知道马侯是他爷和他奶生的,眨巴着眼睛使劲儿想了半天,终于想开心了。马侯过年回村时,马致远敬他小伯一杯酒说:“村里人管你叫骡子,小伯你太了不起了,是不是除了孔子老子就是你骡子了?”马侯拍着马致远的小脑袋笑得流出眼泪,说是骡子是马咱牵出来遛遛。

  马侯后来从三清山带回来的小媳妇清清爽爽的,看马侯的眼神就像看满天星星,既不像尤三姐、夏金桂,更不像傻大姐,用她儿子马致知的话说,她妈就是马侯的“死忠粉”。马侯的头发越来越白时,小媳妇有一点儿婴儿肥的脸却没留下多少风霜痕迹。老了的马侯越来越仙风道骨,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多,当他在自己嫁接的五色树下做直播时,从五色说到五脏,从五脏说到五谷,我们村的杂粮瞬间售罄。镜头里,牡丹孕蕾了,五色梨树开花了,镜头外的马侯媳妇像看花儿一样看着马侯。

小芝

  每年清明扫完墓我都回老宅看看,抽出井里的水浇浇院里的几棵老树。这刚刚抽出的井水像这没了烟火气的院子一样清冷,而那几棵老树木着一张脸,那棵翻墙逾户伸到上院老郭家的几枝杏花,迎着明晃晃的日头扑扑棱棱地开着。杏花下一张白白的圆脸探到墙头上,用听不出哪里的口音大喊一声“傻华”,竟然把我惊吓得趔趄一下,这个隐秘的名字恐怕我爹妈都该忘了吧。

  她说她是小芝,然后嘎嘎笑得树上的喜鹊用爪子紧紧地拽着树枝子摇晃,几朵杏花簌簌地落在她的头上。她像一阵风一样溜下墙头,又一阵风一样飘进院里,边走边笑边说。她说:“我就说今天的喜鹊咋叫得这么欢,寻思备不住是你要回来。这冷屋子冷灶没法待,去我家吃饺子。”我像被拍了花子一样跟着她走。

  迎出来的是一个秃顶男人,小芝说这是老胡,回来投资项目顺便帮她翻修老宅。小芝煮饺子我烧火,水沸上来的时候,小芝就扬上一勺凉水,一共扬了三次。起锅时先盛出一个,用手指戳一下鼓鼓的饺子皮,凹陷下去就全都盛出来。我也这么煮饺子,是小芝教的。我一边烧火一边发怔,小芝大叫:“傻华,火急了。”忽然觉得我和小芝就像这锅里的饺子,在火里水里滚了三个来回,捏合在一起的饺子皮和饺子馅儿就有了一种若即若离的缝隙。

  吃饭的时候,老胡说:“郭淼你陪朋友喝点儿。”我不知道小芝什么时候成郭淼的,但成了郭淼以后的小芝,语气和微笑都变得恰到好处,就像在饭桌上的普通话和刚才墙头上的方言一样切换自如。我说不喝,男人也不深劝。小芝没说和男人是什么关系,这不明不白的,让我有些局促。

  我掉转车头,后视镜里明妆靓视的小芝被春风吹得有些萧索凌乱,她擦眼睛的那一刻,我心里疼了一下。回来后,我给我妈打电话,说见到小芝了。在北京给我妹哄孩子的我妈好像比我更兴奋,打听东打听西的,我妈就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和我说了两个多小时。

  小时候的小芝,细长的吊梢眼,一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让她看着比我们灵透。我妈事后诸葛亮似的说小芝长得有点儿苦相。还用她说吗?没爹妈的孩子哪个好命。她姐叫大芝,她哥叫老猫,在乡下住的时候好像人人都有绰号。不知是有两个累赘还是被绰号所累,老猫好不容易娶了一个比炕沿高不了多少的媳妇,疼得要命也怕得要命。媳妇个子不大脾气大,一生气就连骂带蹦高儿,像我们过年放的炮仗,我们就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矬地炮。矬地炮从来不做饭,她嫌弃大芝笨,七岁的小芝就练就了一身手艺,也许“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满身才华”说的就是小芝这样的孩子吧。

  嫂子一不高兴就关上大门,回不了家姐俩就东家吃一天、西家住两日的。她俩特别勤快,尤其是小芝到谁家都抢着烧火做饭。也会看脸色,如果大人不高兴了,小芝就没话找话地搭讪,直到人家露出笑模样,才端碗吃饭。如果盆里剩不多了,她就撂碗不吃了,大人心疼得直说:“芝啊,再吃碗,锅里还有呢,你嫂子不让你回就来婶家啊。”

  有小芝比着,我们越发自惭形秽,燕子她妈一边拧着把黄瓜留的种吃掉的燕子,一边恶狠狠地说:“你看人家小芝,她嫂子一打就哧溜一下蹿了,哪像你,真是个挨打都不知道跑的呆雁。”燕子让亲妈拧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留下个绰号。偷瓜摸枣外带掐花儿的二丫,挨抓了还犟嘴,结果是让大家点着脑门子训的同时还不忘夸着小芝:“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人家啊,哪像你这个二老蛮。问啥啥不知道,告诉啥啥记不住。”吃饭漏米、说话跑风的我在千伶百俐的小芝面前就成了傻华。一个呆雁,一个傻华,一个二老蛮,整天围着小芝转。小芝回不去家的时候,就在我们这几家住,大人都芝啊芝啊地叫,那芝叫得好像小芝才是她们心头那块颤巍巍的肉。

  矬地炮要翻盖房子,就把憨厚能干的大芝嫁给她的叔伯兄弟了,彩礼盖了房子。拆房子时,小芝就住到了我家,我俩半宿半夜地叽咕,我妈踩着缝纫机给我俩缝了两条带花边的裙子,用剩下的绿花边给我们做了两条新手绢,红花边做了发带给我俩扎了两个抓髻,双胞胎似的。

  小芝来了以后,原来总骂我馋鬼的我妈也馋了起来,她三天两头地包饺子。下过第一场春雨后,新冒的韭菜、刚起的地瓜皮配上荤油鸡蛋,是小芝最爱吃的。小芝说这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我妈越发上了劲儿,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我的每个毛孔里都散发着韭菜的辛辣和清香,下巴尖尖的小芝也变得小脸圆圆的。

  小芝在我家的日子,我好像也聪明了许多,傻华也没有多少人叫了。老猫的新房建成了,小芝的侄子也出生了,小芝被叫回家了。临走那晚,我妈特意割了韭菜、炒了鸡蛋、包了饺子,饺子是小芝煮的,小芝边煮边教我。晚上小芝钻到我妈的被窝搂着我妈的脖子说:“我叫你干妈吧,我妈长什么样我都忘了。”我妈说:“好啊,芝……”颤巍巍地带了哭音。小芝咯咯地笑道:“我又不是不来了,你怎么还哭唉。”

  小芝的确还来,但是来得少了。一吃饺子的时候,我妈就让我去喊小芝,小芝有时候刚吃到嘴,她嫂子就隔着墙头骂:“又死哪儿浪去了,孩子不哄饭不做的。”小芝忙咽下嘴里半个饺子,用那片洗得像白菜叶一样的绿手绢,把碗里剩下的包走给她侄子吃。

  她走到哪里都背着她的侄子,上山挖菜背着,下地搂草也背着。矬地炮不爱哄了,小芝就和老师说:“老师明天我可能脑瓜仁疼,我不来上学了。”说着还从自己兜里拿出一小把自己做酱炒的黄豆,装到了老师的兜里。老师总是叹口气,却从来不训小芝,不像我们撒了谎,就劈头盖脸地教训一顿。

  侄子大了,小芝又被嫂子赶出了门,大芝把小芝接到了她的家里。有一天大芝哭着把小芝送回了家,小芝再也没登过大芝的门。她嫂子又往外扔小芝的行李时,小芝疯了一样地揍了她一顿。第二天就在挨着牛棚的空地上自己脱坯盖房子,全村的人都来了。不知是小芝把嫂子揍怕了,还是全村人的到来壮了小芝的胆,小芝再也没出去住过。当然小芝也付出了代价,我们上了初中,十三岁的小芝自己顶门立户过日子。

  小芝白天上山采药,晚上拿着手电筒在山脚下抓蝎子,她用卖药材的钱买了兔子,又用卖兔子的钱买了自行车。小芝用五颜六色的塑料把自行车缠得像一抬轿,还用红绸子结了一个大花挂在车把上。天不亮她就骑着自行车去县城批冰棍,然后一边卖一边往回走,冰棍卖完了,人也到家了。她每晚都用那块薄得像是绿苍蝇翅似的手绢包两块冰棍,隔着墙头递过来,又拿走我递过去的饭盒,那是我妈给她留的饭菜。那一年夏天,因为小芝的冰棍,我过得特别凉爽,我妈却过得特别焦虑。阴天了,她担心小芝的冰棍卖不出去;天晴了,她又担心小芝中暑。

  冬天,小芝的车把上挂着织毛衣的钢针,后座上摞满了五颜六色的毛线。她走街串巷地卖。没顾客时,她就靠着墙根儿站在雪地里织毛衣,过年时她给我妈送来一件紫色翻领还织着几串葡萄的毛衣,我妈拉着她满是冻疮的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正月里的小芝真好看啊,她穿着自己织的大红毛衣,围着大红的围巾。自行车后座上的秫秸架子插满了糖葫芦,像挂上了红灯,于是破败的日子就喜庆起来。山楂上的糖霜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酸苦的日子透出了亮光。白天小芝推着自行车跟着秧歌走,晚上到戏台下面,边看戏边卖自己做的元宵。那年村里从赤峰请来一个评剧团,唱《大闹天宫》时,小芝细长的吊梢眼里笑出了满天的星辰和烟火。唱《小姑贤》时,小芝边看边笑边抹眼泪。唱《凤还巢》时小芝的眼泪把元宵砸得都眦了皮,当青衣唱道“爹死娘亡无处去,风雪夜把姐来投”,小芝放声大哭,哭得台上那个琴师手一软,胡弦掉到了地上。

  最后那晚的戏散了以后,小芝给我妈送元宵没走。好几年不来,把我妈稀罕得一会儿给她掖掖被角,一会儿又捋捋她的头发。小芝说在我家住的那两个月,是她最暖和最踏实的日子,一个人住的屋子又冷又害怕。我妈说:“芝啊,你再来住。”小芝说:“我都多大了,难道还在你这儿住一辈子?谁要是给我一个暖和的屋子,我就嫁给他。”我妈说:“你害不害臊呀?你才多大!”她俩腻腻歪歪的,让我有些看不上,我正和我妈闹着别扭,书上的抛物线远没有小芝自行车上挂的五颜六色的毛线好看。我让我妈也给我买一辆自行车,我妈不给买,还骂我是过好日子久了烧包的。

  那一年的元宵,我妈没吃,晚上就攥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和当时面额最大的十元钱发呆。这是小芝留在她褥子底下的,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模糊了,不知这是我妈的眼泪还是小芝的眼泪泡的,抑或她俩的都有吧。小芝说她要去外地,等日子过好了再回来看我们,这十元钱让我妈买点儿好吃的,再给我买个书包。那时候一根糖葫芦五分钱,一碗元宵三毛钱。晚上我第一次主动地钻进我妈的被窝,我一边哭着一边给我妈擦眼泪时,我和小芝的少女时代就都结束了。

  快大学毕业那年腊月二十九,我上集买年画,集上的人忽然让出一条道来,小芝和那个琴师,就像年画《莺莺听琴》里走下来的君瑞和莺莺。小芝个子长高了,也漂亮了,穿着一件长长的皮草。那时我们还不认得那是貂,这件衣服到底是什么皮的,让我们村里人讨论争吵了好几年。

  晚上他们带着好多礼物来我家,我爸陪琴师住在西屋的小炕上,小芝和我一边一个住在我妈东屋的大炕上,我俩攥在一起的手放在我妈软软的肚皮上。小芝说做梦都梦着这个热炕,我妈就问她婆家都有什么人,对她好不好。小芝说开始婆婆和四个姐姐对她都不好,但扛不住琴师对她好,公公去年给她买了楼房结了婚。还说:“幸亏和你学了包饺子,他们都爱吃。”我妈又带了鼻音,说:“我明早给你包。”小芝搂着我妈撒娇说:“我要吃酸菜油滋啦的,再掺点儿苞米面。”我妈说好好好。听她那口气,好像小芝要吃龙筋凤髓,她也能给包似的。睡着了的我还攥着小芝的手,我梦到我俩梳着两个抓髻去挖野菜,那成片成片的苦菜开出金灿灿的花,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金黄那么明亮的花海。

  小芝大年初三就走了,我去车站送她,矬地炮准备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她一样也没带,只带走了侄子和我妈给她包的一锅杂粮面萝卜馅儿蒸饺。小芝红色的高跟鞋嗒嗒地在乡村的土道上敲出一溜尘烟。小芝让我毕业了去内蒙古找她,她要带着我和侄子去草原上骑马,我看着那层土雾,想着骏马跑过草原的样子。

  马没有骑成,因为那时候的火车真是慢,也因为我结婚了。我在乡下四处漏风、孤身一人的教工宿舍自己生炉子做饭时,忽然懂了十六岁的小芝。我和小芝的联系越来越少了,我给她写信,她很少回,她会写的字少。她给我打电话,我接不到,因为我家装不起。后来我调进城里,我的父母和小芝的哥嫂也陆续迁出乡村,我和小芝与乡村割断了脐带以后,逐渐游离了乡村这个母体。

  听说小芝离婚了,那个为了和她结婚与家里对抗五年的琴师,却接受不了她十年无子的事实。村里的人都说这是小芝早年睡凉炕坐的病。离婚后,有人说在广东见过小芝坐台,有人说小芝在天津搞建筑,有人说小芝在海城开服装厂。但有一个版本是统一的,小芝越来越漂亮,带回来的男人一个比一个老。村子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都投奔小芝去了。村里人夸小芝能干、知道感恩不记仇的同时,还不忘骂上小芝几句把村子给整没了,出去的年轻人几乎都不回来了。

  我妈絮絮叨叨的电话说得我嗓子都冒了烟,小芝这才像一朵缺水的桃花在我妈的回忆中打了蔫。临了我妈还没忘敲打我几句:“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小芝回来了,你常去看看她。”火眼金睛的我妈隔屏似乎都能看出我对小芝那份隐秘的嫌弃。

  没等我去看小芝,小芝就来办业务。我俩去了一家野菜馆,我说我请,她也不客套地点了槐树花蒸饺、地瓜皮炒鸡蛋、乌米炖茄子。等饺子的时候,我们俩同时扒了几瓣蒜泡上醋,这契合的动作一下让我们将分别了二十年的生疏摁到蒜汁和陈醋里,我们相视一笑,嘴角流出酸辣酸辣的汁液来。

  明媚的小芝随着老胡工厂的日夜轰鸣,额头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我们有时也去本村的呆雁家。嫁到外村的二老蛮,那年发水去捞浮柴冲走了,殁了好几年了。呆雁的女儿在小芝天津的工厂打工,男人给老胡打更。呆雁做了小米干饭拌葱花荤油,炖了腊肉豆角,又烀了苞米土豆茄子。一桌子从园子里采下来的蘸酱菜,鲜灵灵的水珠像我们从前的眼睛。这是我们小时候去呆雁家最爱吃的饭,我提起了呆雁给我们洗菜掉水缸里的事,小芝一口饭全喷到了呆雁的脸上,呆雁拿起饭铲子就拍小芝,小芝又从桌上拿起一根葱抽呆雁,最后她俩又一起拿着筷子捅我。那晚我们都住到了呆雁家宽敞的大炕上,老胡破天荒地没有催小芝回家。那一夜,院外即将成熟的庄稼散发着清甜的气息,包围着呼吸均匀的我们,青蛙吵了一夜,我们连梦都没做一个。

  老胡后来走了。资金早转移了,包括小芝的。我去看小芝,小芝倒看得开,说钱没了再挣、人没了再找。她抓着我的手说:“一看你这手就是省心的命,你看看我的。”说着伸出双手,有冻疮有疤痕,有新伤有旧伤,骨节粗大变成杵形的十指,干干巴巴的像老树根,和她那脸像不是一个人似的。小芝说:“这脸能换,但手没法换,就像命一样。这些年我谁也没靠,就靠这手,你信不?”我说信,再也忍不住的泪珠成串地落在她的手心里,又被那些裂开了的缝隙瞬间吸干。我想以后就是闭着眼,摸到这手我也能知道这是小芝的。

  小芝从小就下血本培养的侄子娶了都市的“白富美”,女孩儿爱她的侄子,却烦他的家人,包括小芝。老猫早死了,矬地炮脑出血后就不认人,天天吵着要回家,侄子没时间陪,小芝就把她接回来了。矬地炮越来越矮,感觉像炮仗变成了小鞭,小芝抱她出来晒太阳的时候像抱个孩子。侄子每天都打视频,问小芝的时候比问他妈的时候多。

  大雪的夜晚,小芝打电话说矬地炮殁了,临终前给小芝直叫妈。我和呆雁去看小芝,不爱哭的小芝哭得撕心裂肺,她说我不恨她,都是穷闹的,日子好了,她殁了。我们一左一右地抱着她,像儿时那样,哪怕这微热的体温是杯水车薪,也要给她一个力所能及的依靠。

  小芝引来了许多慈善资金,给村里修了路,盖了学校,资助了许多家庭困难的孩子。她把父母都是聋哑人的欢欢、二老蛮儿子离异后养在乡下的甜甜带到城里读书。开会的时候,小芝作为特邀代表参加,和我一个级别。散会时,我请她,她还是点了饺子,还喝了点儿酒。喝多了的她说:“从小没爹娘,长大命不强,我就不信我一直苦命,再挣一把命。”还一边说饺子就酒,越喝越有。我俩就把一瓶酒都喝光了,趔趔趄趄地搀着,一起去看了场电影。电影是什么没记住,就想起来一个扎着两抓髻、穿着红肚兜的小孩儿说“嘀嗒嘀嗒嘀嘀嗒,逆天改命我吹喇叭”。

  打不死的“小强”我没见过,但打不死的小芝真不是铁打的。做完乳腺癌手术的小芝什么业务都停了,村里人今天这个送点儿小米、明天那个送点儿鸡蛋地来看她。没生过孩子的小芝说她好像在坐月子。小芝养好病以后,把所有的生意都交给了侄子打理,自己去各地旅游。小芝穿着藏袍在雪山下载歌载舞的照片发了朋友圈,还配了文字:“卸下铠甲真好!”眼里又笑出了满天的烟火和星辰。

二奶

  诸位看官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一定不要有丰富的剧情联想,因为此二奶不是彼“二奶”,而是一个白发老媪,是我老家上院的乡邻,不是本家也非血亲。

  在乡下,所有的人都是非亲即故,父亲叫她婶我们叫她奶。小时候废话连篇的我们对着一只鸟儿一只虫子都能神神道道地说上半天,但对长辈的称呼上却很节制,能省就省从不浪费。比如二爷爷叫二爷,二奶奶叫二奶。叫二爷没什么,似乎更富贵气派一些,《红楼梦》里不就有宝二爷嘛。而二奶,现在看来似乎就不那么好听,好在那个年代这两个字还没有转意,我们一喊她二奶,她准应得山响。哪怕是大了的我们忽然警醒,字正腔圆地说出了省略了多年的叠音,耳聋的她也会大声说:“到二奶家坐会儿吧,你小时候爱吃的棠梨刚好要下树。”瞬间,几十年的光阴恍如昨日,我和她在天真烂漫的旧时光里亲密相逢。

  二奶是全村女人的病,也是全村女人的药。虽然她长得歪瓜裂枣,像没修行好的地仙,但不影响她像妖精一样存在着。她黝黑的大饼脸上长满星罗棋布的麻子,小眼睛、阔鼻孔,两片厚嘴唇不笑还好,一笑就像秋天里的老玉米,挣开层层包裹,满口的黄龅牙像饱满的米粒沿着裂缝拥挤而出。而她又总是肆无忌惮、有恃无恐地笑,别的女人笑,都是满脸的春意,只有她能做到平分秋色,土豆地瓜、玉米高粱,那些成熟卑微、没法与花草媲美的粮食无一是她,又无一不是她。哪怕是向日葵长得好,女人们也不忘补一句“这转莲盘大得和来财媳妇的腚似的”。来财是二爷的名讳,虽然这财一直在路上,但不影响二奶是乡村的故事或事故,如果放到现在,二奶一定是妥妥的话题人物或流量女王。

  二奶来历不明,她是又穷又老的二爷从山西挖煤时带回来的女人。有人说她出身富贵,是兵荒马乱遭难时遇到二爷的;有人说她是从烟花柳巷跑出来的。但结巴的二爷从来都说二奶是她捡来的媳妇。二奶语焉不详,只记得从前二爷驴脾气上来时,二奶又哭又骂:“你个挨千刀的、老不死的,但凡是有一条活路,我也不和你来这儿。”

  丑二奶一身的本事。乡村里无论大事小情、红白喜事都得请她,孩子满月时蒸的馒头、老人下葬时做的豆腐、娶媳妇时四六八碟的席面、大姑娘出阁时描龙绣凤的嫁妆,哪一样都落不下她。那些试图摆脱过她的女人,尝试过许多次失败以后,心不甘情不愿,最后还必须心悦诚服地去请她,好在她从不计较那些芥蒂。她能做出胭脂玛瑙一样的烧肉、羊脂白玉一样的豆腐,各式蔬菜一过她的手就脱胎换骨一样,村里的人没吃过也没见过。看着男人们满脸写着的惊奇与赞美,女人总嘀嘀咕咕地来上几句:“人家什么世面没见过啊,哪像咱们,啧啧……”但无论有多少流言与不屑,都阻挡不了二奶成为乡村的灵魂。

  这些还不是她最大的能耐,没人知道这个丑女人有多少本事:好像没有她不会的事。她有一样谁也比不了的本事,只要她在,就皆大欢喜、万事圆满。

  她是去帮衬别人的,但不知不觉就成了这个家的主人。烹制精美、第二天要上席的菜肴准备就绪后,她将余下的边角废料加工出更合口味的家常菜,还顺便喂了猪鸡,将烧了一半的木头埋在雪地,油脂麻花的两手在锃亮的围裙上一蹭,端着菜就招呼主人上炕。一顿饭的工夫就理清了这个家的鸡毛蒜皮,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家里每一个人明天该做的事项。主人一高兴,一定是要敬她酒的,而二奶也来者不拒,无论帮别人做什么她都不要报酬,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几杯酒下肚,黑脸上漫过一丝绯红,还是那么丑,大笑起来让人放松也放心,大家都说她是凭手艺喝酒的人。

  除了安排酒席,定亲送殡、陪人支客也非二奶不可。过去日子穷,因为彩礼男女亲家反目的也不少,但只要二奶一端起酒杯,就能化干戈为玉帛,谁都觉得得到了好处,谁也没有吃亏。婚礼上娘家送亲的人最难答对,一言不合掀了桌子把新娘带回去,赔了夫人又破财的事也不是没有,但有二奶在,这事是绝不会发生的。几杯酒就能把新亲喝得里倒外斜、迷迷瞪瞪拽着她的手大姐长大妹子短地。然后她不动声色调兵遣将,赶紧将这些新亲送了回去,这边紧锣密鼓地张罗着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就万事大吉。那边酒醒后才后悔,还没有难为一下这家,就把自家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子送了过去。乡村除了嫁娶,送殡下葬也是大事,入土为安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兴旺,是一丝一毫也马虎不得的。但终究是晦气的事,没有血缘关系的没有几人愿意靠前,但二奶不怕,她说自己的破命已经破到底了还有什么忌讳的。她把逝者的一切安排得妥当体面,又让生者安心还有脸面,然后陪亲属痛哭一次接着做菜。

  记忆中的二奶似乎无所不能,替大姑娘做嫁妆时顺便还能做婚前科普。她们羞臊地捂着脸但支棱着耳朵听,管她叫嫂子的还要打上她几拳。她笑得鸡犬不宁,手上的活计却不停,门帘腰子上绣着的抱着鱼的胖小子、俊丫头也都咧着嘴。她还会接生,她满头大汗地照顾着产妇,抽空还要踹上平时打骂产妇的丈夫几脚,顺捎还要骂上虐待产妇的公婆几句,但他们谁也不敢吱声,满脸忏悔虔诚地求助二奶有如神佛。全村的孩子几乎都是她接生的,这也许就是她喜欢孩子的原因吧。

  二奶的手艺还不止这些,谁家夫妻吵架、公婆不和都要请她去说和,没人知道具体怎么说的,反正是好了。谁家的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她去了刮痧拔罐子,顺便还能打个醮问个卜,一通忙活下来,孩子就能吃她带去的鸡蛋棠梨了,我们后来回忆大概是吃的起作用了。总之,二奶无所不能,在乡村没有哪一家没麻烦过她。但有事用着二奶、没事烦着二奶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女人,因为二奶太招男人,当然包括自己的男人。

  二奶家热闹着呢。村主任书记去过,乞讨流浪的也去过。去的人都会在二奶家留下吃饭,二奶也从不看人下菜碟,不管谁来,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二奶好酒,无论怎么穷,酒从来没缺过,从年轻一直喝到老。村里人都欠着她人情,逢年过节都要给她送上几瓶,去她家蹭饭的男人条件好的都带着酒菜去。

  二奶也从没让男人失望过,手脚麻利地弄好几个菜,就上桌开喝,一片祥和,欢声笑语,数她笑得响亮,房檐上厚厚的积雪震得扑扑下落。男人们也开心,回家总有几天难得地对女人有份好脾气,活儿没少干,有时还给女人扯上一块花布。女人一边吃着二奶带给她们的煎饼,一边合计着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她们怕男人去二奶家,但又隐秘地盼着。无论什么样体面的男人,二奶都不会惯着,谁要在桌上取笑窝囊的二爷,她拿起条笤疙瘩就把人打走,像她家养的那条护崽的老母狗一样,哪怕私下里她把二爷骂个狗血喷头。

  二奶什么样的男人都招,比如外地做生意赔了钱回不了家的小陈、晚上被车撞了找不到主的光棍老孙,还有不知名的到了腊月就讨要黏豆包的男人,二奶热菜热饭地伺候着,还要烫上一壶烧酒,骂骂咧咧地说:“快喝吧,别冻死了,咋和我一样穷命的人还有啊!”能干聪明的二奶从来没有过上好日子,村里的女人都说她挣得不如搭得多,最后总还不忘搭上一句“多亏她长得丑”,再补上一句“也不知道图她个啥她图个啥”,这些困惑折磨了这些乡村女人一辈子。

  二奶从十七岁来到这里,生了四个孩子,彩金、彩玉两个女子,满仓、满堂两个男丁,但她一辈子都没过上金玉满堂的日子。二爷七十六岁、脸带笑容寿终正寝后,五十岁的二奶拉扯几个孩子成人成家。女儿像她一样爽利,男孩儿都像二爷一样废物。后来,一个过去常在他家喝酒的退了休的粮库主任死了老婆,娶了她,她眼见着白净圆润了,两个人一天一斤酒,她笑得响彻云霄,绕梁三日。村里的女人就听不下去了,说快七十岁的老婆子咋还这么不正经,一定是原来有一腿。她们越发觉得长得不像二爷的彩金像主任。她们管彩金叫豇豆粥,二爷姓姜,二奶姓窦,主任姓周。

  二奶可不管这些,照样和主任有滋有味地喝着。她老了,接生过的一茬孩子都成了爷奶,反倒是年轻时看不出年轻的丑二奶没看出老来,也不那么丑了。村里没有了过去的那些风俗,没有人麻烦二奶了。但她闲不住,整天变着样地给主任做饭,满面红光的主任生旺炉火陪她喝酒,一边喝一边说:“老丑啊,你那叫啥破命啊?以后还是我好好经管你吧!”二奶笑得满脸的核桃纹都开了花,暖烘烘的屋里坐在炕头上的二奶,浑身散发着汗酸的气味和酒肉的香味儿,厚厚的棉裤甚至还透出一股尿臊味儿,主任一点儿都不嫌弃,看着二奶乐。       

  主任八十三岁那年冬天,晚上和二奶烀过一个猪头、喝过半斤酒以后,第二天早晨再也没有醒来。七十四岁的二奶哭得呼天抢地,二爷死的时候她也没这么哭过,一边哭一边拍打着棺材,还一口一个大哥,大家一头雾水猜不透这是个什么叫法。发送完主任,他远在都市的儿女就锁了家门把二奶赶了出来,他们把父亲的死迁怒于二奶的好酒。这一回,所有的女人都发声,和她一起喝过酒的男人要替她讨个公道,他们说主任年轻时一顿就喝一斤酒,五十多岁时就有心脑疾病,幸亏有二奶照顾,他才又活这么多年,但二奶还是被赶了出来,不知所终。

  直到有一天,我在同学聚会上碰到了从山西归来、失联多年的发小儿彩玉,才知道二奶的两个儿子嫌她改嫁不养她,彩金多病伺候不了她,后来还是在平遥做生意的彩玉把二奶接了过去。叶落归根也许是她冥冥中的宿命,虽然她来历不明、身世成谜,这片土地于她也许是更多的苦难记忆。彩玉说二奶早已不喝酒了,患上老年痴呆的她每逢年节都要向地上倒一杯汾酒,不知她是在祭奠二爷还是主任,最终她在七十九岁那年春天里走了。替人张罗了一辈子的她,不知是否有人替她张罗得周全体面。

  今年清明回家祭祖,二奶家的棠梨树细细密密地打满花苞,枝枝丫丫的花蕾罩满半个院子。我拍照发了朋友圈,许多人认出了这是二奶家的院子和梨树,下方的评论让我湿了双眼。我们都想起了满树花开时,大人忙着种地,没人看护的我们就都挤在二奶家,成了临时幼儿园园长的二奶为了哄我们不哭,没有红纸,就扯了屋门上春节贴上早己褪色的对联,在树下给我们剪一排排手拉手的小人,还有嘴对嘴吃草的兔子,一边骂着,你们这帮小养汉老婆,也不管我忙闲,你们当我是你啊,张嘴就能吃饭啊,一脚把野菜踢进猪圈,一手又扯了另一副对联,因为还有死缠烂打要剪蝴蝶的。

  她家的棠梨是暑假能吃到的最早的水果,我们老早就惦记上了。梨子还青时,我们钻过柴门篱笆偷偷上树,她即使看见我们也装睡,直到我们摘了果、下了树、逾了墙,才一土垃坷过来,骂我们:“知道你们这么祸害人,就不扯你们出来,憋死你们算了!”可养我们的人不愿意了,总要回骂她几句。她好像不长记性,棠梨熟透以后,照例给各家的孩子都送,还特别交代,别偷着爬墙上树,摔断胳膊腿的就都成还愿的了,折断枝丫,明年坐果也会少的。

  岁月像漂白粉,二奶越洗越白,记得她的女人都老掉牙了,一提二奶,总是她当年的趣事和能干,光光的牙床能笑出霁月光风和一把老泪,就连彩金,她们都说怎么越老越像二爷啊。而在我们心里,二奶是我们那些乡村孩子记忆中的梨花白、明月光。可惜我们长成时她己不在了,否则,我们一定请她喝上几杯老酒,再听她脆辣辣地骂上我们几句。
                                                           原载《鸭绿江》2025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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