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要上大学了,她洒脱得很,和小妹去大连玩了。妻子却忙碌起来,上网查拉杆箱、床单被褥,不时还转述同事为即将离家孩子准备的焦虑。今天陪她到专卖店,她又开始精挑细选,已买了四条床单,还在选枕套。我忍不住打趣:“唉,我这心里怎么有点空落落的?想当年我上学,无论高中还是大学,可没这阵仗。”
记忆拉回从前。家里姐弟三人,我考上重点高中,花费比姐姐弟弟多些,条件算稍好——至少不用自己带饭蒸饭。但在那所重点高中里,我的条件仍是垫底的。整整三年,没添过一件新衣。最难忘的是那件军大衣,父亲当兵时的旧物,灰色的,在当时清一色军绿的学生堆里格外扎眼——我只记得老一辈革命家画像上穿过那种样式。白天我绝不穿它,只在熄灯后,裹着它蹲在昏黄的路灯下啃书。有位家境不错的同学,不知怎的,非要跟我换大衣穿,他穿我的灰大衣。结果被数学老师撞见,对他说:“这大衣快别穿了,太过时了。” 我脸上发烫,窘迫极了。那件灰大衣,终究还是默默陪我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苦读。
三年倏忽而过。高考结束,想犒劳自己一下,去趟从未踏足的公园,竟因独自一人、心神恍惚而没找到入口。那三年,真像是昏天暗地的一场跋涉。接着又是孤身一人去外地上大学。父母都忙,母亲只嘱咐了一句:“在学校吃饱了,别饿儿着。” 我便扛起母亲准备的、塞在编织袋里的寻常铺盖,背上父亲用旧炮弹箱改成的行李,独自出发。在村口,爷爷站着等我,只说:“好好念书。” 硬塞给我五块钱。推辞不过,攥着那带着体温的纸币,看着爷爷佝偻的背影渐渐模糊在尘土里,眼眶瞬间就湿了。坐了三个小时客车到城里四叔家,再转晚上的火车。四叔给了我一身体面的旧行头——浅棕色西服和皮鞋。这身行头,成了我往后三年的“门面”。新年晚会上,我就穿着这西服,蹬着学校发的运动鞋,扮演懒汉,效果竟出奇的好。直到大二,我才终于拥有了一件属于自己的、时兴的军绿大衣。那是大姐用打工挣的钱买的。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家里不同意复读,读书梦就此断了。虽然这件大衣时,同学们早已换上毛呢或羽绒服,但于我,它已是梦寐以求的“时尚”。
后来,我成了一名乡村教师。总觉心有不甘,几年后再次苦读,考上了研究生。那时女儿刚出生,父亲也已离世,我成了母亲唯一的依靠。又要离家远行,母亲含泪塞给我二百块钱,重复着那句老话:“到外面吃饱了,别饿儿着。” 妻子在单位门口送我,车渐行渐远。读研的日子,愧疚感如影随形——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却无法尽责。吃饭能省则省,电脑用的是弟弟淘汰下来的旧机器,风扇轰鸣,却支撑了我所有作业和论文。终究是扛不住了,第三年找了家私立学校教书,赚钱养家。怎能忍心让女儿对着归来的父亲感到陌生?怎能忍心让妻子独自担起生活的风雨?又怎能忍心让母亲在漫漫长夜暗自垂泪?每当听人追忆美好的学生时代,我只感到一阵寒意。
如今轮到女儿了。时代不同,条件好了太多。虽也督促她吃了些读书的苦头,但看她行囊齐备:手机、电脑、崭新的拉杆箱……我们也会送她去大学,见证她新旅程的开始。这终究也是一场别离,孩子在身边的日子,肉眼可见地少了。龙应台的话,此刻分外清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