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相逢的一次邂逅,却在生活暗波涌动的水面上留下一个个微小的涟漪,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水纹的扩散,近似无痕却凸起的弧度组成棱角,囊括不舍的牵挂和无奈的分离。
1
老那的羊汤馆在淮河路的腰窝。我曾用脚步测量过,往东走一公里左右,往西走也是一公里左右,羊汤馆在中心的位置无疑。看到羊汤馆的帆布招牌——“那羊汤”。蓝底黑字,像酒旗一样在风中微摆,像极老那毫无设防的笑脸。
原来羊汤馆有一个电子耳匾,夜晚荧光闪烁,“那羊汤”三个红字特显眼,很现代。耳匾向街边伸出半米,酷似一只打招呼的手,大老远就能看见。我就是被羊汤馆的名字吸引。走进“那羊汤”,装着胡椒粉、盐面、味精、酱油醋的精小器皿陈列桌面——撩动食欲。
这个耳匾后来被勒令拆掉。不是所有的耳匾都被拆,那些劫后余生的耳匾像人的脸,孤寂又复杂,面色像被冷落的艺人。
淮河路是一条不太热闹的街道。但在朝阳城,也算是一条老街道。路面不太宽,两车刚好交错,交通高峰期略显拥堵,高峰期一过,车少人稀,恢复常态。“乌衣巷口夕阳斜”,这样的街道适合步行,漫步走,观老街旧景,体味烟火民情,自得其乐。我徒步上班下班,都要经过此处。
“那羊汤”左侧是一条胡同,右侧隔一家工艺品店是“张记饺子”,饺子馆的客人有时会点一碗羊汤;喝羊汤的有时也会点一盘饺子,两家互补,和谐融洽。
和老那相识,当然在“那羊汤”。他是满族人,名字那建国(墙上张贴的营业许可证上清清楚楚),五十多岁,瘦高个,宽额头细眼睛,唇上有一抹淡如烟的短髭。现在男人留胡子的少,有点不真实,像道具,也滑稽。老那见人就笑。我媳妇说,爱笑的人心肠都好。我也爱笑。但是心里明白,有时候的笑和笑意离得很远。
我每天走淮河路,必经“那羊汤”。
下雨。夏天还是秋天?忘了。雨不挑季节,雨丝倾斜,亮晶晶的。雨和雪都是造化赐予的精品,上天怜悯民间,派发下来给广大生灵享用。那天的雨丝倾向西,没感觉到西风。街道上雨丝拥挤,步行的人落荒而逃。我为数不多的额前发挂着水珠,显示雨水的珍贵。还有雷声,仿佛街面上滚过一个空铁桶。
经过“那羊汤”,门口的老那一把拽住我,“快进来避雨!”腥膻味扑鼻而来。店面很干净,有两桌食客,赤膊挥拳,红光满面。下雨天羊汤配小烧(烧酒),也是一个享受。一张空闲餐桌的边上坐着两位,衣服半湿,行色拘谨,也是进来避雨的。
——正好,来一碗羊汤,一碟花生米,两瓶啤酒。我选择一个空位置坐下。
“喝羊汤再喝啤酒,不撑吗?”老那一边用布围裙擦手,一边问我。
“有免费的小烧,五十度,小米酿的,喝了不上头。”老那向我推荐。
烧酒存在一个大肚子的玻璃瓶里,蹲在门口旁菜牌下一张方桌上。玻璃瓶上有水嘴,随接随取。酒杯倒扣着摞一尺高。像扣一起的贝壳。啤酒换成小烧,我愉快做了决定。老那欣喜地去帮我接酒,脚步轻快。
小事看人品,啤酒是收费的,10块钱一瓶,小烧免费,没效益。一看老那就是实在人。
老那扭捏:“这扯不,本来想让你避雨。”这就叫缘分。像突然萌发的食欲。
“那羊汤”门旁原来有一墩刺玫,半米高的样子,栽在用红砖角围成的花池子里,花枝拥挤葳蕤。花朵像小孩儿的拳头,深红色,花香缠绵,有一百朵(或者更多)。刺玫欲张欲合的花瓣里,偶见几只蜜蜂匆忙出入——在城市里看到蜜蜂,好似他乡遇到故知,惊奇胜于惊喜。后来,刺玫被铲除了。那天管理人员着装统一,制服很帅气。好像有一个什么重大活动。街道边的马路牙子、精神文明宣传牌、路灯、精致的垃圾桶井然有序,突然冒出一墩刺玫,有出风头的嫌疑。铲除掉的刺玫扔进白底蓝道的公务车后车厢,蜜蜂不知所终,花朵探出车厢,孩子一样惊慌失措地张望。
“那羊汤”的门旁一下子空旷起来,再路过,心里想着刺玫,刺玫却消失了,好比恋人爽约。有点扫兴。
老那准备一个铁食槽,专门喂流浪猫狗。原来被刺玫挤在边角,现在理直气壮占了原来刺玫的位置。早上上班,路过“那羊汤”。老那扎着白围裙,弓腰往食槽里倒特意留下的剩饭菜,三只狗两只小猫围在脚下。它们被主人弃管, 在城里流浪。一只白狗,一只黑狗,一只花狗,颜色上分工明确,取名大白、大黑、小筐。两只猫一灰一黑,取名茶壶和煤球。茶壶即灰猫争食,抽冷子咬煤球一口。煤球蹦跳躲闪,眼里露出不屑。
老那蹲着劝:“那不还有嘛?不要抢嘛。”
小筐看不过眼儿,咬了一口茶壶,茶壶惊慌地跳到石阶上,“喵~”估计在骂小筐。
“看看,有人不愿意了吧?”老那咧嘴一笑。
茶壶迂回到煤球一侧,一头撞开它,接着吃,眼角瞄着小筐。
老那问我:“你看过猫抓耗子吗?”
看过。小时候在农村住,没少看。
他指煤球:“它能抓,有的耗子比它个儿还大,它都敢抓。别看它抢食抢不过茶壶。”怪不得煤球用不屑的眼光瞄茶壶。
又指茶壶:“这是个完蛋玩意儿,窝里横。”
“喵∽”茶壶听出不是好话,嘴唇上挑,露出牙根。喂流浪的猫和狗,成了老那一件乐事。
喂食结束后,老那把铁食槽挪到屋里角落,怕影响市容。猫和狗自动解散,不影响老那正常营业。
老那的羊汤分三个价位,十二元、十五元、十八元,以量和食材定价,譬如羊头肉汤,价格略高。顾客各取所需。闲来无事,每个价位我都尝了一遍。像小时候,觊觎供销社副食门市一大溜玻璃瓶里的糖果,每一种花色都勾人馋虫。羊汤和糖果一样,每一种,味蕾都会有不一样的收获。老那的羊汤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他常说,养家糊口,做什么事都要认真。欺人一时,人就会欺你一辈子。
最累的是进货,老那骑电动倒骑驴,跑到郊区的市场去买新鲜的羊下货。市内市场里的肉质不靠谱。有的羊汤馆是采购活羊,现杀现做。门前挂半副开腔的羊,像是特意展示羊的内部构造。我常荒唐地想,要是外面挂着一副人的腔骨,那该是怎样的惊恐和震撼。可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老那不忍看刀刃血腥,只买现成的货回来加工。有一次去西大营子市场拉货,回来的路上被管理人员撵了半条街,说他是流动售卖。他解释了半天。他说,他不适合做这项生意。他已埋下了转行的念头。
再忙,老那早上都要拉一会儿二胡,他有一个四腿壮硕的木凳,他说过,好像是榆木的。他双腿并拢,二胡抵在膝盖上,前倾的姿势像与情人拥抱。老那的二胡曲,有点涩,仍听出深情和忧伤。仿佛说着流浪、思念、爱情一般,半掩半诉,如弘一法师所书的“悲欣交集”。每一次我都不忍心听完。
又一个春天,就是老那告诉我,被挖掉的刺玫冒出芽子的那年,他在与淮河路相邻的剪子胡同,盘下一家餐馆,取名“那家小馆”。
2
“一掬粗水,润醒心唇。”
这是刻在保温上的一句话,作者是城市达人老那。
猜想尖硬之物,在保温杯上雕刻时,发出刺耳的尖锐的金属鸣叫声。老那一定有些心疼,看出笔画的迟疑和生硬。唇字下的口,太过拘谨,欲张未张,反复重描让“唇”愈加厚实,像小姑娘偷偷抹口红的效果。
老那比我大四岁,小儿子却刚过二十。老年得子,为此他骄傲得略带张狂,常有意无意提起小儿子,特别是酒后。他家的小阿哥却不买账,红脸斜眼与之对峙,朋友面前,让老那颜面扫地。
老那原来开羊汤馆,我常光顾,后来升级为满族风味的“那家小馆”。老那有几个菜做得不错,生意也算可以。那家小馆位置在剪子胡同,离我栖身之地不远,常来常往。老那开了餐馆后,在熙熙攘攘的人间撑开一柄伞,庇护柴米油盐的时光。还好,老那在乱麻一样的时序中,赢得片刻安宁。
保温杯很普通,铝合金外壳,土黄色。金融单位赠送的纪念品,比如办理业务时惠赠,商家的惯用之术。近水楼台,我弄到了一个,看老那用花瓷大碗喝水,随手送他。老那喜欢得不得了,细细把玩。保温杯放在酒柜上,擦得锃亮,进门就能看到。他舍不得用它,还用花瓷大碗喝水。
萍水相逢的人,交往无障碍,说话放得开,尤其是酒话,入情入味。
老那的口头语是“喜这口。”
我嗜酒,或是写点文章,发表后换点酒钱。用老那的话说就是“喜这口”。琢磨一下,有道理。老那粗通音律,吹笛子,拉二胡都能整两下。为什么说“粗通”?老那的演奏跑调,他自己听不出来。
“喜这口。”他逢人就说。
早晨,时间在6点至7点间,老那按惯例拉二胡。嗞嘎嗞嘎,老那给二胡调弦时像锯一块木头,麻雀一头扎入树冠不肯出来,流浪狗“小筐”无处躲藏。没办法,老那“喜这口”。
剪子胡同小四川饭馆生意红火,老那去偷艺,拉着我作障眼,几餐后,学会了酸菜炒粉丝。炒的过程是他自己琢磨的。泡好粉条,把酸菜切成细丝,剁干辣椒。老那备料从不马虎。爆油,放佐料和剁好的干辣椒,烈焰腾起,倒进酸菜和泡软的粉丝,油在高温下突然遭遇酸菜粉丝,冷热交锋,吱吱啦啦吵个不停。老那手腕灵活翻动,炒锅里余焰腾挪,辣气和香味钻进鼻腔。炒罢装盘,酸菜焦黄、辣椒鲜红,极诱人。尝一口,酸辣可口。比较一下,与小四川相似却又不同,他无意间创造一个新口味,命名“那家酸菜炒粉”。
后来又有了“那家回锅肉”“那家黄豆炒肉皮”。我戏称这是抄袭的那家川菜。老那眯着眼笑,习惯性地用手摸鼻子头。这是他得意时的动作,比如夸他小儿子。他的鼻子头常常油光锃亮。
一天,他很严肃地跟我说,想在保温杯上刻上几个字,问我刻什么好。我说这是很难完成的工程,保温杯的金属外壳光滑坚硬,砸坑容易。他手一挥:“别闹,我说的是真事。”老那干过木刻,就是往老式家具上画山水图案那种。没想到他还深藏一手技术。在保温杯上刻上几个字小意思,他信心满满。
老那把自己珍藏的黄酒搬出来,“那家酸菜炒粉”“那家回锅肉”系数上桌,让我边喝边想词。佳肴美酒,我苦思冥想。老那在旁边旁敲侧击,讲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说没有钟子期,俞伯牙的琴弹得再好,也难觅知音,心里多憋屈啊!我一下子想起他拉二胡时,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很难受的样子,原来是没遇到知音。老那的学历是专科,我最初的学历是高中,他非常在意这件事,时常提提。
钟子期死后,俞伯牙把琴摔了。老那慢火温热。说时,他一直珍爱地抚摸着保温杯。良久,我脑海里逐渐捕捉到一句:
“一掬清水,润醒心唇。”可否?
老那边琢磨边点头,后来建议把“清水”改成“粗水”。他说这样更平民化,接地气。“粗”是民间朴素认知的一种通俗。
老那开始他的工程,跑了十多公里去借工具,避开所有人刻字。八个字不是一起刻的,有间断,我看到他食指缠着纱布,用力过猛划伤了。酒柜上的保温杯多日不见,我猜想是没成功,刻废了。不好意思问。某一天,老那给我打电话,让我去那家小馆喝酒。应约而来,保温杯重现江湖,蹲(还有立、站,不知用哪个字更好)在餐桌上,字已经刻好,颜体,很工整。就是唇字出点问题,口没张开。老那尴尬,搓手,说那时候溜号了。
老那心眼好,看到他给流浪的人赠馒头小菜。这些人受到恩惠后,时常光顾。老那不厌其烦,依然把食品分给他们。旁观者看不过眼,劝说老那:“到此为止吧,否则没完没了。”老那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就这点能水,大忙帮不上。”
老那的苦恼不说。霸王餐、酒闹、无缘由的罚款、管理人员的无端斥责、一些自称保护他却实施伤害的索要财物的人……老那不说。
老那“粗水”的提法果真不错,让心地善良的性格有了归属感。唇下之口没张开也算是妙手偶得,像欲言又止,生活中话说太多真没啥大用。也有吻的意向,没人证实老那没有这种冲动。
清晨,老那打扫饭馆,把剩菜剩饭倾倒在他特制的食槽里喂流浪的小猫小狗,这几只小猫小狗在羊汤馆时就是常客,追随老那多年。他不忘抓几把小米撒在树底下,麻雀流星般啄食。一切办妥,坐在店前那把敦实的木凳上,身子前倾着拉二胡。
保温杯就摆在身边,晨曦汪在上面,八个字笔触生动,银子一样闪亮。
3
2020年初,老那荣归故里。每每想起老那,脑海里他在笑,唇上短髭,与松干赞布或祖上努尔哈赤相似,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在笑。
走过那家小馆的旧址,经常遇到流浪狗小筐在门前徘徊。它也在找老那,找红火热闹的那家小馆。它不知道人世上有些事情变化莫测,但我为它的寻找感动而泪目。
那家小馆门前的两棵大叶杨,比街边其他的景观树高出一头,老那习惯用软胶皮管接水浇树,亮晶晶的水珠在阳光里斗乱,树身眼见光洁,叶片也大了一圈,树冠把藏身的麻雀高高举起,麻雀在半空中啁啾,每一个早晨的到来都充满活力。
现在饭馆已换了主人,招牌改用其他名字。一个陌生的,恍若隔世的名字。路过时,像沉浸在乌邦托的梦境。
大叶杨还在,新主人会为它浇水吗?远处大叶杨看过来的目光,带着嘲讽和冷笑。是人教会它们这个样子吗?失意时,收到的笑意总要比安慰多。
一次流浪狗小筐——名字还是老那起的——试探着走进这家小馆的门,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就被饭馆的新主人一脚踢了出来。不知小筐能否生出人一样的愤慨和惆怅。它的目光一直慌张。我心疼也没用,更不会喂它。
老那走得很突然,虽然他半年前就已经流露返乡的意向。有几次,他严肃地和我商讨回到故乡如何开疆辟土,把手中的产业做大,眼睛透露出的预谋很厚,是一个外人永远无法抵达的深度。
“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老那屈指,面色庄重而迟疑,“二十三年吧,整整二十三年。”他再次陷入沉思,两只手把玩着酒杯,推向左,再推向右。讲述就像撬开时间的岩层,看里面的花纹。
刚来时拉三轮车,做过木工,也做过瓦匠,后来开羊汤馆,又开了那家小馆……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在陌生的城市站稳脚跟。异乡的足音,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响起,如何唤醒一座城市的同情心?
老那刚来时租住的是棚户区一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单间,没有窗户,门前两三米远就是一条通往热电厂的铁路,火车驶过时地动山摇。后来竟然对剧烈的声响和震动失去了感觉。老那说,即使在闹市区,他也能酣然入睡。
彼时,夏夜的热是一床厚被,捂在身上,打开门才能维持呼吸。蚊子是强盗,在他无处逃遁的肉身上补刀;冬天,寒气如乱箭攒射,他把自己裹在棉被里,不敢露头。老那自言自语,像作述职报告一般,有激昂也有惋惜。“时光真不禁混。”这是他每一次讲述结束的感叹,经历的苦难一言难尽。有了经济基础,他才着手餐饮业。说出“餐饮业”时,他的神色很坦然,我感觉到他特有的幽默。他妻子是五年前携子返回老家创业,岳父岳母的身体不好,而且老那的父亲年迈,也需要人照顾。微信是个好东西,缩短了几百里的距离。想了就看一眼视频,还能把老家的画面传回来。他说。
老那说过他的父亲,年近九旬,是参加过抗战的老兵。他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太少,频繁地探亲也无法弥补那份缺憾。每一个生命都牢记自己的出处,像记住黑暗中行走的方向。和老那聚饮时,酒后的他面如重枣,疑惑地发问:“为什么这段时间我总是梦到老家,梦到父亲,梦到一些毫无关联,或近或远的事?”老那开始想家了。
可他在朝阳生活了二十多年,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结。留恋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失恋的一大部分情绪都陷进留恋的深渊中不能自拔。时光的慢镜头,一帧一帧。可时光化不掉留恋的痛。
瘟潮退去,老那举家返乡。他用微信告别,感谢我对他多年的帮助(实际上没啥帮助),并相约去他的家乡岫岩。平静的字面,根本无法分清是喜是忧。民间的悲喜,大部分由突如其来的乡愁促成。我怀疑老那在小泣,泪珠顺着鼻窝往下流,拿手机的手微颤。他喜欢笑,也喜欢哭,是一个感情丰沛的人。他像一棵树,在这个城市生长了八千多天,有无数的根须伸向四面八方。并且培育出小树——他的儿子。别说小泣,大恸也有可能。
返乡是一种仪式,仿佛灵魂的回归。我们都在返乡的途中,只是自己不知道。老那选择了一种平静的方式,甚至都没来得及喝一杯饯行的酒。但他的平静,对那家小馆,对我,对小筐,对门前的白杨树,有失礼数。
原载《莲池周刊》2025年9月4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