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露时踏入道须沟,晨雾正沿着黛青色的山脊缓缓流淌,像给山峦披上一层薄纱。待风轻轻掀起这层纱,山的轮廓便在微光里一点点清晰——岩层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纹路交错,像极了爷爷晚年布满老年斑的手背,带着时光沉淀的厚重;山涧里升腾的湿意,混着草木的清香,似山脉呼吸时吐出的绵长叹息,轻柔地漫过脚踝。
忽然,一声画眉的啼鸣从松涛深处跌落,清越、透亮,像碎玉落在石潭上,溅起一圈圈声浪。这声响惊得松针上的残露纷纷坠落,坠入下方的灌木丛,发出“沙沙”的轻响。恍惚间,这声音竟与多年前草原山坡上的记忆重叠——那时我总趴在窗前,看土拨鼠从新堆的小土堆后探出头,“蹭”地跑向下一个土堆,爪子踏碎晨露的声音,也是这般清脆。心头那些被红尘琐事缠绕的喧嚣,在这声鸟鸣与记忆的呼应里,竟被山风悄悄吹散。原来山野从不会辜负任何一双凝视它的眼睛,无论是孩童时充满好奇的瞳孔,还是如今被生活磨洗后沉静的目光,都能在草木的呼吸与禽鸟的啁啾中,读懂大地写给时光的诗。
道须沟藏着一段与帝王相关的轶事。相传清乾隆年间,皇帝赴木兰围场举行“木兰秋狝”,行至此处,被山间沟壑的景致吸引。恰逢大雨初歇,抬头见巍巍燕山笼罩在澄澈天光里,回头却见山间银溪蜿蜒,如胡须般轻柔,山泉从崖壁飞泻而下,一道五彩斑斓的彩虹自天而降,直落沟底。乾隆帝心潮澎湃,随口吟出“水道如需,彩虹落涧”,“道须沟”之名便由此流传下来。
这片被帝王青睐的土地,地处内蒙古宁城县与河北承德市交界,隶属燕山山脉七老图山支脉,藏在黑里河国家自然保护区的西南角。盛夏时节,这里是被绿意浸透的世界,合抱粗的古树撑开浓密的树冠,像天然的穹顶,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洒下细碎的光斑,在石阶上流动,仿佛时光在跳跃。群山把浓郁的黛色一路泼洒到谷底,让狭长的山涧成了天然的纳凉胜地。暑气还未来得及漫进沟谷,蝉鸣就已被层层浓荫揉碎,变得轻柔绵长。游人循着凉意而来,衣角沾着路边花草的清香,走到清溪旁、虹影下,便忍不住放慢脚步,任身心沉浸在这份静谧里,恍惚间,自己也成了水墨画中一株静默的草木,与山水融为一体。
我总爱俯身拍摄树下的铭牌,百年核桃、蒙古栎、白榆、黄花柳、大果榆……每一种树木于我而言,都是一本待读的书,每片叶子都藏着未知的知识点。明知这样的记录不过是浮光掠影,却仍贪心地将它们一一存入相册,仿佛这样就能把整座道须沟的生机与灵气,都妥帖地收藏起来。
沿着石阶向上,两侧的景致愈发动人。百年古树的虬枝扭曲着向上伸展,像用青铜铸就的龙爪,紧紧攀附着布满苔藓的岩石,皲裂的树皮间渗出松脂,散发出淡淡的沉香,那是时光沉淀的味道。而在老树的掩映间,又有正值青壮年的香樟与白杨,嫩绿的叶片在山风里轻轻翻飞,枝丫舒展得像少年人充满活力的臂膀。阳光穿过交错的树梢,苍劲的老干预蓬勃的新枝相互托举、依偎,像是光阴在此处打了个温柔的结,将过去与现在紧紧相连。
低头细看,古树的根须并未顺着山势蔓延,反而倔强地独辟蹊径,深深扎进一块岩石的缝隙里,又在另一侧的清泉旁抽出新的枝丫,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藤蔓从高处垂落,在半空织成天然的帘幕,下方的蕨类植物悄悄舒展叶片,用孢子传递着只有草木能懂的时光密语。置身这片葱茏之中,听着林间的鸟鸣与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竟让人忘了此刻身处塞北的山坳,只觉像是走进了“塞外西双版纳”,满是惊喜与惬意。
山路渐渐崎岖,树影在肩头不断变换,像流动的屏风,遮住了前方的景致,又不断展现出新的画面。行至一处转弯,忽然听到前方传来阵阵笑语声,清脆悦耳,却寻不到人影。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几颗青青绿绿的野果坠落在草丛里,想来是游人经过时不小心碰落的。再往上攀爬半晌,才又听到几句断断续续的谈论声,顺着声音找去,原来是前方木栈道上的游人正倚着栏杆拍照,说着对眼前景致的赞叹。可还没等听清具体的话语,那声音就已顺着山势跌落谷底,消失在林间,只留下自己的心跳声与脚步声,在石阶上轻轻回响,敲出与大山呼吸同频的节律。
就在脚步稍感疲惫时,石阶忽然变成了木栈道,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与林间的声响相映成趣。 转过一道弯,眼前忽然铺开一片白桦林,瞬间让人眼前一亮——在北方众多的树木中,白桦始终是最让我心动的存在。它的树皮洁白光滑,像一层薄薄的纸,能轻轻分层剥下来,用铅笔在上面写字,字迹会清晰地留在树皮上,带着一种天然的诗意。
看到这片白桦林,儿时的记忆也随之苏醒。小时候在草原生活,表姐家门前的山坡上就有一小片白桦林,林下簇拥着粉色的高山杜鹃,成了一处清幽又美丽的秘境。后来,那里被上山下乡的知青们发现,渐渐成了他们谈情说爱的地方。那时,年轻的知青们会剥下白桦树皮,卷成信笺,在上面写下青涩的心事与爱恋,当作定情信物相互传递。在枯燥又艰苦的知青生活里,这些桦树皮卷成了穿梭在林间的“丘比特之箭”,谁能收到这样一封信殊的情书,都会满心欢喜,让平淡的日子多了几分浪漫与诗意。
我总喜欢静静站在白桦树下,对着它斑驳陆离的躯干心生怜惜。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像是树木的“表情”,让人忍不住猜想,每一道斑驳背后,都藏着怎样的故事。白桦是喜光的树木,生命力格外顽强,若是森林遭遇大火,待火势褪去,最先冒出新芽、重新生长的一定是白桦,它们能在废墟之上,渐渐形成大片的林子,成为天然林的主要树种之一。
而且,白桦浑身都是宝:木材坚实,可用于建筑房屋、制作家具器具;树皮能提炼出桦树油,有多种用途;它的树形优美,无论是孤植在庭园、公园、池畔,还是丛植在湖滨,或是列植在道路两旁,都能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在北方的草原、森林、沟壑间,总能看到成片的白桦林,它们像一个个勇敢的战士,守护着这片土地。
每当想起白桦的树语是“生与死的考验”,耳边就会不由自主地响起朴树的《白桦林》:“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歌声里的深情与执着,恰如白桦树在岁月里经历的风雨与坚守。
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试图用理性去拆解自己对草木的偏爱,想弄明白这份情感究竟源于何处。可每次梳理,那些细腻的情愫都会像离枝的花瓣,在理性的寒风里散成褪色的齑粉,失去原本的美好。我也常独坐庭院,手捧茶盏,想把纷乱的心绪折成可随意取舍的纸页,可每一道自以为坚定的折痕下,都藏着难以言说的不舍与羁绊。后来才明白,那些试图厘清的挣扎,不过是灵魂在现实与理想、喧嚣与宁静之间迷路时,生出的惶恐与迷茫。
当思绪在这样的自我拉扯中感到疲惫时,便格外适合一头扎进像道须沟这样的自然之中。此刻,同行的伙伴已渐渐走远,恰好成全了我与这片白桦林的“私会”。听,木栈道传来的咯吱声,正与群山的呼吸、草木的摇曳相互应和,形成天然的韵律。我踩着这由年轮与木纹谱就的节奏,让自己的影子在斜斜的阳光里轻轻晃动,像一片会呼吸的叶子,自在又舒展。在道须沟的这片白桦林中,我的灵魂仿佛挣脱了尘世的束缚,以草木的姿态,在天地间自由翱翔。
继续沿着栈道向上,我发现了乔木们的“生存智慧”:它们都恪守着与生俱来的间距,枝丫在空中交错却不纠缠,形成疏朗又和谐的格局——既不会让浓荫凝成密不透风的墙,让人感到压抑;也不会让某棵树的影子在石阶上独成孤岛,显得孤单。它们在共生中保持独立,在独立中相互陪伴,恰如人与人之间最舒服的相处模式。
一声尖锐又清亮的黄鹰啼鸣,将我的思绪从对草木的观察中拉回。顺着栈道缓缓下行,转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忽然看到一对老夫妻正弯腰在林间植树。老爷子双手扶着树苗,老太太则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往树坑填土,动作娴熟又认真。他们的衣服上沾着泥土,额头渗着汗珠,却丝毫不见疲惫。
走上前与他们攀谈,才知道这对夫妻都已年过六旬,却已在道须沟植树造林四十余年。从青涩的青年到鬓角染霜的老人,他们把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奉献给了这片曾经风沙肆虐的荒山。四十多年里,他们日复一日地挖坑、栽树、浇水、养护,看着一棵棵小树苗在自己的手中生根、发芽、长大,看着光秃秃的山坡渐渐被绿意覆盖,变成如今的莽莽林海,变成百鸟栖息的乐园。
歇脚时,老夫妻俩并肩扶着身旁一棵粗壮的白桦树站定,不约而同地抬起手,轻轻敲打着微驼的脊背和酸痛的腰身。阳光透过白桦树的枝叶,在他们古铜色的肌肤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深浅不一的皱纹里,不仅刻着岁月的痕迹,更藏着对这片土地的质朴与坚守。此时,身旁的白桦树也仿佛感受到了他们的气息,微微挺直了腰身,人与树相互依偎、相互支撑,在道须沟的林间,构成了一幅最动人的画面。
那一刻,我忽然懂得,白桦树所象征的“生与死的考验”,早已悄无声息地融进了这对老夫妻的骨血之中。树木用深深扎根的根系稳固土壤,抵御风沙;他们用四十余年的坚守,让荒山变林海,守护家园。自然与人类,就这样在岁月里相互滋养、彼此成就,书写着关于热爱与坚守的故事。
朴树《白桦林》的旋律又一次在耳边轻轻回响,而这对老夫妻,却把“生与死的考验”这份沉重的命题,演绎得如此平常,又如此伟岸——平常在他们日复一日的劳作里,伟岸在四十余年从未动摇的坚守中。
离开道须沟时,夕阳已为群山镀上一层金边。回望这片被绿意与生机包裹的土地,忽然明白:所谓“生命共振”,从来不是刻意追寻的结果,而是当我们放下浮躁与执念,以真诚的姿态拥抱自然、接纳时光时,自然会收获的馈赠。道须沟的草木、溪流、白桦,还有那对植树的老夫妻,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们:生命的丰盈,藏在与自然的相拥里,藏在与光阴的和解中,藏在对热爱的坚守间。就像溪水顺应沟壑的蜿蜒,白桦扎根岩缝的顽强,人在岁月里保持初心的执着,每一种姿态,都是对生命最好的诠释,都在共同奏响天地间最动人的交响。
原载《百柳》2025年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