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把犁杖从“词典”里领出来,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当我在键盘上敲下“lizhang”时,屏幕上先跳出“礼账”二字。我费力地从电脑的字库里打捞出“犁杖”来,这名字便带着那么多远去日子的重量出现。现行的日子里,那些躬身行走在低山丘陵间的犁杖,都躲的远远的不再被人待见,太多的人都是不曾见过。
“南边来个老狸猫,撅着尾巴躬着腰”。在丘陵的乡下,这个谜面被说出来的时候,老少爷们都知道谜底,可是村里所有的老少爷们都是笑笑不说话。乡下人好用的比喻都来自于身边熟悉的物事,弯曲的辕木与翘起的犁把,就拿身边撅尾躬腰跑着的老猫来比喻行走在地里的犁杖,这可都是日子里的不能远离。
那时候,“老实实诚”还是乡下夸奖少年品行的好话。现在城里度量一个人,要填繁复的表格,要对焦太多的座标。在丘陵的村落里,判定一个人能否算得上是真正过日子的庄稼人,就是看能不能扶得好一副犁杖,在坡坡坎坎的沟沟垄垄间趟出一条条藏得住种子又兜得住雨水的垄沟。在城里,不动手,不动心,有些人凭口舌翻动不流汗就会有饭吃。在乡下活着,每一粒饭食都是从泥土的耕作里来,从汗水的咸涩里来。都要弯下腰身才可以从垄沟里找出来。
在乡下,活着本身便是一件耗费气力的事情。辽西犁杖多为榆木所制,结实,沉重。扶住一副犁杖,要有扶犁人的一把好力气。丘陵的肌肤生硬,生铁的犁铧要有足够的力量才可以钻进土层。丘陵的土地是由了褐土、棕壤、草甸土和风沙土构成。褐土广袤,覆盖着努鲁儿虎山南麓绵延的坡地。在羊肠一样弯曲狭窄的山坳里,父亲紧攥着犁把,盯着犁铧切开干渴的褐土,翻出底下苍老的红黄色土心。褐土紧皱,墒情吝啬,拉犁的黄骡子一声不吭,肩胛在皮轭下起伏也如移动的丘陵。
丘陵坡地的垄沟里,石头是永远捡不完的。但是还是要弯下腰去捡,每年的春天种地时候,都会有石头从地里扔到地头地脑。在丘陵,天生了那么多的石头在地里。更要命的是犁铧碰上它们,“咔嚓”一声脆响,在空旷的田野里让人心惊。村里人对“打了铧子”的忌讳,深植于骨髓。毁了农具心疼,误了农时耽心,不好的预示是日子里躲不开的阴影。
“咯噔”一声闷响,让父亲和黄骡子都是一愣。父亲停住犁杖,蹲下来抠出犁铧,嗯,铧尖没掉碴儿,没缺角,依旧锋利。父亲舒展眉头,庆幸着铧子没打。“扶犁杖不容易,每一步都得小心走。” 父亲念叨着直起腰身,抻一下边绳提醒拉犁的黄骡子继续前行。更多的时候父亲都是在念叨着:到哪打铧子,就到哪驻犁杖。这日子啊,就得走一步说一步。
草甸土温顺地铺展在大凌河、小凌河两岸低平的河滩地。那里的泥土饱吸了水分,黑亮油润。扶犁人赤脚踩下去,泥土凉津津地漫过脚背。犁铧过处,新泥翻卷出浓烈的土腥。风沙土盘踞在丘陵的更深处,与科尔沁沙地的边缘相接。狂风起时,无数细小的沙粒贴着地皮疾走、飞旋。犁铧翻起的土浪瞬间便被风削平、卷走,留下随时会被抹去的垄痕。要抢在风歇的短暂间隙把种子埋上,紧跟在犁杖后面的母亲就小跑着紧敲葫芦头点种。
听人喊哒哒牛往左走,听人喊咧咧牛往右走。在牛两边,是麻搓就的边绳,人稍稍一扯边绳,牛就会意了。牛知道,看垄沟,不踩苗。把一条田垄拉得笔直。这样,乡村才有好的收获,牛也才可以吃得饱。早晨在牛圈里把牛放出来,大牛上山拉犁,小牛也跟着往山上走。地垄里大牛闷头拉犁杖,小牛也就跟着来回跑。像不能走的孩子在地头坐着趴着玩土,能跑的孩子在地里捡碍事的石头扔到沟里去。乡下的人和牛,就都不闲着。
犁铧从地头吃进土里的瞬间,是一幅动态的画面。是犁杖走起来的开篇,也是铿锵顿挫的句点。
西山上那里的土最板结。砂石地上长满了黄白草,开荒出来三年了,犁铧还是吃不进地里。牲畜拉起来也最吃力,吁吁喔喔,父亲也喊的最响。黄骡子,犁杖,结成同一个整体,使出来同一个劲力,就有了开疆拓土的气势。 一路翻开土地的波浪,奔涌向前。犁完一条垄,提起犁杖,父亲都会用黄胶鞋的脚底板搓去粘在犁铧上的湿土,那犁铧前面的三尖形就闪耀出来被石土打磨出的灿然光亮。
家里的好几块地,就是这样被开垦出来的。
我十几岁时摆弄过犁杖,其实犁杖运用了杠杆原理,若想犁深,手柄要微微提起,犁铧尖向下,很自然地吃进去。反之若想犁浅,要把手柄后扳下压,犁铧尖抬起。
扶得好一副犁杖,是要力气,又要手艺。丘陵的坡地,大块的少,窄窄的地块多。溜直的大长垄太稀罕,多是短短的弯曲的地垄。扶犁的人要耐心,要沉心。手要稳,脚要勤,才可以把垄犁到地头不扔地。
丘陵的风大地干雨少。干等雨也不来,看着天头,爸说干埋吧。妈不说话,就出去厢房里找种子。再要是等,就过了节气了。抢着在芒种前,把地种上了。过了三天办,“哗”的一声,雨真的就来了。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爸从外面进来,高兴地喊一声:哈,捡着了。
去程破茬、回头掏墒,两趟合成新垄,用于那些爬上丘陵的所有庄稼播种。那些高棵的玉米、高粱,那些矮棵的谷子、荞麦,芝麻,和那些伏地的土豆、地瓜、花生。
玉米苗高过膝盖时,犁杖趟地埋住了疯长的野草又能给秧苗松土防涝。“扣种掏墒,一犁成垄”。犁杖走过,一道深沟,一道凸起,土地上才有了“垄沟”与“垄背”的清晰分野,田亩里的秩序由此诞生。阴雕的垄沟,阳刻的垄背,丘陵上垄沟垄背千年不变的模样,都是由一副副犁铧塑造。垄沟里长满了今年的庄稼,垄背就留给来秋。垄沟和垄背的变换,明年一切就都可以翻转。
丘陵里藏着岁月沉淀的信物。犁头偶尔带出一枚残破的陶片,是红山先民的指纹在泥土中沉睡了六千年。若是半截箭镞,锈迹斑斑,是刮过的三燕铁骑的风声。丘陵的历史被犁铧反复剖开又掩埋,被风掀动又合上,湮没在黄褐色的册页里。
在丘陵,犁铧见识的土地,比所有史书的记载都深刻,比所有文字的表述都更鲜活。若以一架犁为中景,远处一定是丘陵舒缓起伏的背景。所有的细节在日光下纤毫毕显,黄骡子那双映着天光云影的大眼睛,犁辕木上层层叠叠被浸透又风干的斑驳纹理,父亲贲张如铁的臂膀,母亲被风掀起的围巾。新翻的泥土在翻滚奔涌,瞬间又平息下来,淹没着那些烟尘流转。
乡下人只要是顺着垄沟可以找到豆包,就不会挑剔凉热。丘陵的乡下,人们惯了冷暖,也早就吃尽了软硬,稠稀。
离开乡下的时候,我十八岁。许多农活我都曾沾手,唯独不会扶犁。我知道丘陵深处有一句话:宁拉千斤载,不拉一犁土。一架犁杖的土,重千斤。乡土深处的沉重,说不尽。
土与沙终将以永恒的沉默,覆盖所有的犁痕与足迹。在乡下,活着是个费力气的事。就只凭力气,就可以在乡下生机勃勃活过这一生。这是乡下人的悲苦,也是乡下人的确幸。
扶犁的人弓着背脊,与丘陵的曲线融为一体。他的手布满沟壑,如丘陵的地形图在掌中延展。丘陵向晚的光霞中,扶犁的人抗着肩上的犁杖回家。丘陵渐归静穆,新翻的垄沟在暮色中呼吸,身后是跟着回家的老牛剪影。
梁坡地里新垄如弦,在丘陵上谱出无声。一幅犁在漫漫黄土丘陵当中稳稳前行。一幅犁画,从剪影走到现实,饱满而生动,遥远背景处还会响起乐声伴着歌声。像是动画的犁在低山丘陵的烟雨里穿行而去,在重重的日子里穿行而来。
一副犁在中华2000年的历史帷幕当中缓缓驶出,犁过丘陵。从细微到宏大,从卑微到震撼,从遥远到眼前。
原载《岁月》2025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