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
夏至前后,我回乡下。看见荆条在辽西的丘陵上把一棵灌木的模样都长出来了。在坡坎沟壑间舒展筋骨,将一株灌木应有的、蓬松而倔强的模样,完完整整地长出来了。
原来可不行,不等长开呢,就被二祥、柱子我们几个割走了。荆条长的速度,可是没有我们几个的脚步快。即使东躲西藏的,甚至到兔子都去不到的崖边,也躲不过我们几个手里攥紧的镰刀。
未能成年的那些荆条,在辽西丘陵上被我们追撵得无处可逃。
其实我念不念起荆条,对荆条都是无所谓。就像我想不起一个人,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没有我,荆条或许活得更加自在葱茏。可要是没有荆条,我那辽西丘陵上滚烫的少年时光,瞬间会坍塌成一坡的苍白与冰冷。
要不是荆条,那时候我家的饼子会是半熟;要不是荆条,那时候我家的火炕冬天就得凉半截。荆条是村子里不可缺少的存在,对每一户人家来说都是这样。那时候,村子里每家的房前屋后,都奔跑着半大的小子,和一山一坡的荆棵一样,都是受了丘陵的喂养。
丘陵贫瘠,可也生养了那么多蓬勃的生灵。
那时候,我想象不到今天的日子。现在我妈对着我媳妇说我那时候可勤快呢,初中时候每年秋天都割一垛荆条在园子里垛着。眼看着荆条垛在肩挑背扛中一捆捆垒高,坐在温热的榆木扁担上,我撩起汗湿的小褂擦脑门,心里充溢的都是粗粝的快乐。
荆条好烧,不像別的柴火得干透枯槁才可以进灶。刚割下的荆条,带着山坡上的的湿气,蔫巴以后就可以填进灶坑。火苗窜出灶火门,舔舐着冰凉的锅底,荆条的烟在烟囱里冒出来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春明家烧煤,冒的是黑烟;老秃家烧玉米秸,冒的是青烟;我家炉灶里烧荆条,冒的是白烟。
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荆条并不是只长在我长大的丘陵,荆条在天底下的很多地方都长着。
初中毕业那年的暑假,我一个人在村子东边最高的山头上坐着。我坐在扁担上,扁担两头是开着蓝紫碎花的荆条,成群的蜜蜂围着荆条捆打转翻飞,我在想象着远方的山峦是否也会有荆条的模样。我挑着两捆荆条回家,走三里山路,上坡下梁,就把一扁担嗡嗡的蜜蜂也挑回了低矮的家门。
可惜我闻不到荆条的花香,我从小就没有嗅觉。那花开的绚烂与芬芳,蜜蜂该是替我记着呢。
现在,我也整天忙着,到处奔波。可我早已不割荆条了,我也还是常会费好大的力气爬上太多的山顶,看远处的山峦起伏。我去过许多比小时候的眺望还遥远的地方,但总觉得还有更远的远方我未曾抵达。
现在我回到村里,看着那些荆条,有手指粗了,有镰刀把粗了,有镐把粗了。在外面转了那么大一圈我又回来了,就感觉几十年过得也就像几天,兜兜转转回到了原点:
我断断续续做的那些事
比如盖个房子找个女人
生个儿子
比如和一些人在一起的时候不说话
和一些人在一起的时候可尽喊
还比如冷了就多穿一件热了就脱下一件
白天说着梦话晚上就瞪着眼
现在我陆陆续续的知道
我做过的那些事其实村子里就都可以做的
可为什么搭上了我那么多年的日子
还要我跑的这么远
书页里告诉我,在诗经里葳蕤的那些“楚”,便是这漫山遍野的荆条。“翘翘错薪”,正是我那时候追赶了那么多年的它错落躲闪于荒野的身影。
所有能够想起来的事,都是因为还在心里不远。我想起荆条来,她确实是老家丘陵漫山遍野的存在,朴素又常 见没有一点矫情,一点都不矫情的在辽西丘陵踏踏实实的活着自己,踏踏实实地活着自己的本分。
我想了好久,竟找不到一条荆条需要我的理由。没有我,荆条的四季轮回,枯荣交替,丝毫不会改变。如同我的存在,对于这广袤世界上更多的面孔,亦是无足轻重的微尘。没有我,荆条的晨昏晌午,抽芽开花,会活得更是逍遥。可是我不行,要是真没有那些荆条坚韧地生长在我身边,我的少年时代将裂开一道巨大的人生豁口,我不知该如何跨越那道鸿沟,过渡到我的现在,抵达现时的岸边。要是真没有了那一片又一片荆条的渡引,那此刻的我,该是另外的一种样子了。
这么说是因为荆条不仅是在我们村东山上沉默存在的一种灌木,荆条更是我少年存在的依赖。一种具象的依赖,一种温暖的凭据,一种成长的背景。做旱地植物研究的朋友告诉我:荆条在辽西是耐旱灌木群落最后的、也是最顽强的指示者。没有它,这片土地抵抗干渴的最后植物性防线便将彻底陷落。
丘陵没有荆条不行,我更是。像我半生遇见的很多人,没有了那些人的存在,我一定就成不了此刻的我。一位诗人兄弟说的更是透彻:我周遭的事物,最终长成了我。一说到这些,就会有很多面影在我写荆条的文字间闪烁。
离开村庄多年后的日子里出差,在一座滨海城市的植物园里,我遇见了一株乔木状的荆条。它挣脱了灌木的宿命,枝干粗壮,已全然是树的模样,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伟岸姿态存在着。我将它的照片分享给在村子里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们都忍不住惊叹:原来荆条竟能长成这模样!
这模样的“荆树”,因其颠覆性的存在被我铭记。然而即使它长成了树,和我也没有更多更深的关联,除了让我诧异,惊叹。可是,在那个滨海植物园回来后,一个念头便如藤蔓般缠绕心头。我时常想,若是没有我手里那把磨得锃亮的歪把镰刀,如果没有我握着镰刀年复一年的追撵,辽西丘陵上的那些荆条,是否也能挣脱灌木的窠臼,向着乔木的天空奋力生长?
一念及此,我就寒颤不止。我真是常常放不下这个想法,有多少株的灌木被隔断了向着一株乔木的高远生长?
荆条不仅长在我童年的坡梁、也长在我人生必经的每一条阡陌。这天地下的草本,灌木,乔木,都是有着怎样的秘密纠缠与彼此相牵连的渴望。现在,我知道了一些事。可更多的事还是不知道,想不明,说不尽。就像我即使再写下更多的文字,也还是说不完全一株荆条在丘陵。
在辽西乡下荆条是就用来烧火的,烧火是用来做饭暖炕的。荆条在辽西乡下没有一点点别的寓意,乡野不需要绕着弯的隐喻修辞和那些繁复的诗意装饰。
荆条就是荆条,是实实在在的辽西乡野存在,是这片黄土丘陵上最赤裸、最坚韧的形而下。长在沟梁,就是灌木的模样。投入灶膛,便化作炊烟向上生长,暖热向远流淌。
棘
“酸枣,落叶小灌小乔木,稀灌木。”一个“稀”字,道尽了它的委屈。植物志里说的极不确定,说了一株酸枣一生的好几种可能。要是能遇见个好地方,酸枣树也可以长成乔木的模样。
可能,也就成了酸枣树一生的痛。
现实的是,更多的酸枣树在辽西丘陵深处活成了灌木状。
活成灌木的山枣树在辽西的丘陵里漫山遍野的长着。在杏树、桃树都已经开过花它才开始泛绿的春天里长着,在被牛舔了叶的夏天里长着,在被我的镰刀搂了杈的秋天里长着,在被兔子啃了皮的冬天里长着。
在丘陵上,山杏的一年轻盈。春日早早开花,五月便挂上红果。采下的换了钱,落地的便默默孕育新生。杏树的一年,轻快得像一阵掠过山梁的风。各有各的日子,一棵酸枣树羡慕不了一棵山杏。在丘陵上,一棵酸枣树更挑不了生境,只有选择生着长着的尽可能。
地理环境,如一双无形的手,雕琢着生命的形态。其实都是这样,谁逃脱得了生境的约束?那么多灌木模样的山枣树在辽西的丘陵山地长着,枝杈间长满了针刺,那么多的针刺是为了护着枝桠间结出来的那些枣。可秋天到来,还是有那么多的枣半青本红就被人摘了,半红半青就被小兽给叼了,不青不红就被大风小风给刮掉了。
圪针是辽西乡下孩子们关于疼的最清晰的记忆。这疼在脚底,在手心,没有哪个乡下孩子的身体未曾被它亲吻,辽西乡下的孩子谁的身体里没扎过刺,谁的记忆里没有过疼。有些疼,阴天了就会疼,下雨了就还会痛。有些刺,多少年了想起来,还是在心里扎得慌。
本来是长在一棵枣树上的一颗刺,在一个人的身上落了脚。本来是不相干的一个人,却带走了本属于一棵枣树的那些刺。本是自己长、自己活的一棵枣树,却总被人给侵扰。
酸枣树枝杈上的那么多的刺,都是一棵枣树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你不碰,它不扎。是我打了二丫的胳膊,二丫才挠了我的手背。是我撕了大三的田字格,大三才踩了我的拼音本。使我惹呼了人家,人家才戳打了我。
是你问了,人家才有应。
那时候,半青半红的小酸枣,装满了小丫头小小子的左兜和右兜。掏一把出来,咬开一个满嘴酸,越咬就越酸。也有一个忽的甜,酸酸甜甜哏喽抻脖就咽下肚。
甜是大枣的一辈子,酸也是山枣的一辈子。甜是坚持生长累积的亮色,由酸到甜是生命不懈爬坡的转折。
酸是酸枣自己的事,却成了乡下孩子最难忘掉的味。二丫记着大三对自己最好的事,就是大三把一大把的酸枣都掏出来放在二丫的卦兜里。那么一大把小酸枣,有的青,有的红,在亮晃晃的太阳下,都那么亮莹莹。
你不尝,它不酸。
丘陵的坡度低缓、线条浑圆,没有更多的依赖可以和风抗衡,四季的风都是丘陵自己没办法左右的情形。山坡上的榆树扯了杈,山梁上的槐树折了枝,酸枣树看着风刮过山坡沟脑也吹过自己,酸枣树还是安静的不说话。辽西更大的一场风刮过去,躲在村子里东晃西摇的刺槐树,睁不开眼睛的青杨树,都在风里站不住脚,稳不住身,一阵一阵的心旌摇。
可一棵酸枣树的杈从来没有被风刮断过,一棵酸枣树的根从来没风拔起过。在丘陵上长大的孩子坚韧、隐忍、沉默,这和一棵生在丘陵的酸枣树就没啥不一样。
还是一棵酸枣树在丘陵站得牢。远来的风从来吹扰不了丘陵上一棵酸枣树的安静。一株风里的酸枣树,就随着山坡崖畔的风悠过来晃过去,在那么沉寂的矮丘低壑间不说一句话。一颗酸枣仁很安静,躲在酸枣核里做着长成另一棵酸枣树的梦。
一棵酸枣树所有的话都在酸枣仁的肚子里。酸枣仁入了药,叫人也安静。那么苦的酸枣仁导引着妥帖,安静,安神。打开一颗酸枣仁,一个安静的人可以听得见一棵酸枣树经过的所有的风声和雨声,也可以看得清丘陵留在一 棵酸枣树上所有四季的分明。
是经历的越多越宁静。
我也想让自己可以安静下来。立夏到小满的日子,我去丘陵向阳的沟坡,采刚冒头的酸枣芽。铁锅炒了,手指捻了,在风里阴干。山上回来的酸枣芽,是我杯里的舒展,让我静默。山上回来的酸枣茶,是我杯里的沉落,给我不动声色。
在村外山上长着的酸枣树,靠的最近的邻居被叫做荆,书上把它俩合着叫荆棘。
在辽西榆洲的地方志上说:“棘心赤而外有刺,有直有曲,枝干花叶俱如枣,结实形圆而小,味甘酸,名曰「酸枣」,凌山最多。”
“荆无刺,棘有刺,荆棘丛生为莽。”莽莽苍苍,苍苍莽莽中辽西的大凌河畔拥出了一座城市:大棘城。1700年前的辽西“围山而列” “部人射虎”,而大棘城则是十六国前燕的都城。那时候的丘陵林木蓊郁,山枣树一定更茂盛,想是大多的酸枣树都长成了乔木,荫蔽着古老的丘陵山地。
“棘”是两棵带刺的木并行排列着,这是写意。可以写实的是,现在其实也有乔木样的高大酸枣树长在辽西的丘陵山地上。在每个节气都相约一起去山野行走的晓辉家后山上就有两棵。晓辉说,他小时候有一片的,都是树的模样,可现在就剩下这两棵了。
晓辉和我,总是在试图用节气里走山野的方式,把辽西散落的荒野串联起来。城市里的人们总爱把乡下的一小块山水叫做城市的后花园,乡野咋就是城市的后花园呢。晓辉说,要真是论起辈分来,乡下该是城市的祖母亲,城市应该是乡野的看护房。
辽西的雨水并不慷慨,草木也不甚丰茂。可就在这漫漫的、被岁月风霜切割得低缓浑圆的丘陵褶皱里,依然倔强地生长着乡下孩子也数不清的酸枣树。
我能看到酸枣树在辽西丘陵上现实的样子,但我看不到一棵酸枣树在丘陵上全部的样子。谁能看到谁的的全部呢?我只能是看到在一个季节,一个天气里,一个时刻的酸枣树。我看不到一棵酸枣树在丘陵上所有的时候。
我叙述的其实是一棵酸枣树在丘陵上可能的样子。我不敢保证它现实的样子,可能性总是高于现实性。
我看不到一棵酸枣树在丘陵的这一生,一棵山枣树在丘陵比我来得早,也会比我走得晚。
我看不全一棵酸枣树在丘陵的这一年,这一年有四季,我不敢保证我四季的时间都可以去看一棵酸枣树。
我看不到一棵酸杏树在丘陵的一整天,我呆一天,我不能保证总是呆在这棵酸枣树的身边。
我甚至不能看清楚这一棵酸枣树的这一刻,在我凝视这棵酸枣树的一瞬间,我的心里闪念千千万。
我和晓辉坚持走节气多少年了,可是始终走不尽辽西。也不知道,在辽西还能有多少灌木样的酸枣树在辽西的丘陵山地间隐秘的生长着,是做了镰把、做了锄把,还是做了镐把。
这多像酸枣树底下走过活过的那些人。
原载《胶东文学》2025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