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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19 10:04:51 

弯弯的月升起


郑玉忠
        说到祖母时,她正端坐在西窗下,沐浴夕阳,左手挟着簸箕,右手轻轻地拨弄着绿色的豆子。那些撒下来的霞光,与草梗、沙砾挤在豆子的缝隙中,被祖母拨来拨去,发出沙沙的响。这是今年新下来的豆子,要在天冷前,把豆子里的杂质挑净弄好,放在闲置通风的厢房,每次熬粥时,祖母都要抓上一把,青绿的豆子,在沸腾在白米里跳跃,祖母说她总喜欢喝这口。
        祖母年近古稀,精神矍铄,劳作不休。自已单独过,住在西院。每天天刚放亮,村子里的第一道炊烟是属于祖母的,她总是把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喂过栅栏里的鸡之后,便坐在窗前晒会太阳,或是发会呆,望望蓝蓝的天空,瞅瞅正在啄食的芦花鸡,再看看红砖铺就的小路上,冒着草芽儿。突然,祖母再也坐不住了,蹲在小路上忙碌起来。祖母爱干净,她穿的衣服即使是旧的,你也看不到一点油渍甚至是一点儿灰尘星。坐在窗前展示给外人的就是利利索索的感觉。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话,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在我印象里祖母始终一个发型,青丝绾在脑后,云髻罩上一层黑色的纱网,椭圆状。祖母的眼睛是弯的,尤其是笑起来更像是挂在西天的弦月,清新慈祥可爱。小时候,我常常躺在祖母的怀里,望着她脸上弯弯的月升起。每当祖母笑时,我也跟着笑,不过我这里没有月色,只是呵呵地学着祖母。或许是我看到祖母的月宫里跑出了玉兔。祖母大个体形偏瘦,年轻时走路也是如春风拂柳,婀娜多姿。母亲说,祖母曾经也是个美人坯子。只是时光的无情,夺走了她的风华与多情。
        祖母总喜欢穿千层底的布鞋。软乎,舒适,轻盈。这是祖母的感觉,也是她喜欢穿的直接原因。她的鞋,从来不买,都是自己做。日子好过了,剩下旧衣旧裤,祖母收集起来,清洗干净,拆开,用玉米面打成的浆糊,抹在拆下的布匹上,一层浆水一层布,放在太阳下晒干,裁成鞋底儿的样子,罗列三至四层,外缘再圈上白色的边布。麻搓成线绳,穿过粗大的针眼,祖母坐在灯下,怀中抱月般左右抻拉。祖母说,以前啊,坐在煤油灯前,纳这千层的底,光线弱不说,一时看不好,时常会扎到手指头,鼻子还熏的雀黑。说时祖母总要将她的两只手送到我的眼前,我看到岁月里写满了沧桑。那时,我也会好奇地问祖母,为啥你白天不做?祖母的脸上就会升出月亮,说傻孩子白天祖母要到地里出工,要挣工分的,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啊。那啥是工分?我总是缠着祖母喋喋不休。祖母拍着我的头说,我的傻孩子呀。
        祖母一生哺育了五个孩子,父亲叔叔和三个姑姑。其实在父亲的身下还曾有过两个叔叔,生这两位叔叔时,祖母难产,那时接生都在家里,找个接生的女人候在祖母的身边,家里人按照接生婆的要求忙得团团转,从早上开始到下午一点,两位瘦如鸡崽子的叔叔终于和家人见面了,祖母昏死过去,醒来已是一天一宿之后的事了。瘦弱的两位叔叔嗷嗷地哭着,如两只乳毛稀疏的燕雏张着嘴,挤在窝门口,叫得祖母心里难受,解开怀,左右抱起两位叔叔,抬起硕大的乳房,将乳头送入叔叔的口中。叔叔饥饿难捱,用力地嘬着奶头,口腔发出一声声香香的空响,半晌,胃里没有得到满足还是一阵阵地撕心地唤母。一周后,两位叔叔,偶染风寒,沉沉地睡去,不再醒来。祖母找来破炕席头,卷起,噙着泪水,将两位叔叔埋在西山的脚下。那时村里夭折的孩子,是不能入祖坟的,都要埋到西山脚下。路人遇见皆摇头叹息,祖母说,怪只怪母子的情分浅罢了。
        其实祖母也是苦命的人,八岁丧母,家境贫寒。祖母的父亲也就是太姥爷,又娶了一位女子。后母甚是严厉,祖母稍有差池非打即骂,有时,祖母害怕不敢回家,就到婶娘的家里过夜,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祖母像一棵孱弱的小草,顽强地活着。初冬里的一天,祖母的后母喊她上山拾柴,祖母不敢违背后母的命令,背着筐,拿着柴刀,单薄的身体走进冬日的南沟,在一处向阳的坡上,祖母使出浑的力气砍着粗壮的荆条,柴拾到一半时,祖母发现前方不远处像有一只大狗正盯着她,眼睛里泛着幽幽的绿光,年幼的祖母被眼前的一幕吓住了,呆坐在一棵槐树下,小手紧紧地握着柴刀,哆嗦成一团。后来祖母说,其实那不是狗,是一只狼,或许那只狼看她实在可怜,半晌过后,转身跑进了山林。直到祖母长到18岁,祖父的出现,祖母像是遇见了救星。当时祖父是赶大车拉脚的,相当于现在的物流行业。那天,祖父拉脚到祖母的村子,太姥爷当时开了一家大车店。天黑,祖父打尖住店在祖母的家中。进院后祖父将货物卸下,牵出驾辕的青马,掏出草料饲喂。屋里一声青瓷碎响过后,是一阵粗厉的训斥,接着是一剂响亮的耳光声传出。一位女子冲出屋,嘤嘤而去。这是祖父与祖母的初见。晚饭过后,祖父要了一壶热水,送水的正是刚刚跑出的姑娘,清秀的脸上印着鲜红的手印子。祖父便好心地多问了一句,姑娘口打唉声,出了祖父的房间。
        这一来二去,祖父拉脚经常要经过祖母的村庄,每次回不去时,都要到祖母家的大车店住宿。慢慢地两人也熟悉起来。有一次,祖父染了风寒,青马车进院刚停稳,就从前座上跌下来,当时祖母一看是祖父,急忙喊太姥爷,叫人将祖父抬到了屋内躺下。祖父浑身颤栗,额头烫得吓人,太姥爷叫人请了郎中,抓了汤药。熬药的活自然地落到祖母的身上,烟熏火燎的祖母忙中出错打破了一只盛药的砂碗,遭到后母一顿语言上的狂风暴雨。送药时,祖父看到祖母一脸的委屈。就讲了一个途中听到的笑话,祖母桃花般的脸上便升起弯弯的月亮,溢出清莹莹的月光,晃得祖父心里直打闪。当年祖父是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脸白净,中等的身材,身体结实硬朗,周身透着一种雄性之美。祖母虽说不是大家闺秀,却也秀外慧中,善良细致体贴,纵然出生在布衣之家,十八岁的祖母也是出落得落落大方,娇美动人。每次端药过来,再给祖父做热敷。祖母盯着一张俊朗而白净的脸,仿佛月宫里的小白兔掉到了怀里,咚咚地踢个不停。有一种莫名的情感油然而生。
         转眼过去三天,祖父痊愈后还买了一些礼物答谢太姥爷,并赠送祖母一只蓝色的手帕。祖母说,那只手帕现在还在箱子底下,她一直都没舍得用。临走时道过别,祖父吆喝着青马车哒哒而去,消失在冬日的旷野中。祖母像是丢了一件贵重的东西一样,心里悬着,而后落下,再悬起再落下,无法言说的那种。祖父走后,几个月里,再也没到过祖母家的大车店入住,数着日子的祖母有种失魂落魄之感,每次一听到大车响就到道口张望,她总是高兴而去失望而归。有时祖母还是怀念熬药的那些日子。
        后来,祖父真的来了。不过这次不是住店,而是带着媒婆来的。说明来意后,祖母的后母爽快地答应了,祖母说,她的后母巴不得她早日离开家,能省下一笔开销,太姥爷也觉得祖父这个小伙子不错,也同意了。再后来祖父下了聘礼,择一黄道吉日,赶着青马大车接走了祖母。婚后,祖母的日子过得也是清贫,但祖母却十分满足,每天那盏弯弯的月时常挂在脸上。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祖父拉脚归来,总能吃上口热乎的饭菜。
        祖母说,那一年她搬离了老宅。
        太阳的光线拉到那一年的深秋,每年忙完秋收,同祖母一起生活的曾祖父都要在家里洗个澡。祖母烧了一大锅热水再兑成温水,倒入一只废弃的油漆桶里,那是曾祖父经常洗澡的用具。当时曾祖父洗着洗着觉得水越来越少,发现桶底破了洞,曾祖父吼着祖母,嗔怪祖母倒水时不看看桶底,祖母回了几句。那时顶撞长辈像是犯了大忌,曾祖父暴怒,把祖母赶出家门。祖父拉脚回来,祖母正孤零零地站在门口。那一夜,祖父和祖母在青马车上住了一宿。第二天,无处可去的祖母与祖父来到村西头的瓜棚里落脚。第二年的七月,父亲降生。祖母说,那是她第一次经历鬼门关,而故去的两位叔叔是祖母第二次过鬼门关。
        父亲出生时,天公不作美,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祖父骑着青马去找接生婆。窝棚里留下祖母焦急地等待着。半晌不见祖父归来,祖母的肚子疼痛难忍,惶恐、孤单、无助夹在风雨中毫不留情地抽打着祖母的内心与肉体。祖          父与接生婆落汤鸡一样冲入瓜棚,疼浑后醒来的祖母已剪断脐带,正在包扎着瘦小的父亲。
        后来,祖母住进了瓦房,那是祖父耗尽拉脚的积蓄倾力打造的。
        祖母晒太阳时,我就问一些过往。祖母说,都是陈年旧事了,提之无益,也都过去了,谁的人生还不经历点曲折,时间会抹平一切的,现在健康地活着就是幸福,祖母总是乐观看淡世间的一切,或许那些不平凡的经历告诉了她许多活下去的勇气和道理,然后她的脸上就升起一轮弯弯的月,只不过这月多了几许树根一样的纹理,多了几条小鱼游动过的痕迹。
        祖母使劲地拍打着窗棂,是那个寒冷的冬日。那天清晨,天干冷干冷的。祖母破天荒地击打与哀嚎,惊醒了熟睡中的父亲。祖父清晨小解时突发病兆,直挺挺地趴在地上,半裸的上身僵硬,口中哼哼着,无法言语,父亲来时祖母正努力地试着抱起祖父。入院,抢救,医生摇着头,情况并不乐观,毕竟是脑干出血,一周后,医生惋惜地表示让祖父出院。怕祖母过于操劳,父亲将祖父安置在自已住的西屋。祖父躺在炕上气若游丝,揪着全家人的心。祖母说,她知道祖父的大限到了。她不悲伤,她要送送和她相守一生的祖父,她说,祖父去医院那天都没来得及洗洗脸,今天,她要给祖父洗洗,让祖父干干净净地走。祖母拿着热毛巾,轻轻地擦拭着祖父的脸颊,额头,耳轮。当年,在大车店,祖母就是这样,拿着温热的毛巾,敷在那个白净的青年额头,那张俊朗的脸就有了血色,有了笑容。那裸露的肩膀,就有了雄性的力量。可如今,祖父像是睡着了一样,游丝般的气流作着最后的告别。想着初嫁那天她和这个俊朗的青年,坐在青马车上,绝尘而去,祖母的月宫玉露倾泻。
       送走祖父,父亲担心祖母有什么闪失,祖母不再一个人居住。而祖母总要到和祖父住过一辈子的西院,晒晒太阳,再喂喂鸡棚里的芦花,走走那条曾经走过无数次的红砖小路。祖母说,那里有祖父,有回忆,有她的一生。
       晚饭做好,耄耋之年的祖母,不见了踪影。我将呼唤抛到西院。
       黄昏深处,祖母蹒跚而来。
                 原载《参花》2025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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