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风凉,裹紧衣服归家,想寻找一份暖意,一眼瞥见阳台父亲送给我的那口铜火锅,指尖抚过冰凉的铜壁,瞬间牵出满脑子父亲生前的片段。
父亲是凭着一股韧劲闯出来的人,他总说“日子是拼出来的,本事是学出来的”。父亲年轻时白手起家,白天忙于生计奔波劳碌,夜里捧着书本啃知识,学简谱,练乐器,油灯下的身影,成了我童年最深刻的印记。他没教过我们华丽的大道理,却用一生践行着“强大自己,守护家人”。
儿时记忆。父亲是代课老师,晚饭后总陪着母亲编炕席,我们兄妹四个挤在炕上,裹着被子露出一排小脑袋,定定瞅着父母坐在小板凳上,篾条在指尖灵活翻飞,像极了动画片里的奇妙场景,暖得让人挪不开眼。
临睡前,父亲总摆弄那套“捕鼠装备”:家里唯一的大铝盆,用小木棍支起一侧,盆底铺着诱鼠的高粱,木棍上拴住一根长绳,绳头紧紧攥在他手里,他静静守在一旁,等耗子钻进盆底偷食,便瞅准时机猛地一拉绳,铝盆“哐当”落下,稳稳扣住偷粮的小家伙,我们兴奋的蹦起来欢呼。
记得父亲那次喝多了,脸颊泛红,竟像个孩子似的追着我和弟弟跑。我们炕上地下来回躲闪,他脚步踉跄却兴致勃勃,爽朗的笑声落满全屋——那刻的父亲,卸下了所有重担,满是纯粹的快乐与无忧。
父亲严厉起来不含糊。一次他洗头后要毛巾,我随手一拽一扔,他当即沉了脸。“给长辈递东西要双手,扔多不礼貌!”他罚我反复递了十次毛巾,让我记牢规矩。他还教导我们:长辈未动筷不能上桌,吃饭不吧唧嘴,夹菜不翻挑,有想法好好说,不许与父母犟嘴,进屋要敲门,来客人要先打招呼再去做自己的事——这些规矩,早已刻进日常习惯。
少年记忆。小学一年级那年,生活掀开了崭新的一页——父亲调任外乡政府秘书,我们全家告别旧居,搬到了Y镇。陌生的街巷和院落,连空气里都飘着新鲜的味道,让年少的我既好奇又忐忑。
搬家的忙碌尚未完全消散,父亲便做了个让我们格外兴奋的决定。第二天一早,他收拾妥当,笑着说:“走,全家一起去拍张照,留个纪念。”那时拍照是件稀罕事,我们兄妹四个蹦蹦跳跳地跟着父母,一路叽叽喳喳来到镇上唯一的照相馆。父亲细心地帮我们理了理衣领,母亲则叮嘱我们“别紧张,笑一笑”。我站在兄弟姐妹中间,心里满是期待——这可是我人生的第一张照片。听母亲说,他们兄妹三个在弟弟周岁时曾一起拍过照,照片里的他们穿着小棉袄,眼神懵懂又可爱。唯独我,当年拍照时被摄影师突然从披布伸出的脑袋吓到,哭闹着不肯配合,最后没能出镜。如今想来,那时的胆怯竟让我错过了幼年的影像,好在父亲记着这事,搬新家的第一时间就补拍了这张全家福。摄影师举起相机,喊着“看镜头,笑一个”,“咔嚓”一声,光影定格,将我们一家人在羊山镇的新生活起点,永远留在了胶片里。这张合影不仅是我人生的首张照片,更藏着父亲对家人的珍视。多年后再翻看,照片里照相馆的红布早已模糊在时光里,但父亲当时温和的笑容、全家人并肩而立的模样,依旧清晰如昨,成为少年记忆里最温暖的注脚。
小学三年级那年,父亲调任W乡副乡长,新的岗位让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出差也成了家常便饭。聚少离多的日子里,每次父亲归来,都是我们兄妹几个最期盼的时刻。他不会空手而归,行囊里藏着给我们的小惊喜:或许是城里孩子爱嚼的水果硬糖,或许是印着卡通图案的笔记本,又或是一把精巧的小玩具。这些小小的礼物,在当年的我们眼里,珍贵得如同宝贝。更让我们着迷的,是他带回的那些外面世界的故事——他会讲县城里宽阔的柏油路,讲商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讲那边不同的风土人情,绘声绘色的描述,像一束光,悄悄照亮了我小小的世界,让我对远方生出了无限向往。
父亲虽忙于工作,却从不忘叮嘱我们学习。他总说:“读书能让人看到更远的地方,比我讲的更精彩。”他会把单位订阅的旧报纸带回家,让我们轮流读;也会从书店买回适合孩子的小人书,放在炕头的柜子上。每晚睡前,煤油灯下,我们要么捧着书看得入神,要么趴在桌上练习写日记,记录下一天的琐事与心情。父亲偶尔得空,还会翻看我们的日记,在空白处写下几句鼓励的话,或是指出不通顺的句子。那些出差带回的小礼物,早已在时光里褪色、遗失,但父亲讲述的见闻、叮嘱的话语,却深深印在我的心里。他用脚步丈量远方,用书香滋养我们的成长,让我在懵懂的年纪就懂得,世界不止眼前的乡野,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去探索。这份藏在礼物与书香里的期盼,成了我成长路上最温暖的动力,指引着我一路向前。
晚饭后,家属院总飘着最动听的旋律。父亲常约上同住的两位大爷,三人凑成临时“乐队”,父亲拉手风琴,琴键翻飞间旋律流淌;王大爷吹喇叭,高亢曲调穿破暮色;马大爷拉二胡,弦音婉转绵长。我和弟弟站在中间,跟着节奏放声唱响《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风采》等歌曲。歌声混着乐器声,飘满家属院的每一个角落,引得邻里驻足微笑。那些闲暇的夜晚,没有喧嚣,只有音乐与欢笑,成了童年最鲜活的记忆,造就了我一展歌喉的勇气。
青年记忆。19岁那年,父亲在S乡任乡长。一天,他神色郑重,语气恳切地和我讲:“二姑娘,现在信用社招工考试,你想试试吗?还是想继续念书考学,你好好考虑,爸尊重你的决定”。父亲向来民主,从不会替我们做决定,这份尊重也让我们兄妹四个从小就懂得敬重长辈、孝顺父母、友爱彼此。思来想去,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我最终选择了参加考试,争取到了上班机会。多年后回望,正是父亲的理解与包容,让我在人生的重要岔路口,能坦然做出适合自己与家庭的选择,也让我始终记得这份藏在开明里的父爱。上班第一天,父亲亲自送我报到,这是我们爷俩都陌生的地方,让初入职场的我心里满是忐忑。父亲领着我办完报到手续,又亲手帮我整理好办公桌,把带来的水杯、笔记本一一摆好,才拉过椅子在我身边坐下。他语气郑重又温和,细细叮嘱:“在单位要眼里有活,勤快些,前辈们经验足,一定要敬重人家,多听多学。”顿了顿,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下班后别闲着,打算盘、练点钞都是银行人的基本功,业务本领练扎实了,心里才踏实。字也要多写,字是一个人的门面。”他说这些话时,眼神里满是期许。陌生的环境里,父亲的身影成了最安心的依靠,那些朴实的叮嘱,像一颗定心丸,不仅稳住了我慌乱的心,更成了我后来职场路上的行为准则,让我一直记得踏实做事、虚心求教的道理。
上班第二年,父亲调任L乡党委书记,我在邻乡信用社工作。每到周六,他回家时总会绕路来接我,父女俩一路说说笑笑往家赶。那时哥哥从部队返乡,姐姐在轮胎厂上班,我有了稳定工作,弟弟还在县高中念书。周末成了全家最期盼的时光,父亲总会提前备好食材,生起炭火锅。铜锅刚冒热气,鲜香就漫满屋子,我们早已馋得垂涎三尺。一家人围坐炉边,看着酸菜、粉条、肉片、丸子在汤里翻滚,听着彼此讲工作的趣事、学习的进展,笑声伴着咕嘟的锅沸声,暖意从舌尖暖到心底。那些热气腾腾的周末,藏着最圆满的团聚,也藏着父亲用烟火气串起的牵挂。
中年记忆。父亲退职后,日子过得愈发惬意,养花、弹电子琴、唱歌,把退休生活过得有声有色。
一天,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语气带着点小雀跃:“二姑娘,下班去佳慧超市一趟,那儿有盆黄色兰花,386块,我瞧着喜欢,你妈嫌贵不让买,你买回来送我呗。”我笑着应下,下班后果断抱回了那盆兰花,叶片翠绿挺拔,鹅黄的花苞缀在枝头。刚进门还没来得及开口,母亲就瞥了眼花盆,笑着嗔怪:“肯定是你爸撺掇你买的!我就说他昨天在超市挪不动脚,原来是等着你来‘助攻’呢。”父亲早从沙发上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迎过来,小心翼翼接过花盆放在窗台上,手指轻轻拂过叶片,又凑近花苞闻了闻,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嘿嘿直乐:“还是我二姑娘懂我!这花多漂亮,非常值得!”说着还朝我挤了挤眼,那点小得意藏都藏不住。母亲无奈摇摇头,嘴角却挂着藏不住的笑意。那盆兰花,不仅是父亲的心头好,更藏着他老来依旧可爱的孩子气,和我们心照不宣的温情,在寻常日子里漾开暖暖的光。
父亲退休后,曾经也有过一段低迷时光......是我不愿意回忆起的。那天接到父亲电话时,我正在家里收拾家务,他的声音带着熟悉的温和:“二姑娘,在家吗?爸给你买了盆君子兰,还有个铜火锅,到小区门口来接我下。”我心里一暖,赶紧下楼。小区门口,父亲站在树荫下,一手小心翼翼捧着君子兰,叶片油绿肥厚,花苞饱满;另一手拎着个沉甸甸的铜火锅,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见我过来,他脸上露出笑意,第一句话就是:“爸给你们哥四个每家都买了个火锅,留个纪念。”听着这话,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带着点埋怨说:“爸,身强体壮的说这话干嘛。”父亲没反驳,只是笑了笑,把花和火锅递到我手里,轻声说:“拿着吧,实用,以后一家人聚会能用上。”我当时只当他是念着我们兄妹,想给大家添点物件,没往深处想。直到后来父亲真的遭遇了那场突如其来的身体考验,我才猛然想起他那天的话——原来他早有预感,这一个个铜火锅,不是普通的礼物,是他留给我们的念想,是藏在寻常物件里,没有说出口的牵挂。
父亲临走前的那一个月,精神稍好时便拉着我的手叮嘱:“静,爸那些照片,只有你能帮我好好保存着,记得替爸收好。”我红着眼眶摇头,急忙说:“爸,你别想这些,咱们别心疼钱,再去北京的大医院看看,钱的事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可以把商铺卖了!”父亲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翻涌着对生的热切渴望,那光芒让我心如刀绞——我分明有想救他的决心,却找不到留住他的办法,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几乎将我淹没。他给了我太多太多,我却连让他多留几日都做不到。临终那天,我紧紧攥着父亲的手,掌心的温度一点点变冷。他或许已经没了对外界的感应,只是嘴里轻轻嘟囔着“快点吧,快点吧”。我虽猜不透他最真实的想法,但凭着对父亲的了解,我知道,他是想快点脱离这病痛的折磨,卸下满身的煎熬。
记忆里的父爱,从不是轰轰烈烈的宣言,而是藏在时光缝隙里的细碎温柔,裹着化不开的疼爱与期许。它像老屋檐下的暖阳,不灼人,却足够暖透往后漫长岁月,在每一个思念的瞬间,悄悄熨帖心底的寒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