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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3 15:33:32 

返乡的慢车


袁海胜
                                                                      一     
        “哐哐——”老甘用力砸一块石头。铁锤扬起又落下,铁黑的石头被砸出青白之色,像供销社橱窗陈列的布匹。
        铁锤落下,石屑流萤一样急匆匆飞起,不知去向。
        过一段时间,或者是第二天。再过老甘家,那块石头已经消失了。我没在意那块石头去了哪里,心里想:老甘把那块石头干掉了,像消灭了一个鬼子。
       我的眼里,石头都是一样,从山上来。辽西丘陵密布,是哪一座山呢?南山和北山,长得相差无几。石头也是一样,坚硬而豪横。自然界里谁还能硬过石头?我还是孩童,对我来说坚硬是一种极限,我还没有足够力气辨明世上隐藏的一些事和物。
       老甘为什么奋力地砸石头?大概老甘想从石头里取出一件什么宝贝吧。
       像我父亲,每到春季,就奋力地挖着园子。吭哧吭哧,铁锨插进地里,翻出的新土睡眼惺忪,潮湿土气灌进鼻腔,汗水淹透褪净颜色的红绒衣。劳动都有一种隐形的痛,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人回避逃脱。农家出身的父亲雷打不动地执着,忽略了劳动带来的痛苦。干活时父亲用低俗詈骂消减劳累。夜晚他在睡梦中辗转低吟。从身体里出发的痛他无法回避。父亲挖出满园葱郁和应季的蔬菜瓜果。我家餐桌上徘徊着民间田园的丰盈气息。
       “哐哐——”坚硬又单调的声音。每一次经过老甘家的胡同,就会抢先冲出来迎向我。把我的好奇心一锤一锤激发。我猜想:石头里的宝贝一定很多。
       老甘是一个石匠,我从大人言语中获悉。石匠是干什么的我却一无所知。懵懂童年,没有一件事能让我上心。
        我去过老甘家院子,一次父亲牵着我路过他家,遇到了老甘,他热情地把父亲拉到院子里闲聊。好奇心爆棚的我乘机巡视,他家院子里摆满了石头制品,石桌石凳,石碾石磨。靠墙一面摆着一溜石滚子。这个东西我们常见,春耕时节,播种后的垄沟用它来压实。老甘家的西厢房,参差不齐地摆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用毛毯或苫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石品。从轮廓上看出人体形状。我只在门口看一眼,就莫名地惊慌,再没胆量迈过门槛。
       父亲和老甘坐在石桌边喝大碗茶,家乡产的“大把抓”,气味儿苦涩,一只蓝花粗瓷碗沿上龇着豁口,像是刚刚笑过。火炉上,乌黑硕大的铁壶坑坑洼洼,壶嘴滋滋地喷白汽,家乡人叫它“趴壶”。
       老甘黑瘦,头发银灰色,额头皱纹刀割般,高颧骨、大嘴叉,一笑哈哈哈哈,声音破空而来。端茶碗的手骨节粗大,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奇怪的手。
        我心里装着那些石像,不敢一个人进他家院子。甚至靠近他家院门,都心生怯意。但眼睛忍不住,想钻过厚厚的石头院墙,想爬上他家院墙外高高的柳树。
       老甘小儿子连军是我的同学,像他父亲一样瘦高个子,衣服常常破破烂烂,能从衣兜、帽檐、书包里抖出碎碎的石屑。
       “你也砸石头吗?”
        我无厘头地问,连军有点蒙。
        “砸。”
       我抓起他的手反复查看,像寻找什么秘密,他的指肚和掌丘有茧,和我相处的农家子弟手掌都隐藏着这种坚硬,不足为奇。他的手背是一层浅浅积垢,我也一样,也没有出奇的地方。
        我和连军的关系不好不坏,他有点不合群。我喜欢掏麻雀、捉蟋蟀、捅蜂窝、撞拐,干追鸡撵狗恶作剧。连军躲得远远的,鄙夷地看着我,或是跑到西河套捡石头,挑挑拣拣,衣兜鼓鼓。我看过他捡的石头,古里古怪,没看出什么名堂。我想起他家院子里有一截矮墙,上面摆着奇奇怪怪的石头,原来是他捡的。
       老甘有三个儿子,连军是老小。说起老甘的儿子,有一段辛酸。他的大儿子是一位军人,我只见过一面,一身戎装,英俊挺拔,走起路来虎虎生威。他在一次军事行动中牺牲了。记得那一天老甘家来了两辆草绿色军车,门前站着几位军人。军人一直是我心中仰慕的存在,我们躲在很远的地方看,军人站成排,向老甘敬礼。威严庄重。我们被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庄重气氛震慑逼退,不敢靠近。
       连军二哥叫连强,比他大一岁。连强手巧,叠的纸飞机与众不同,能飞很远距离。就这一手,我们就已经折服,围在他身边,求他教我们叠飞机。而我总是学不会,叠的飞机又丑又笨,飞不出多远就一头栽在了地上。连强学会了拉二胡,学校文艺演出,他拉了一曲《红星照我去战斗》,这是我在闭塞时光里听到的最好听的声音。          谁想一场厄运降临在他的头上。村里修水库,在山谷深处放炮,疏通水道。小孩子好奇,躲开大人视线,悄悄地潜伏在靠前位置看热闹。我被父母死死地看住。心却跟他们一起一次次跑远,去看那惊心动魄的一瞬。听小伙伴说,那天的炮很奇怪,本来是十炮,响了九声没动静了。像是炮爆着爆着忘了自己干什么了。孩子们开始争论,一派说是响了十炮,一派说响了九炮,吵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注意连强已经悄悄地摸到了前面。后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崩飞的石块雨点一样落下,击起阵阵尘埃……就在那一声爆响中,连强被一块拳头大的碎石击中了脑袋。
        那一天,老甘疯狂地砸石头,“哐哐——”,砸了一夜。
        父亲说,老甘砸了一辈子石头,最后被石头收走了儿子
        老甘就剩下连军一个儿子了。两个哥哥没了后,连军性格也发生了变化,喜欢一个人躲在人群之外。
        有关老甘,有两件事我记得特别牢,第一件是听父亲讲的,老甘受到一场批斗,一伙人从他的西厢房里搜出了石佛像,被抬上马车拉到了公社。全公社的人聚集在广场。老甘被民兵簇拥着推上台。他不发一言,面色平静,把他大儿子的立功证书抱在胸前,激昂的人群冷静了下来。后来公社书记王大胡子潦草地说了几句话,就散会了。
        老甘回家照样砸他的石头。
        第二件事,小学门前有一段坡路,雨雪天气,变得泥泞湿滑,小孩子腿脚不稳,摔一跤就会轱辘很远。有哭的有笑的,场面乱成一团。后来这段坡路,被老甘用石板修成了台阶,雨雪天,再也没有孩子摔倒。
        我二十年前回去,石台阶还在,石板破损不堪,中间已被磨平,边缘处,能看清石钎的凿迹。知道石板是手工一锤一锤打磨出的。
       问村里人,年轻人回复不知道。上岁数的人叹口气说:“这台阶,是甘××修的。”
       近期返乡,小学门前的坡路已经修成了水泥路。台阶不见了,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再问,村里已经没有人知道台阶这个事。
                                                                     二
        我第一次接触木匠,还是住在乡下。大哥要结婚了,家里请了木匠,打家具。木匠是亲哥俩,姓徐,是邻居徐老尖家的族亲。
       木匠哥俩在我家园子中间挖了一个土坑,填上碎木柴。木柴燃烧起来,黑色的浓烟像是一块抹布,几个来回,就把自己擦得透明,变成浪漫的乳白色。烟气裹挟着木质清香,杨木轻浮,松香醇厚。哥俩把我家准备打家具的整根木材摆在土坑上方,反复烘烤,去水汽。哥俩不断地加柴,木材被烟火熏得发黑。这种原始的烘烤方式在二十世纪七80年代的辽西很流行。
        几天后,开始破板。把整根烘烤好的木材架起来,用大锯刨开。一个人站在高处,一个人俯身低位,拉动大锯。大锯吃吃地吼,锯片闪耀寒光,浑身战栗,像是用尽全身的劲儿。锯齿两侧的木屑激流般喷射,锋利的锯条把整根木材分割成一块块木板,打开了树的全部。
        我目睹一棵树——这时已不应该称作树了——被分解,看清像云朵、山峰、手指肚一样的木纹,知道树的内心和人一样 ,有绚丽多姿的梦境。木纹迎合了人的审美,自然的云朵和流水,透露着时光的大自在。怪不得明熹宗朱由校不好好当皇上,却酷爱木工。
       小木匠性格活泼,用我没听过的话互相调侃、攻击、挖苦,笑得干脆利索。我九岁或十岁,还没有辨别年纪的本事,现在看来,他俩也就二十多岁,正是青春爆发的年纪。
        徐老尖说(童年的玩伴兼邻居),他们家族很大,像一棵树。这是他从“家堂”上看到的。“家堂”是一种民间流传的族谱,在一块白布上按辈分写上先人名字,每逢春节,在家族内轮流供奉,像唐卡一样挂在墙上。“家堂”上,从祖辈名字开始,树根一样繁衍着根须。小木匠是他五叔家孩子,在“家堂”上属于一条脉系。他五叔也是个木匠。
        老尖说他的五婶正在生病,很重的病。哥俩很早就辍学了,跟着父亲在外面耍手艺,赚钱为母亲治病。
        小木匠(我不知道他俩的名字)干活之余,喜欢问我学校的事情。老师叫什么?班里有多少学生?有遥路沟(他们住的村子)的学生吗?每天都学什么……这些话题让我脑袋瞬间变大,极不喜欢。我更关注他俩用木材的废料为我演示手艺,用凿子在木板边缘凿出凸凹的缺口,两块板子铆合,严丝合缝,转眼间,一个小木桌,或者一个小木凳就出现在眼前。
        俩人喜欢抢我新发的书看,拿起书凑到鼻子前闻。说书上的墨水味好闻。我也学着闻,墨香一下子闯进了我的世界。直到现在,每得到一本新书,我都会偷偷地闻一闻。
        隐约记得小木匠说过,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该有多美!他们早早地辍学,手被工具磨砺得粗糙坚硬。这一切我都不懂,衣食无忧让我忽略了世间存在的苦与痛。他们能用墨盒在物料上绷出一条笔直的线,已让我痴迷;他们用刨子推平木板,翻卷的爆花眼花缭乱;铁凿刃口下,木丝像面条一样均匀柔顺。这比在教室里看生硬的板书有意思多了。精美的家具,日复一日成型,我内心的崇拜无以复加。那段时间,课堂如炼狱。我像行尸走肉一样在课堂里混时光,盼望着放学。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钟声,是世上最悦耳的声音。我像兔子一样往家跑,想早一点见到小木匠,看他们像变魔术一样,把一堆木头,变成我无法想象的神奇。
        我闯进院子的一瞬,他们一定放下手中的活,争着翻看我的书包,欣喜地研究我的钢笔,翻卷袖口在赤裸的胳膊上划线;把我的文具盒拿出来开开关关,看文具盒盖背后印的乘法口诀。当看到我的作业本空空如也,他俩都很惊讶。
        “你在学校不写作业吗?”
        我用手抚摸着光滑的家具,看斗橱上云朵似的花纹,深嗅木质清香。“写什么作业?我想当木匠。”哥俩惊愕。不,应该是惊吓。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他俩曾向父亲询问过一种药,是给他们母亲治病用的,也是一脸惊慌。这是一种我记忆深刻的表情。
        我偶尔看见哥俩窃窃私语,或者激烈争吵,脸通红,说出医院、医生的名字和一些奇怪的药名,脸上出现另一种表情——我现在终于明白,是焦虑。一种深深的焦虑。吵过后,两人不说话,埋头干活。那一刻,我总觉得他俩的世界离我很遥远。
       小木匠在我家干活时,要管两顿饭,中午和晚上。母亲会特意炒两盘菜,多焖两碗米,怕他俩吃不好。哥俩吃饭时腼腆,用筷子尖夹一点点菜,隐现的喉结上下滑动。干活时他们生龙活虎,面对生活,却要小心翼翼。我往他们吃空的碗里盛饭,一次又一次。哥俩的脸微红,看着马上见底儿的饭盆,拽着我的胳膊,用手罩着碗,再不让我多盛一碗饭。
        家具做好了。小木匠走了。我的心空落了好一阵。
                                                                        三
        春花是我的同学,和她熟悉是因为我两家离得近。我和春花交流无障碍,引来男同学冷嘲热讽。春花长得柔柔细细,一条乌黑闪亮的粗辫子垂到腰际,摆来摆去。她的肌肤细腻白皙,眼睛很大,眸子很黑。她力大无穷,像老天爷错把男人的力气分配到她身上。什么缘由忘了,她揍过二胖、连军、宝山和志伟,各种理由地揍,揍得嗷嗷叫。我在心里喝彩:该!该!让你们平时嘲笑我,说我坏话。撒了一腔怨气。
       春花爸是铁匠,干瘦黝黑。在小镇,也是唯一的铁匠。王铁匠名声很响,可惜我一直记不清他的名字。干活时,他爸有一件粗糙肮脏的帆布裙,常年围在身上,看不出颜色。春花也有一件帆布裙,洗得很干净,他们的帆布裙上都密布黑色的斑点,炭火迸溅留下的痕迹。
       低矮工棚被生硬的铁器挤满,炉火正旺,春花拉风匣,呱嗒呱嗒,火苗蹿起一尺多高。火堆里的铁块慢慢脱去乌黑的外罩,生出一片片橘红的花瓣,王铁匠用长铁钳把红透的铁块夹出来放在铁砧上。他抡大锤,春花抡小锤,大锤像狂奔的野马,激昂奋进;小锤像溪流,穿山裂石,不卑不亢。大锤小锤像黑白琴键,互相补充音律错落和衔接。叮叮当当,铁砧上烧红的铁块火星四溅,发出低吟。火星扑向他们,被帆布裙挡在了外面。春花的腰小幅扭动,辫子像荡秋千。重锤之下,一把铁器逐渐成形。譬如一把镰刀。
       我猜想,春花的力气就是从轮锤中生成的吧。常年和铁打交道,她性格冷峻刚硬,做什么事都干脆利索。
春花家打造的铁器,主要是用于家庭或农业生产的小工具,菜刀、镰刀、镐头、犁头、锄头。打出的工具安静地码放在墙角,像犁头,一个吞着一个,像鱼的鳞片。
       王铁匠兼给大牲畜挂掌。驴、马、骡子。铁掌也是他家打的,形状像弯曲的扁豆角,上面有锁孔一样的眼儿。他家门前有两根铁拴马桩,人牵来牲畜,缰绳拴在桩上。比如是一头毛驴,用绳子把一条驴腿曲过来捆绑上,蹄朝上。先用铁钳卸下磨烂的旧铁掌,用锉刀一层一层地割掉磨损的驴蹄胶(类同人的指甲),一片一片,露出新茬,再把新驴掌用铁钉钉上,直到把四只驴蹄上的铁掌全部更新。刚钉完掌的毛驴,略显慌张,原地打磨,四个蹄儿试探着接触地面,一步一步小踱,像刚换上新鞋的孩子。我们兴致勃勃地围观,抓紧机会抢割下的驴蹄胶,攒多了到供销社卖钱,一角钱一斤,一角钱能买七块硬蔗糖块。王铁匠的脸被炭火熏得漆黑,一笑露白牙。挥舞铁锤吓唬我们:“都滚犊子,再捡劁了你!”
        小孩子轰一声散了,不一会儿,又一个一个聚拢过来。
        打下的铁器,要到集市上去卖。春花柔细的身子,碎花布的上衣,蓝色的裤子,像一幅年画。集市上人来人往,目光潮涨潮落。铁器生硬、闪光,有序地排列在民生的摊位上。铁器在挑选人的手中毫无表情。它们将奔赴乡间浩大的劳作。像一把锄,除草、松土,闲时挂在墙上。
        我有一把镰刀,两寸宽半尺长。镰刀面上看出烧红的铁在重锤下奔突的痕迹,像水流,也像云朵。这把镰刀很锋利,是春花家的产品。一个暑假,我割得柴垛成小山。这是我与铁器接触最多的时光。我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道疤痕,狰狞而丑陋,是割柴时留下的纪念。锋刃割过青柴误伤手指,鲜血欢快地从创口奔涌而出。钝痛迟缓,无名指深度麻木,像突然间消失。镰刀扔在了一边,像一个无辜的看客。我偷偷哭了一会,用隔年的马粪包(一种野生的菌类)粉末把血止住。四十多年过后,展开左手,无名指上微微凸起的疤痕,清醒地记住锋刃下的疼痛。
        那时候供销社正销售一种镰刀,刀面窄刀身长,光滑精致。连军就用这种镰刀,在我面前炫耀,说他的镰刀是机器打造的,比我的镰刀锋利。我们谁也不服谁,但我没有他的力气大,他割的柴总是比我多。
       连军为什么要贬低我的镰刀呢?我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春花。连军一听,脸唰地一下白了,把他攒的糖块、捡到的最好看的石头,还有一枚五分钱硬币一股脑塞给我,并承认他的镰刀不如我的快。“真的!”他的目光急切地追着我表态。春花揍过他,两次。
       恍然间,小镇成立一家综合加工厂,王铁匠变成王厂长。纷纷扰扰的世间,也有我疏忽的过场。
       初中一毕业,我背起行囊到城里求学。小镇的时光在我的记忆里变成一片空白。五年后回到小镇,春花接手了他父亲的综合加工厂,继承了王家所有的铁器生产。恰逢改革开放,王家铁器产品销路很广。
       让我震惊的是,春花竟然嫁给了连军!我的眼前出现一个画面:春花脑后的长辫飞起,细腰像扶摇的水草,满操场追逐连军。连军脸上的惊恐是那样的真实。
       曾经屈服于春花粉拳之下的连军,见到我扬眉吐气。少年的卑微和惊恐模样变得那样缥缈和遥远。人们说:小铁匠和小石匠成亲,真是硬碰硬。
       我的心空落落的,那把镰刀正在生锈。我找到它时,它躲在西厢房梁柁上,像一个羞于见人的孩子。那是春花送给我的礼物。
                                                                    四
        大光说:“给我一把瓦刀,我能改变世界!”
        这句话颇具哲性,是大光十四岁时说的。我没听懂,能记住,是因为他至少说过十遍。因为我不懂,大光很恼火。
        瓦刀,瓦匠的工具,酷似荷叶形状,用于涂抹或修改。万间民宅均起身于瓦刀。
        大光最早的工程是搭一个鸡窝。他大喊大叫地把我们引进他家院子,让我们参观他的作品,一座高约三米的鸡窝。鸡窝用石头垒起,里外抹上一层泥,很精致,有檩有檐,侧面还有一个窗口,竖着插几根木棍,留半掌宽的缝。我第一次看见有窗的鸡窝。这座鸡窝太精致,在大光家破落的院子里光彩夺目。
        大光嘴咧向耳根,脸红得像一根萝卜。我们谁也不吭声。当然是不服气。没办法,他确实搭了一座漂亮的鸡窝。
        民间的悲喜剧都是意外,大光的鸡窝竣工的第二天早上,毫无征兆地倒塌了,把他家一只下蛋的母鸡砸死了。其他的鸡像早已预知危险一样,待鸡窝的门刚刚打开,蜂拥着从豪宅夺门而出。那只鸡好像正孕育一颗蛋,迟了半步。
       大光很沮丧,蹲在一片废墟的鸡窝前苦着脸深思。这个情景是我脑补。中午放学路过他家,他家的锅里正源源不断地飘出炖鸡的香味儿。原来,他每天上学都会带一颗鸡蛋,向我们显摆。他说鸡蛋里含蛋白质、维生素。我们说他的鸡蛋上有鸡屎味。他不屑我们的搡弄,当着我们的面扒开鸡蛋皮吃下去。我们喉结滚动,咽口水,心生幽怨。自从他的鸡窝砸死了母鸡,他妈取消了他每天一个鸡蛋的待遇。我们皆大欢喜,奔走相告。
       大光父亲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瓦匠,绰号“张泥鳅”。我不是对其父不尊,作为记录者,只为展示光阴中的真相。
       大光从小就经受了父亲强化锻炼,他家院子里有一截石头墙,张瓦匠命令大光拆掉后重新垒起,抹上胶泥固定,一次复一次。每次我喊大光出去玩,都看见他苦着脸垒墙,他父亲监工,对我们横眉冷目。我们只能远遁。
于是,大光不断地拆墙垒墙。
        也就在那个时段,大约小学四年级光景,大光创造性地搭了一个带窗口的鸡窝,意外砸死一只下蛋母鸡,并被取消每天带一个鸡蛋的待遇。
        辽西朝阳,二十世纪70年代还很贫困,小镇上几乎都是土坯房,或者是红土干打垒房子,一尺厚的土墙。一部分房子地基是石头的,深半米,石块垒到膝盖高,再用土坯或泥打垒。建这种房子技术含量不高,有力气就行,用到瓦匠的地方不多。
        瓦匠的春天是进入80年代中期,日子渐好,农村广阔深厚的土地上热气腾腾,正为一种新生活的到来而亢奋。
        朴实憨厚的农民,在生活有了起色之后,首先考虑的是要建一所房子。在农村,房子是生活质量或是脸面的另一种支撑。张瓦匠每天骑着他破旧的二八大杠,意气风发地奔走在乡村土路上。自行车的横梁上有一个帆布袋,里面装着瓦匠的全部家当,铲、刀、锤、抹子等。山路不平,自行车和工具一起响,哗啦哗啦。
       朋友保全家里申请到一块宅基地。保全家是首先富起来的一批人代表。他大哥保正参军时是汽车兵,转业后,就筹钱买了一辆半新的解放牌大卡车跑运输。每一天,这辆卡车在村里轰轰隆隆地开进开出,让沉寂很久的目光活泼起来。小孩子听着汽车的引擎声都跑出院门张望。
        保全家要盖一座二层楼房,这是一件比他家买汽车跑运输更震撼的消息。张瓦匠是建房的总指挥,很威风——什么时候挖地基,什么时候立柱起梁,什么时候垒墙,什么时候安窗,什么时候铺线……晨起,朝霞万丈;暮至,落日依山。楼房就在朝夕交替中,成长起来。
        张瓦匠比原先瘦了很多,刀条脸上胡子茬如草莽,眼睛却炯炯有神。最初,只有他一个人奔忙,形单影只。 后来他组建一个建筑队,发展到二十多人。此刻,在生活逐渐复苏的山村,人们正处在巨大的惊喜和兴奋中。辽西朝阳丘陵地带的建筑业蓬勃发展。
        大光能把石头墙垒直时,建房不再用石头,用红砖,简洁、整齐、美观,更牢固。他家院子里的石头墙彻底拆除,他爸给他准备了一车红砖,开始垒砖墙。大光跟我说,他做梦都在垒墙。
       不经意间,山乡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座座新房子拔地而起,人脸上多了笑容。
       生活好了,大光的母亲却走了。陈旧生活总是要消耗人的精力的,大光的母亲病痛一辈子,却没熬到人间的好时光。
        大光家里的风云,也是从母亲去世后。
        据说张瓦匠爱上了邻村一位姓韩的单身女子。他经常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不舍昼夜地往那个村子跑。我们跟踪甚至偷听。把这件事当成大事去做。大光和他的父亲不停地争吵,每一天的眼睛都红肿,无心学业。他用锄头把砖墙砸个稀巴烂,抗争父亲的爱情。不久,张瓦匠拉着他的建筑队到城里揽工,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位女子……
        张瓦匠为别人盖了那么多新房子,他家的老房子却一直保留着。这是三间典型的土坯房,房檐已有了下沉的意向,墙皮脱落,藏在里面几十年的土坯千疮百孔。陈年的家具像戏台上返场的老生,遮挡不住岁月的沧桑。所有的一切都不如院子里那截墙光鲜。
        镇子里的人质疑张瓦匠钱的去向。质疑他为什么一直守着破败的老房。他那辆旧的二八大杠,成了大光上学的代步工具。有时不见其人,已闻车声。哗啦哗啦,大光过来了。
        大光独自一人守着三间土坯房,冷锅冷灶冷炕,完成了初中学业。
        我和大光都没有考上高中。他拒绝到他父亲的建筑队,和同学国庆一起到大连打工,最终也没混进瓦匠队伍里。我流浪到城里求学。断断续续地收到大光的一些信,信中熟悉的笔体洋溢着与他性格相悖的语气,譬如“改革的春风吹拂下,我迎接崭新的生活……”他为新建的楼房刮大白,是一项凭力气和技巧赚钱的工作。后来做建材生意,成为真正的老板。
        张瓦匠在城里买了一套楼房,说是给大光准备的。他没和韩女子一起生活。大光也在大连买了楼房,他说,要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重新扎下根
       父子俩有一个共同无法返回的故乡。
       再见到大光,油光水亮的头发,脖梗上粗俗的金项链,手中新潮的手机,已是一副成功人士做派。
       我们喝酒、他抢着买单。就是不让说家中那堵石墙,更不让提那座鸡窝。那截石墙凝聚着父亲对他的期望,或者是爱。他从情感上拒绝父亲,内心已妥协。那座漂亮的鸡窝,是他最初的骄傲,让他第一次品尝到失败的挫折。他想念母亲,说起母亲的爱和病痛,每天煮一个鸡蛋却塞在他的书包里。砸死的母鸡成了他爸的下酒菜,他母亲连一口汤都舍不得喝。
       他背过身去,擦拭眼角。一米八的大个微微颤抖。
                                   原载《鸭绿江》2025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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