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辉说，八廓街的不凡之处是品不尽的禅意。
        晨曦像被揉碎的金箔，透过民宿雕花的木格窗，一点点渗进房间。我昏昏沉沉醒来，晓辉的脸因高反黑得更明显。我们一起走下民宿长长的石阶，八廓街的青石板还沁着昨夜未散的凉意。夏季——这个曾在辽西肆虐过我们的季节，变得乖顺。藏民摇着转经筒，诵经声与酥油茶的氤氲一同化在晨雾中。拉萨是西藏的心脏，每一扇雕花木门后，都藏着一份高原的馈赠；每一块砖石，都牵挂着我们的机缘。
                                                              1
        琼甜茶馆的铝壶在炉火上咕嘟作响，甜茶的香气如一条温柔的哈达，搭在每一个推门而入的肩上。茶馆里，人们分散坐在木凳上，大多数是游客。本地人谦逊地选一角落独坐，面色冷峻，喜怒不形于色。服务生提着茶壶穿梭其间，琥珀色的甜茶倾入玻璃杯时，奶香与茶香便相互推搡，无形的演技（实则未演）是民间朴素的情节。懂行人说，甜茶是“拉萨的血液”。此刻，它更像一剂治愈高原寒意的良方。
       晓辉皱着眉头，他对奶类饮品没兴趣，进来只想感受一下氛围。轻啜也是一种礼貌。
       邻桌的一位藏族阿姨将糌粑捏成团，青稞面拌酥油在掌心变魔术。她说，糌粑是高原的筋骨，酥油茶是灵魂，我们藏家人离不开这两样食品……我猜测阿姨经常与游客交流，健谈，颧骨嫣红。
        我们谦逊地要来筷子和瓷盘，在阿姨好奇地观望下，搅拌青稞面和酥油，拌成不伦不类的糌粑，一位藏族小朋友惊奇地张大嘴巴。糌粑入口，青稞的麦香裹着酥油的浓醇，奶酸与甜纠缠，舌尖掀起微澜。晓辉的面部表情丰富。
       八廓街被阳光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画布。著名的玛吉阿米餐厅的黄色的外墙格外醒目，这个椭圆形的二层小楼，占据八廓街的显要位置，狭窄的楼梯，上楼要极小心。墙面手感粗糙，我仿佛穿越时光隧道。楼梯尽头，玛吉阿米甜美地微笑（画像）。窗台上堆叠留言簿，写满游人对爱情的遐想。三百年前，那位“雪域最美的情郎”在此与玛吉阿米相遇。
        晓辉对这种传说缺乏抵抗力，执意进店“看一看”。
        点一壶酥油茶，尝一盘酸萝卜炒牛肉。生烤羊排焦香四溢，油脂在铁板上嗞嗞作响，蘸一点辣椒面，肉的野性便驯服于调料的辛烈。我们主要是看，目光灼灼。我透过窗俯瞰八廓街，人来人往，无限的自由。晓辉在一张纸条上写满了字，我本想看一眼，他侧身挡住了我的视线，敏捷地把纸片投进角落的木箱——他是心怀浪漫的人。
        拐进巷子深处，古树酸奶店的墙壁贴满五颜六色的便签，一张粉红色便签上写着：“宝，在八廓街，风都是甜的。我想把这满街浪漫打包，每天都悄悄分一点给你，让咱俩甜蜜到永远！”
       我和晓辉低头吮吸酸奶（晓辉接受酸奶），默想心里的“宝”。酸奶恰到好处，表面结着一层淡金色的奶皮，啜入口中，酸味如雪山融水般清冽，转瞬又被蜂蜜的甜柔化。老板说，酸奶的发酵需用高原的夜风与时间互补，而人参果酸奶里藏着的是土地最质朴的甜。怀疑她是位诗人。高反让我味蕾不作为，晓辉的眉头也一直没解开。
拉萨的夜色来得很晚，鲁朗石锅城的松茸石锅鸡正煨得滚烫。黝黑的墨脱石锅盛着金黄汤底，藏鸡的鲜嫩与松茸的馥郁在沸腾中交融，药材的清香若隐若现。我俩围观，引起店主质疑。
       在民宿吸点氧，我俩再次闯入八廓街的夜色。
       八廓街并未入睡，夜市的小摊亮起灯火，炸土豆的香气勾着行人。土豆被切成滚刀块，在油锅里翻腾至金黄，撒一把辣椒面和孜然，便成了最直白的诱惑。摊主递来竹签时笑着说：拉萨的土豆，比别处甜。我咬一口，外酥里糯，辣味窜进鼻腔，猝不及防，连打两个喷嚏。
       街角的安吉兆·藏地味道还亮着灯，炸酥肉的香气穿透玻璃窗。牦牛肉裹着面衣炸至酥脆，蘸一碟藏式辣酱，肉的韧劲与酱的辛香在齿间撕扯，我的腮帮微酸。老板说，这道菜是藏餐与川菜的“私生子”，意外成了旅人的打卡招牌菜。隔壁桌的背包客举杯痛饮青稞酒，酒香勾得我舌根微痒。来西藏前，有好友告诫：初到高原不能饮酒，虽然八廓街墙面上写着：我在拉萨喝酒。
       我和晓辉闲逛时，误入“央卿仓”藏餐馆，热情的藏家姑娘，把我俩引到餐桌前。棕色的餐桌方方正正干干净净，古老的石砌墙壁，石头的颜色深浅不一，带着天然的质感，我俩没忍住，分别摸了摸，裸露的石头带着一丝凉意，又带着原始的厚重感，竟像极了家乡老房子的石墙，瞬间生出几分亲切感。恰逢餐厅正在表演藏族锅庄舞，身着藏族服饰的少男少女舞姿翩翩，清脆的嗓音缭绕。晓辉来了兴致，一改高反的痛苦表情，黑脸溢出光彩。我们点了一小份青稞糌粑意思意思，用小勺分食，你一口我一口，竟然吃得干干净净。从餐馆出来，一路上，晓辉哼唱锅庄曲调，虽然脚步发飘。突然，他说：藏族姑娘的个子真高。我猜测他的原意是——她们真漂亮！
        转了一天，我们所食甚少。高反，吃不下去。此时醒悟：在八廓街，美食从不只是果腹之物。玛吉阿米的爱情传说；彩色便签上光怪陆离的情爱宣言；光明茶馆的市井烟火；古树酸奶的酸甜故事——这些才是八廓街真实的味道。
                                                                       2
        昨晚，晓辉坐在民宿结实的木板床上说，八廓街上有很多精美的商品。我劝他多买一些，他不假思索地说，买太庸俗，要学会欣赏。
        天光尚未完全打开，八廓街的青石板上已浮起一层清寒，街巷上的行人像突然破土而出的禾苗。我俩跟着手摇转经筒的老阿妈身后，脚步落在她绛红氆氇拖出的光影里。檀香混着柏枝的烟气里，一间老店铺正在卸下门板，一只花猫探了一下头。
        我和晓辉走进心心念念的唐卡店，颜料气息缠绵，朱砂像燃烧的火焰，青金石蓝得深邃，绿松石粉绿得鲜活——取材于大自然，历经研磨，带着大地的灵气。画师们手持画笔，虔诚地在棉布上细细勾勒。一幅幅唐卡，庄严大气，眉眼尽显慈悲；灵动的神兽，似要破画而出。
        几位红衣僧人来到店里，准备抬走新绘的唐卡，双掌小心翼翼托起，金线织就的坛城在晨光下生辉。年轻画师放下手中画笔，将沾满颜料的双手举过头顶。那一刻，八廓街的时间好像静止了，转经筒微鸣，铜铃的震颤，颜料的味道、檀香的气息、银器的冷光与羊毛的柔顺，八廓街安逸，暖意融融。
        八廓街没有高楼大厦，多是平顶两层藏式建筑，街上没有车水马龙的盛况，所有人都是步行。人来人往，却不喧闹，时光在这里变得平淡而缓慢，让人忍不住想停下来，享受这份“此地心安是吾乡”的惬意。
       银铺的老板娘在玻璃柜后擦拭镯子，镯子银光闪烁，不负“银”的名声。银器碰撞的清响与诵经声此起彼伏。那些雕着莲花与宝瓶的银镯层层叠叠，像冈仁波齐雪山线条盘成了发髻。
       晓辉精心挑选出两件银饰，项链和手镯，迅速交易。估计给“宝”买的礼品。
       经过印度商铺的香料摊，我不喜欢那种气味，但不妨看看。穿绛红僧袍的喇嘛头上戴着别致的礼帽，用手扶着，俯身嗅着檀香木碎屑。卖牦牛骨雕的老汉在摊位前摆开阵势，雕着度母像的骨牌发出温润的光。
       往前走，一位藏族老汉正铺开一张巨大的羊毛挂毯——他用蹩脚的汉语介绍——牦牛绒织就的雪山，在风中起伏；毯角的金刚杵纹样寓意吉祥。三个磕长头而来的康巴汉子停在摊位前，布袍上的浮尘还未抖落，手指抚过挂毯时轻得像触碰婴儿的脸。老人递过来青稞酒，银碗边缘的反光里，我看见他们黧黑的掌纹与毯上的吉祥结。
       午后的阳光漫过八廓街，我们走进一家旧货铺。店主是个一只眼睛失明的老人，正用羊毛毡擦拭铜器。褪色的经幡从梁上垂下，拂过成堆的擦擦模具与断弦的扎年琴。他举着一盏酥油灯，拒绝我用手机照明。酥油灯柔弱的光照亮角落里的铜鎏金转经筒：“这是哲蚌寺流出来的旧物。”筒身的经文磨损严重，转动时发出雪山融水般的清冽。老人脸上跳动光亮：“转经筒不怕旧，经咒越磨越亮。”晓辉用150元购下转经筒。以此为念，他说。
        在八廓街逛了一天，我和晓辉仿佛走了一个世纪——临街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让我们目不暇接。“阿旺仁青服饰”里，挂着各式各样的藏装，五颜六色，领口和袖口都绣着精美的花纹，有的还缀着小小的银饰，晃一晃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达兴高原工艺品店”里，摆满了藏式木雕、铜铃、转经筒等小摆件；“唐卡经书店”的门口，堆着一摞摞经书，还有一些印刷精美的唐卡画册；对面的“郎赛杰达商店”里，卖着各种高原特产，有青稞饼、牦牛肉干、藏红花；“鑫兴珠宝商行”的玻璃柜里，摆着各种珠宝玉石，绿松石、红珊瑚、蜜蜡，在灯光下闪着光……林立的店铺让古老的街道洋溢着一股新潮。
       晚上九点，天还亮着，一些店铺开始收摊。唐卡画师用黄绸裹住未完成的度母像；银匠将錾子浸入盐水；香料商人把最后一撮藏茴香装进牛角容器；转经筒的铜铃匿声；大昭寺的金顶在暮色里像一盏永不熄灭的酥油灯。         我渐悟：八廓街的市声从来不是买卖的喧哗，而是千万双手掌摩挲光阴的包浆——那些银器上的莲花，毛毯里的雪山，转经筒的吟诵，像匠人们用手指捻亮的星辰，在人间流转，却永远指向云端之上的坛城。
                                                                    3
        我喜欢八廓街神秘多彩的光影。
        街角的桑烟蒸腾，转经筒开始唱起低沉的歌谣。银质灯碗沿着顺时针方向流动，映着老人绛红色的袈裟。信徒背着整筐酥油灯走向大昭寺，铜器相撞的脆响惊醒了偎在墙下小憩的朝圣者。穿冲锋衣的游客举着相机追逐景象，磕长头的人正把额头贴向被千万盏灯照亮的石板，他们的身躯的起伏，让八廓街有了潮汐。
       八廓街的路灯突然亮起。柔和的光，像是从岁月深处溢出，洒在古老的石板路上。路灯逶迤，宛如一串夺目的念珠，串联起尘世烟火与信仰之光。灯光下，有人虔诚走过，有人驻足凝望，路灯为每一个人披一件淡黄的外罩，平凡的人间瞬间感觉到幸福 。 
       商铺门楣上的霓虹次第亮起，唐卡店里，年轻画师正在灯下勾勒祥云，金粉散发暖光，佛祖在莲花上微笑。
玛吉阿米二楼的灯笼亮到最晚。橘色光晕里，写满留言的便笺纸在风中簌簌作响，藏文、汉文、英文……笔迹缠绕成经幡的模样。也许晓辉写过的也在其中呢。服务生擦拭玻璃灯罩时，总要把印着仓央嘉措诗句的那面转向街道。他说这样路过的云彩也能读到。“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夜雨突至，把街灯浇成迷蒙的光晕。这时候总有僧人提着礼帽匆匆跑过湿润的石板路，僧袍下摆扫过水渍，搅碎了倒映的灯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白炽灯成了夜归人的灯塔。穿校服的少年偎在玻璃窗前苦读，保温杯里飘出酥油茶的香气。环卫工人清扫着熄灭的灯芯，那些蜷曲的棉线灯芯躺在簸箕里，像欲言又止的哲人。
       向导桑杰说，雪顿节前夜，八廓街变成了光的河流。千家万户在窗台摆出酥油灯阵，宛如将银河铺在人间……
       我数不清这条环形街道究竟容纳了多少种光亮。电子屏幕的冷蓝与酥油灯的暖黄在拐角处相遇，转经筒上的反光贴与古董灯台的包浆彼此致意。凌晨四点，最早抵达大昭寺的信徒用额头触碰门环，看见自己的呼吸在寒气中凝成白雾。
        天光再次浸透八廓街时，卖灯芯草的老阿妈又出现在古街头。她膝头的竹筛里，晒干的灯芯草整齐列队，等待成为某个故事的引线。
                                                                   4
        晓辉说，在八廓街，能看到最干净的仪式，和最干净的心灵。
        晨光里的朝圣者像是从经卷里走出来的古画。有位佝偻的老者，前额结着暗红的茧，手掌戴着牦牛皮缝制的护具。他俯身时，褪色的羊皮袍子像经幡般铺展在石板路上，额头叩地时发出“嗒”的轻响，惊起几粒沙尘。
       天光刺破云层的刹那，玛尼堆旁已落下几串脚印。青石板上的寒意在朝圣者膝间消弭，发出细不可闻的摩擦声。穿绛红袈裟的老僧手腕上悬着念珠，蜷在甜茶馆门槛上的虎斑猫起身相随。八廓街的清晨总以这样的方式醒来——糌粑的香气混着桑烟升腾，深浅不一的足迹印出环形街道的纹理。晓辉站在街边，蓝色的街牌上写着：“想你的风最终吹到拉萨。”
       正午的太阳把石板晒得发烫。人影收缩成脚底下的墨痕。磕长头的队伍像一串流动的玛尼石，虔诚的身影起落间，额头触碰的地面始终温热。穿传统服饰的老阿妈，掏出怀里的木碗，把酸奶分给磕长头的人。他们用额头相触代替言语，木碗在太阳下金光四射。
       我们再次进入玛吉阿米餐厅，躲避午时的热浪，透过二楼窗口，看见一位白发的藏族老阿妈。她膝下的氆氇围裙已经磨得发亮，额头沾着碎屑尘土，却始终保持着完全相同的叩拜姿势：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依次触碰额间、喉间、心口，继而全身伏地，双臂前伸。酥油茶的香气里，她的影子镶嵌在石板路上，像要把自己刻进大地。酷热离她很远。
        我们遇到拉旺——他是残疾人，失去了左腿，行走时单腿蹦跳，把拐背在身后；他也是朝圣者，不到40岁，黝黑的面孔满是虔诚。他熟练地跪拜，一气呵成，一丝不苟。在他小憩的片刻，我们与他交谈，他谦逊地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用不太熟练的汉语告诉我们，他家离拉萨300公里，他一路跪拜，用了三个月来到这里。在八廓街，所有的疼痛和苦难都离肉身很远。我们只感觉到晴朗的天，和清淡的风。还有一些有迹可查的幸福。譬如拉旺到达大昭寺的喜悦。
        午后，有三个欧洲背包客围着佛教品的摊位比画手势，年轻的摊主用流利的英语解释：“这是泥塑佛像，要顺时针转三圈再请回家。”忽然响起的法号声让所有人抬头，一队戴黄色鸡冠帽的僧人正走向辩经院，绛红僧袍遮盖裸露的胳臂，在信徒的簇拥下心无旁骛地走进院门。
       一阵太阳雨，在经幡间折射出七彩虹光，打湿了朝圣者的衣袍。有位年轻母亲背着襁褓中的婴儿继续跪拜，孩子的银铃铛随着母亲的起伏叮咚作响。雨水顺着她深麦色的脖颈滑落，在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很快又被后续的叩拜者熨干。游客撑着伞从她身旁绕过，像河水绕过礁石。婴儿甜甜地笑。
       无意间，我们看到一个磕长头的少年。他的运动鞋底绑着木板，牛仔裤膝盖处缝着厚垫，手机用红绳系在腰间。经过我身边时，屏幕突然亮起，锁屏壁纸是冈仁波齐雪山。“扎西德勒”，他的笑声爽朗，继续向着布达拉宫的方向跪拜。现代与传统在少年身上达成微妙的和解。
        深夜的八廓街终于安静下来。月光在石板上镀了银箔，那些被千万次叩击的石块泛着温润的光泽。有人提着酥油灯走过，会看见石缝里嵌着青稞粒、褪色的红丝线，还有不知何人落下的菩提子。这些细微的印记连缀成隐秘的轨迹。
       八廓街从不在乎谁来了又走。小方寸、大自在。穿高档服饰的游人与披单薄袈裟的苦行僧共坐同一块歇脚石；登山杖与金刚杵偶尔在街角相碰；穿一身新装的小男孩在触摸玛尼石，指尖刚蹭到石缝里的青草；唯有那排被千万手掌磨亮的转经筒记得，所有在这里留下的温度，最终都成了光阴本身。
                                  原载《西藏文学》2025年6期